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跪雨 “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戲了
定遠公衛薔,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陣從北疆吹來的狂風,吹得偌大洛陽人仰馬翻。
衛薔被留在宮裏賜了膳,因為喝了酒,回來的時候沒騎馬,坐了聖人賞的車馬。
她一身滾邊繡錦的黑袍,下了馬車活動一下脖子,她帶着幾分酒意随手就把頭上的發冠解了,一頭黑發披垂,夜風襲來,顯得她比平時纖弱得多,酒色上臉,卻也遮不住她臉上些微的蒼白。
“清歌,你坐在院門口幹什麽?”
衛清歌抱着劍嘟着嘴站起來,說:“家主,這裏面都是派來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錢啊!還有白天那些馬和铠甲,他們說不是給我們的,那麽好的馬,那麽好的铠甲!”
小姑娘對親王儀仗裏的兵甲馬匹念念不忘,說着說着就更傷心了:“怎麽辦啊家主,咱們是不是要做虧本買賣了。”
衛薔屈起手指,在她的腦門上彈了一下,笑着說:
“不是還送來了真金白銀的賞賜?怎麽就算是賠了?”
衛清歌雙手捂着腦門只一雙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銀哪有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馬匹铠甲,我帶你來東都,是讓你把國公府內外管起來的,你管了嗎?問了嗎?怕養人花錢,你就該問清楚,這府中被送來的下人是屬于哪個司監,籍冊是落在定遠公府,還是依然歸屬紫微宮,若人是咱們的,正好帶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們的,他們每月俸祿也跟咱們沒關系。”
“是、是這樣嗎?”
“傻,你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就沒見過一個治好了傻氣的姑娘。”
嘴裏抱怨着,衛薔還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後她退後了幾步,擡起頭,看着國公府正門前的牌匾。
“鎮國定遠公府……這定遠公府的洛陽別宅,還真是山河如舊,舞樂升平……這匾是誰送來的?”
衛薔問的不是衛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從,其中一個衣服顏色略深,樣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聲說:“回國公,是兩日前肅王派人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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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王?趙啓恒?他倒是有心了,還能尋到我們衛家當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寫一封拜帖給他。”
那人立刻行禮應道:“是,國公大人。”
當朝定遠公深吸了一口氣,擡步邁進了燈火輝煌的鎮國定遠公府。
一衆仆從烏壓壓跪了一地。
“恭迎國公回府。”
衛薔轉頭看向自己的右邊,愣了一下,又笑了。
對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個小阿薔了。
這偌大國公府裏,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衛薔說:
“我只有兩條規矩給你們。第一,書房不準進,第二,卧房不準守。其餘你們就跟從前一樣,衛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內務,在府中一應安排你們聽她的,若是跟你們從前規矩不同,你們也聽她的,她住得離我近一點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兩個院子,一個給河中府陳家陳五郎,一個給歸德郎将衛行歌。”
聽着衛薔說完,衛清歌小聲說:“陳貓貓說他今天去大伯家打聲招呼,明天就過來。行歌……我今天沒見到他。”
“沒見到他?”衛薔快步向內院走去,低聲對衛清歌說,“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戲了。”
“家主,今日吃藥麽?”
衛薔腳下一頓,婆娑樹影恰遮住了她半邊臉,她苦笑了一下,說:“今日喝了酒,別吃藥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衛薔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隊人騎着馬飛馳向前,他們黑色的铠甲幾乎與漸漸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趕在城門要關之前,他們終于趕到了東都門外。
卻在城門處被人攔下了。
“李大人?”
“衛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時了,可否借步與我一敘?”
坐在馬上黑甲男子原本應該是英朗清俊的長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橫疤,在燈光中平白多了幾分的兇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門,一拱手道:“卑職身負兵部調令,明早還要交差,還望李大人見諒。”
“哎呀,衛郎将,你何必與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領了差事來城門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帶着一分酒氣,說,“今日禁軍左部的昭武副尉劉副尉續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歸,我可是賭了兩壇好酒,定要将你請去同樂的。”
衛行歌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衛郎将不要與我搪塞,我這個兵部的庫部主事雖然官職小得可憐,在部中行走還是通達的,明日一早我就帶了你交差的文書替你在員外郎處打聲招呼,如何?”
聽對方言辭懇切,面上還有幾分懇求之意,衛行歌就有些猶豫。
自從四年前平定廢王之亂留在了東都,衛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軍的黑甲軍便被禁軍其他各部排擠,他也是苦心經營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緣。
那位姓李的兵部庫部主事略壓低了兩分聲音,說道:“衛郎将,定遠公将要還朝,我聽說陛下有意将整個禁軍交給她手裏操練,你是她北疆舊部,平步青雲近在眼前,不會就這麽小看了我們這些故交舊友吧?”
“不敢。”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衛行歌只能答應了。
東都之酒味淡薄,酒過三巡,衛行歌也覺得還好,那位昭武副尉請的人不多,倒是個個熱情,圍着他一再勸酒,又連飲了十幾杯,他眉目間多了幾分滞澀,臉也紅了起來。
這時,門口突然鬧了起來。
幾個穿着黑甲的人沖破別人的阻攔沖了進來:
“将軍!将軍!國公今日就已歸朝!”
第一遍聽到,衛行歌還有些茫然:“什麽?歸朝?”
“是國公!國公大人上午被聖人用親王儀仗接回東都了!将軍!”
衛行歌猛地站了起來,又覺得腳下不穩,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雙手行禮,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謝諸位今日盛情款待,來日,我必然回請。”
他幾乎是被自己的兵連拖帶架搶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狽,臉上都帶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說:“定遠公孤身歸朝,卻被聖人委派了統禦禁軍之責,她能用的不過這衛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沒找到的人這麽一身酒氣去了,她還能有幾分好氣度。”
宵禁已起,黑甲軍士們持令牌飛馳于道上。
衛行歌無力獨自騎馬,他坐在一個兵士後面,皺着眉低聲說:“一會兒,無論元帥如何罰我……”
那兵士笑着說:“純鈞将軍放心,我們轉身就走,絕不求情。”
“那就好。剛剛那些人,你們都記住了麽?”
“如将軍安排,都記下了。”
“最遲明日午前,将東西都準備好。”
“是,将軍。”
終于行到了定遠公府門前,衛行歌幾乎是跌落下馬,解下腰間佩刀,他努力站定,大聲說:“定遠軍純鈞部衛行歌,求見國公大人。”
消息通傳進了府內,只穿着中衣的衛薔看了眼開着的窗,窗外的風冷冷的,帶着一股濕氣。
她把手裏的藥吞下去,站起來放下杯子說:“就讓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別髒了我府中的石頭。”
“是。”
那傳了消息的仆從剛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見正房的燈火已經熄了。
國公府門口,兩盞“定遠”燈懸在檐下幽幽亮着,衛行歌跪在臺階下,一動也不動。
後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衛行歌動也不動。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燈而過,被他吓了一跳。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天似乎是亮了,卻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來,不止何時可終。
定遠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門著姓,坊中路上車馬往來不絕,青石路上的積水飛濺到衛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動。
北疆少雨,一早起來看見下雨,衛清歌開心得不得了,赤着腳打着傘,還想去水渠裏踩水,衛薔告訴她衛行歌正跪在府門外,她臉上的歡喜頓時都散了。
衛薔開着窗,一枝正開的新桃橫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輕彈了一下花枝,對窗外露出心疼神色的少女說:
“讓他先去把該做事做了。”
于是,這一天的上午,整個兵部都看見了衛行歌渾身濕透,一瘸一拐地來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見他,連忙問他是怎麽了。
衛行歌一言不發,濕冷了一整夜,他的臉上泛着青白,像鐵水澆築出來的。
辦完了差事,他回到國公府門前,又跪了下去。
歸德郎将跪在定遠公府門口的事情被無數雙眼睛看見,被無數張嘴傳了出去。
有兩位郎将聯袂而來,為衛行歌求情,他們倒是衛行歌在東都難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遠公沒見。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說:“你們好歹灌他兩口熱水,衛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麽長短,乃國之不幸也。”
衛清歌抱着劍坐在檐下,看看他們,又看了看衛行歌。
兩位郎将苦勸無果,強行給衛行歌披了件油布鬥篷還是走了。
他們一走,衛清歌就過去把鬥篷撤了下來。
衛行歌還是一動也不動,只一雙眼看看撐着傘的女孩兒,臉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兒靠近她的時候,他說:“清歌莫氣,待事了,我請你吃大肉硬餅可好?”
“哼!”
申時,有內侍捧着皇後的旨意來請定遠公入宮。
定遠公吃着竄了羊肉丸子的熱湯餅笑着說:“我一外臣,非朝議,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進什麽後宮?”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內侍連人帶東西給轟出了定遠公府。
等皇後的第二份旨意來了,讓定遠公不得再折磨朝臣,衛薔看也不看,聽也不聽,連府門都沒讓內侍進。
才過了一天,定遠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後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這是皇後和姜尚書一派想借着歸德郎将下定遠公的面子,卻被定遠公給打了回來。
入夜的時候,雨還沒停,衛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聲裏,一陣馬蹄疾響,是又有人踏雨而來。
“喲,這不是我們小衛将軍嗎?看這好腰好背好身板兒,我下次給你寫話本的時候,就讓你用這個姿勢來個老漢推車。”
來人穿着鬥篷,下了馬到了定遠公府門前一摘鬥笠,露出了一張如玉似的臉。
“去跟你們國公說,她表弟秦緒秦如端來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連我也不見,我就陪着那衛呆子一起跪水裏了。”
片刻之後,有人提着燈籠打着傘,急匆匆把秦緒迎了進去。
衛薔正坐在榻上對着燈看禁軍名冊,就聽見一陣腳步聲漸進,然後有人進了房中,一息之後,那人朗聲說: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沒想到我的阿姊竟是這樣好腰好腿好~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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