8 歸朝 “一顆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托了遠房侄兒是定鼎門守備的福,劉老漢在洛陽城的定鼎門裏支起一個小竈,擺開幾根條凳,專門燒些茶水供進京的人歇腳,也常有住在附近坊裏囊中幹癟的書生在這裏花上兩文錢,坐上一兩個時辰,聊天說話,倒是比去茶樓實惠得太多。

劉老漢左右賣餅、賣面的都不喜歡這些一整天連個燒餅都不肯買的酸儒,可劉老漢素來好說話,他喜歡人多的熱鬧,也愛聽這些儒生講些自己聽不懂的熱鬧。

去年上半年他聽得還是什麽東家的少卿不過是個庸才,全靠有個好出身,才能年年拿到上品評議,不過二十多歲就做到了四品。

下半年儒生們說得最多是皇後娘娘給什麽夫人發了什麽賞賜,鬧得滿城風雨。

到了今年,皇後娘娘派人把那些高門大戶家的小姐都接進宮裏去了,哎呀,那段日子劉老漢過得甚是痛快,熱鬧看得多,茶水賣的也多。

這一日,太陽剛升到一半,日影子還長着呢,突然一騎一馬“噠噠”從內城奔了出來,吓得劉老漢的手裏填爐的柴散了一地。

“唉。”他苦着臉嘆了一聲,把柴從地上撿起來,也不往爐子裏塞了。

小心攏了一下懷裏包着銅板的布包,他彎着腰對着四周行了個禮:“各位客官,這馬從內城裏奔着定鼎門守備就去了,今日怕是要封門清街,喝完了碗裏的水,咱們就各自回家吧。”

“封門清街?”當街臨風端着白水細品的儒生看看左右,眉頭都皺了起來,“逆王也死了,什麽逆黨也盡數斬了,怎麽這定鼎門還天天封門清街?”

他旁邊坐着的另一個年長些的儒生連忙說:“噓,這話可不能亂說,清街之事也有可能是親王回京。”

“大梁哪還有在外的親王?年初肅王回京也沒封街啊。”

早起風涼,一個縮在竈前取暖的書生伸了個懶腰,說道:“諸位在此地論盡天下大事,怎麽竟然不知鎮國定遠公返東都之事?”

那年長的儒生正往嘴裏猛灌熱水,聞言險些“嘴裏進,鼻裏出”,臉漲得像個烤了一半的黃黍面餅子:“國公?開國四家國公,高家已然沒了,井家因為賣官之事被降等,陸家子嗣不豐,旁系奪位,也是降等襲爵,如今都不過是個縣公,衛家更是……衛、衛家?”

他猛地站了起來,剛剛辛苦猛灌水的陶壺被碰灑了都毫無所覺。

“是定遠軍衛家那個女國公?!”

“女國公?”其他的儒生也被吓了一跳,有人說:“她不是在北疆好幾年都沒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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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說:“女子怎麽能當國公?”

條凳倒地,陶壺傾倒……小小的水攤亂成了一團。劉老漢穿梭在儒生中間,小心地揀起那些喝水碗,生怕被砸碎了一個,這般亂糟糟,碎了一個怕是都不知道該找誰要賬去。

一只手把一只陶碗送進劉老漢的懷裏,是依然站在竈前的那個揣手取暖的書生。

那書生展了展髒兮兮的袍袖,看着竟然比別人氣定神閑了許多:

“鎮國定遠公,憑一己之力收複十一州之地,又有兩次千裏救駕,兩次誅殺逆黨,這般功勳,竟還盯着她是男是女?可見你們這些人平日裏家國天下,腦子裏卻離不開臍下三寸之地,不足與謀,不足與謀啊。”

說完,這書生袖子一拂而去,可惜剛走出十步遠就又被冷風吹得縮起了脖子,正碰上兵卒執長矛來清街,青石主道已不許人走了,那書生又被擋了回來。

“清街清街,一幹人等不可再上路。”

劉老漢連忙擡起了扁擔,前面裝得是陶壺茶碗,後面裝得是燒水的木柴,水桶都是另一只手連提帶抗,只剩泥爐子來不及處置,被兵卒用矛尖兒給捅了個稀碎。

引得那個怕冷的書生“哎呀呀”惋惜了兩聲。

長矛立在地上,兵卒擋成了人牆。

越發顯得青石路上空空蕩蕩。

“噠噠噠”兩輛青皮馬車從內城方向駛了出來。

不一會兒,又有幾臺轎子。

接着,馬車、大轎絡繹不絕,更有無數騎着馬的人紛紛來到了西城門內。

酷愛熱鬧的劉老漢想走,卻舍不得熱鬧,縮在了巷口,抻着腦袋往外面看去,同他一樣的還有那個書生,一時間兩人像極了兩只蹲水裏等魚的呆鵝。

一時間,洛陽定鼎門處冠帶逢迎,衣袂相連,玉佩環響,黑色的官帽幾乎要塞住寬闊的西城門。

“哎呀呀,這可都是官啊,六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文官……竟然還有郡王……好大的排場。”書生鵝細細盤點着說道。

一旁的老漢鵝已經是話都說不出來了。

穿着郡王錦袍的不過是個少年,從馬車上下來便被一群人圍着行禮,又有人引着一直走到了前面。

書生鵝眯了眯眼睛,說:“看年紀,這個郡王應該就是聖上僅剩的兩個弟弟之一了。”

皇上的弟弟?!

老漢鵝恨不能把眼睛瞪得如碗口大小。

不只是他,在這裏扒着牆角看熱鬧的人都被這場面給震到了。

只有那個書生微微笑了笑,如嘆息一般說:“滿朝文武城門相迎,上次有這場面還是六十多年前初代定遠公滅劉返京,可惜過了不過三年,那定遠公衛奇就死了,天下名刀,皆非死于戰,毀于用刀者手。”

天熱起來了。

等在西城門的貴人們紛紛喝水,也有小官避着人拿出了幹糧在啃。

兵卒們沒吃更沒喝,嘴唇都幹了。

書生見了,又對劉老漢說:“要是他們沒搗了你的竈,現在好歹能燒口水喝。”

恰好此時,一騎飛馬敲着響鑼入城門。

城門處立刻安靜了下來,文武大臣紛紛立定不言,無數雙眼睛看向門洞深處。

先是身穿铠甲的持劍儀衛步行在兩側,接着是一色白馬,騎士持長矛,戴高錐鐵盔,在衆人夾道之中昂首而過,再後面是成列的儀車,指南車、白鷺車、辟惡車、皮軒車,儀車旁邊旗幡卷動、扇蓋如游,等了好一陣,人們終于等到了一輛裝飾了白色牦牛尾的六駕四望車緩緩入城。

紫色的輕紗遮蔽了車子四周,只能影影綽綽看見車內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袍服的人。

“……蘊是韬略,竭節保邦,悉心陷敵,複振國威……諸臣行禮。”

連成一片的黑壓壓的官帽如山傾一般壓了下去。

躲在巷子裏看熱鬧的百姓,也有人跪在了地上。

劉老漢跪了。

那書生卻站着,他眯了眯眼睛,手指摸向了袖子裏。

紫雲萦繞的四望車在低下頭行禮的滿朝文武面前緩緩向前,一直行到群官隊伍之末。随着一聲“起”,大臣們擡起了頭。

而此時,整套親王儀仗不過堪堪進了城門。

“等一下!”一個身穿六品官袍的男人突然掙開儀衛的阻攔,擋在了車前。

“定遠公,今日百官都門相迎,您坐在車裏坦然受之,任由一朝文武行禮,也不說一聲謝麽?”

果然,聖人給定遠公賞下了親王儀仗,還是刺痛了有些人的心呢。

車內安安靜靜。

那六品官看看左右,聲音又大了幾分:“定遠公,站在這裏迎你的,多是曾與你父同朝為官的長輩,竟然連你只言片語的謙讓之詞都不能得麽?”

其他人漸漸走過來,看着這六品文官與當朝國公對峙。

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年輕人,不由得轉頭看向一個穿着二品官袍的瘦高文士,那文士面無表情,垂眉斂目,仿佛面前無事發生。

車裏還是悄無聲息。

透過紗障能看見那人無動于衷。

“你這人好奇怪。”

車駕前面披甲騎馬之人開口,人們才發現層層铠甲之下竟然是個年輕的女子。

“百官親迎是聖人說的,這麽漂亮的儀仗是聖人賞的,要謝也得先謝聖人,怎麽還有出來搶着讓人道謝的人。”

她高居馬上,環顧四周,一雙明眸熠熠生輝:

“你們這些人,都想讓國公先給你們道謝嗎?”

殺人誅心。

偏偏誅心之人毫無所覺,她看看仿佛被掐斷了嗓子的人群,揚聲道:“把這人拉開,繼續走。”

自始至終,對這場短暫的鬧劇,鎮國定遠公未發一言。

巷口裏,書生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轉身離開了。

瞬息之間離開了圍觀人群的不止他一個。

左轉右拐,他們消失在了東都城的坊市小街之間。

車又走出幾百米,幔帳內有人長出了一口氣。

衛薔緩緩松開了自己握着刀的手。

“清歌,明日寫信回北疆,讓燕歌下次來的時候帶一隊魚腸部的人,南吳的不留行都快把這東都鑽成篩子了。”

“是,家主。剛剛人實在太多了,不然我也能抓幾個人。”

“是啊,人太多了,不然……有個人我還真想一刀殺了他。”

“家主,是南吳派了什麽高手來嗎?”

車上的衛薔伸了個懶腰,說:“不是,應該不是,那人沒什麽武藝,是殺心太重,他距我至少十丈之遙,我卻能察覺到他,也不能說是殺心,他不是要殺我。”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衛薔把手放在胸口。

是一種比殺意本身更讓她感到熟悉的感覺。

沉思片刻,她決定把這事暫時擱下。

“清歌,你把馬讓給我,我騎馬去紫微宮。”

“家主?馬車坐着太悶了嗎?”

衛薔掀開帳門,站在車架上看着東都城,笑着說:

“聖人賜我儀仗,是讓百官以親王禮迎接我,我若是真坐着這馬車去了紫微宮,到了應天門前,那就是對陛下不敬了。”

衛清歌“哦”了一聲,她乖乖翻身下馬,看着衛薔直接從行進的車駕跳到了白馬上。

長刀當腰,駕銀馬馳天街過禦河……聽到定遠公是這樣單騎而來,坐在禦座上的當今聖人趙啓恩笑了。

“她一貫如此,一人一騎一刀,什麽體面、什麽威儀全不在乎,一顆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聽見聖人如此誇贊衛薔,一旁坐着的皇後臉色有些難看。

她的名字,叫衛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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