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針鋒 ““皇後?就算聖人休了你再娶,……
“臣衛臻,叩見聖人!”
看着下面單膝跪地的黑衣女子,趙啓恩笑了。
“阿臻,你上次回來時就說下次見朕會好好行蹈舞之禮,朕可是等你跳舞足足等了四年,怎麽你只說了七個字就不動了?”
“啓禀聖人,微臣、微臣不瞞陛下,微臣不是故意不學,可北疆偏遠,微臣問了幾位刺史大人,他們多是寒門出身,也未有幸得見聖顏,僅剩于成大人會號稱自己會蹈舞之禮,可他上次跳舞已經是十七年前了,十七年間修長君子變成了一個黑粗漢子,一跳起來便地動山搖,微臣學了兩下,倒覺得于大人之舞該用在陣前,千萬人齊跳,定然吓破敵膽!”
“哈哈哈哈哈哈!”禦座上的人笑得幾乎要歪到一邊。
“衛二郎啊衛二郎,你也是堂堂國公了,怎麽說話還這麽促狹,趕緊起來吧!”
衛薔站起身,笑着說:“謝聖人體諒,聖人要是想看微臣跳舞,改天我們一起去禦苑騎馬,我這次就帶回來了身邊一個婢女,唇齒笨拙,不懂規矩,唯獨烤羊的手藝極好,到時候讓她給您烤肉,我帶人給您跳北疆的祛病刀舞。”
聖人又笑:“好,此事你盡快籌備,我可不想再等四年。”
明堂罕見的熱絡的氣氛中,坐在聖人一側皇後緩緩開口道:“如今正是春冷風涼之時,滿朝大臣戰戰兢兢,無不以聖人聖體安康為要,定遠公,你一回來就說什麽騎馬、烤羊、刀舞,若聖體有失,你擔待得起嗎?還有蹈舞之禮,這是臣子本分,你未學好,這是有失本分,聖人體諒你,不罰你,那是聖人寬厚,你如何還能在明堂上肆意言笑?”
自從進了明堂,衛薔就沒有看過禦座旁的那個側位,聽皇後這麽說,她一雙眼睛還是看着聖人,只是口中說:
“此殿是大梁的明堂,是聖人的明堂,聖人笑,臣下自然更歡喜,自然要笑,聖人寬厚是天下大幸,這般大幸事如何不能笑呢?”
一年多來代持國玺,衛薇在名堂上沒少受那些世家大臣的陰陽怪氣,聞言,她不過挑了一下眉頭。
“定遠公,你也不必以聖人之寬厚為盾,說一些狡辯之言,去歲兵部征調你邊軍五千往鹽州,你為何抗命?”
聽見皇後這麽說,聖人趙啓恩先皺了一下眉頭:“三娘,這是兵部議定之事,無須再提。”
皇後卻還是不依不饒:“聖人,定遠公衛戍邊疆,抗命不尊,兵部到底是議定,還是被那十萬定遠軍逼迫議定?”
不等聖人開口,衛薔先冷笑了一聲,她站直身子,第一次看向自己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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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你好大的威風,定遠戍衛北疆是大梁高祖陛下所定之策,先皇也說定遠在北,乃國之柱石,不起戰事,不動定遠,到了你這,你為了一逞垂簾聽政代持玉玺的威風,就什麽祖宗家法都敢碰一碰?兵部那些大臣,哪個不是通曉軍事、熟悉防務之人,哪個不是忠于大梁、忠于聖人之人?在你的眼裏就成了畏懼北疆玩忽職守?你有證據嗎?只憑唇齒一碰就敢給國公連着一部官員定罪,皇後娘娘,我腰間的刀都沒有你口舌鋒利,我在北疆殺死蠻族流出的血怕是都不比你的争權之心更髒!”
衛薇擡手指着她,大聲道:“衛薔!你!我乃是大梁皇後,你竟敢……”
“皇後?就算聖人休了你再娶,老子也依然是國公!衛家不是靠姻親成了衛家,衛家是靠一腔忠血成了衛家,我一心事君無愧于心管你個皇後不皇後,再敢對定遠軍伸手,擾動邊疆軍務,我舉着爹娘牌位來問問你這個忘了出身祖宗的小人!沒嫁人之前,你也姓衛!你看看你現在哪還有衛家人的樣子!除了借着聖人的光耀自以為如日中天你還幹了點兒什麽?”
偌大明堂,也不是沒發生過文武群臣互罵甚至互毆的畫面。
卻是立朝以來第一次,有人對着在明堂之上的皇後破口大罵。
衛薇胸口幾乎都要氣炸,她看向左右,說:“來人,定國公不敬皇後,把她給我拿下!”
“三娘!”是皇帝的聲音。
衛薇捂着胸口,看向自己的君夫,氣息依然粗重:“聖人!她!”
聖人卻沒有看她,而是笑着對衛薔說:
“阿臻,朕這些年身子不好,全賴三娘盡心照顧,如今才能坐在這裏與你相談,你是她親姊,自然也知道她一向莽撞,她代我持玉玺聽政也不過一年多,很多事情還不甚了解,你慢慢教她,不要與她生氣。”
衛薔對着禦座躬身行了一禮:“聖人寬厚,是天下之福,聖人要我以阿姊身份教皇後,我便教她一句話:‘忠于聖人才是忠,是天理,忠于皇後,是茍且鑽營,小道矣,莫以小道遮天理。’”
去年一日,有一寒門子弟出身的六品小官就在這明堂上說了一句:“聖上如日,娘娘如月,天不可無日,亦不可無月,拜日如何,拜月亦該如何……”
而後連升三級。
那之後,皇後與自己的外公姜尚書來勢洶洶,步步緊逼,壓的世家喘不過氣來。
如今,有人在這裏說“忠于皇後,是狗茍蠅營,小道矣……”偏偏她還是定遠公,不僅是兩代皇帝的救命恩人、天下武官之首,還是皇後同父同母的親姐姐。
她所說這個話,別人也無從辯駁,因為她是她。
別說連升三級,她連升一級都升無可升。
她的話,到此還沒有說完。
“她既然是我妹妹,我這阿姊也有話直說,聖人,您也知道她素來莽撞,還請找穩重老成之人幫扶于她,她是家中幼女,從小被嬌養,對親近之人過于仰賴,所以此人決不能是她的親眷長輩,又因為爹娘早去,她在為人處世上實在缺了教養,這幫扶之人也要精于規矩,在細處用心提點于她。”
此時的明堂裏很安靜。
半日後,整個東都恰似火上之釜一般被煮開了。
聖人見了定遠公,連下了三道聖旨。
第一道是命定遠公衛臻統管東都護衛,三萬禁軍和都門守備皆在其管轄之內。
第二道是命每五日明堂大朝議後的皇後文思殿議事須要三省各有長官在場,六部協同聽命,不可擅議擅決。
第三道是命中書省丞相陳伯橫連同太常寺卿崔玠每七日入文思殿給皇後講書。
據說左丞相陳伯橫接了聖旨之後仰天大笑。
有人歡喜,自然有人不歡喜。
姜府中,有人氣得幾乎要砸了手中茶杯。
“恩師!我們籌謀良久,眼看就要将陳伯橫他們世家一黨拉到馬下,就被這一莽夫給攪亂了!”
“據說她在明堂上對皇後咆哮大罵,聖人竟然也不罰她!”
“恩師!此事決不能就這麽算了,我已找了幾位同年,今夜連夜寫奏折,後日大朝議必要在明堂上讓那莽夫低頭!”
“堂堂一員名将,竟然被世家蠹蟲所驅使!果然是唯利是圖之輩!”
“六部協同,那豈不是削了皇後與恩師決斷之權?”
案前,一個清瘦的男人端坐,只看臉龐,仿佛剛過不惑,只是長須裏烏中摻白,兩鬓更是白發如雪,眉目清遠,低眉之時有出世神仙之态。
可惜,他姜清玄如今官拜尚書省尚書令,兼領戶部,他還有一個身份,便是如今皇後的外公,不僅并非神仙,還身陷功名利祿的萬丈紅塵正中。
一衆人等在他面前群情激奮,他神色怡然,等其他人都說夠了,他放下了手中的棋譜。
“定遠公乃是為國為民的女子,怎能以莽夫稱之?妄動邊疆兵務,确實是皇後孟浪了,也該有人教教她,成大事者,不是靠人誇贊兩句就能成的。”
剛剛罵衛薔是“莽夫”的那人低聲說:“恩師,那衛臻也是你的外孫女……”
姜清玄笑了一下,拈起一顆黑色棋子淡淡道:“先帝給她改了名的時候,她就說了,她血緣親眷從此只剩皇家,不管怎麽樣,定遠公一顆心只念着忠君,這于國是好事。”
“可,恩師……她剛入東都便劍指皇後,我們就放任不管麽?”
将棋子放在棋盤一角,姜清玄道:“她不過一個邊将,在長安城裏她劍指了誰都沒用,只有聖人信了她的劍,她才是有用的,諸君以為她真的是靠自己三言兩語就讓皇後退讓麽?分明是聖人之前病中已對皇後行事有所不滿,不過是借機敲打皇後罷了。你們現在該想的,是如何讓皇後重獲了聖人的信任,而非針對于她一人。”
待一衆門生清客都走了,姜清玄繼續自己跟自己下棋。
金烏西落,孤影漸長。
一粒白子懸在半空,最終沒有落下。
男人站了起來,彎下腰把棋子一顆一顆收好,至此時,他的身形終于顯出了幾分老态。
是垂河老樹,是峰間斜松。
收好了棋,他轉過身看向身後整面牆都是上了黑油重漆的書架。
手拿起一格書架上的書,再抽掉那一格的背板,姜清玄笑了。
若是衛清歌或者衛莺歌在這,她們會覺得這個笑容萬分熟悉。
“阿雪,阿薔回來了,都已經是個大人了,她還欺負妹妹,差點把阿薇罵哭了。”
“不過你放心,她們姐妹雖然多年沒見,感情還是很好,阿薔罵阿薇是為了救妹妹呢。”
“阿雪,你要是能看見她們該多好?不當國公,不做皇後,阿爹也只是個教書匠……”
話沒有說完,只剩了一聲嘆息。
書架後的暗格裏空蕩蕩只有一個排位,上書:
“愛女姜新雪之靈位,無能父姜清玄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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