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牡丹 “要她死也未必我們動手

頭上戴着一朵牡丹花的鄭裘鄭大人慢慢地站了起來。

“國公大人,您覺得鄭家與北疆之情誼,價值幾何呢?”

衛薔手腕翻轉,長刀立在了鄭裘案前,刀柄上還扣着她的酒杯。

“鄭大人,情誼本是無價之物,如花如月,美不勝收,銀兩財物、糧草車馬不過是一點花香月影。花越香自然越好,月影越顯則是明月正好,您說,可是如此?”

鄭裘圓胖的身子抖了一下,是氣的。

他看向四周,卻無人聲援于他,他險些踢翻面前案幾,大聲道:“堂堂國公,竟然當堂威逼大臣,你!”

“鄭大人,您說錯了,我是在同您敘情誼。”

随着衛薔話音剛起,衆人只見流光一閃,長刀已然出鞘,身穿紫色大袖羅衫的定遠公手中握刀,一朵紅色的牡丹立于刀尖。

那朵牡丹原本是在鄭裘帽上的。

“鄭大人定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衛薔唇角含笑,長臂展,長袖垂,紅裙斂,就如畫中人物一般美不勝收。

刀,橫在了鄭裘的頸旁。

刀上的寒光在一室明燈璀璨中微微閃動。

這時,衛薔的身後,之前帶頭行禮的裴道真振袖站了起來:“北疆寒苦,我等身為國之重臣,只知其寒苦,卻不知究竟如何寒苦,今日國公一言,下官聽來只覺羞慚,為助北疆百姓,裴氏願出白銀一萬兩。”

握刀之手紋絲不動,衛薔慢慢轉身看向裴道真。

“本國公多謝裴侍郎高義!”

裴道真卻又接着說道:“國公大人,您可願北疆與裴家情分再深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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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薔挑了一下眉頭,看見裴道真和他兒子從案後走出,對着自己深深一拜。

“小女今年年方十二,數月前被禁軍帶入上陽宮皇祠,銀錢也罷,糧草也罷,傾我所有,莫不應之,我裴道真只求骨肉團聚,請定遠公施以援手!”

他身後那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更是跪在了地上給衛薔磕頭。

看着這情真意切的父子倆,衛薔笑了。

“好。”

她如此應道。

言語中再無藻飾,亦無澎湃之情,不知為何,卻比之前她長篇大論那一通,都更令人信服。

三言兩語與裴家談妥,她又回轉身子看向鄭裘。

“鄭大人,您想好了嗎?”

鄭裘收回盯着刀刃的瑟縮目光,再無之前敢與衛薔叫板的氣勢,低聲說:“五、五千兩。”

“鄭大人果然高風亮節,出手不凡。好,來,我們喝一杯。”

收刀舉杯,行雲流水,紫色的大袖飄展,像是這滿堂唯一的一枝花,又像是滿堂唯一的一柄刀。

再倒滿杯,衛薔轉身看向裴道真:“裴侍郎,我剛剛與鄭大人玩笑,實在怠慢了,來,我與你也同飲一杯。”

“謝國公大人。”

衛薔喝酒一向是行伍做派,舉杯往嘴裏一送就是一飲,裴道真出身世家,世家做派,喝酒時候都要用袖遮臉,他今日卻同衛薔一樣,舉杯就飲,可見是逢迎衛薔到了極致。

一時間,這于家華堂上,仿佛衛薔是主,裴道真是客,餘下之人,皆是呆鵝。

笑着放下酒杯衛薔環顧四周,笑着道:

“下一個,并州陸氏,陸縣公……”

兩京十三世家,刨除陳家在內被衛薔在路上刮了地皮的四家,餘下的九家今日皆有人在場。

他們聽着定遠公一家一家當場點名。

有了鄭裘、裴道真做了樣子,他們自然知道該怎麽選。

最多是裴家的一萬兩,其餘三五千兩不等,一封信又一封信遞出,最後一封信是給河南于氏的。

于崇坐在主座上,目視這個擾亂了自家宴席的人,五內如焚,面上卻只能分毫不露。

衛薔站在堂中,長刀被她抗在肩上,雖有紅裙在身,羅衫蔽體,明眸動人,也盡顯一股風沙砥砺出的不羁氣度。

她看着于崇。

只剩他了。

“我出白銀八千兩。”

說完,于崇不等衛薔說話,便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仿佛是吞下了湧到嗓子眼的血。

這輩子!這輩子他再請這怪物赴宴!他便不姓于!

宵禁将起,出城行人在路上匆匆而過,衛薔喝了酒不願騎馬,只在路上漫步徐行,好在康俗坊距離旌善坊不過四坊之地。

于崇本想讓人送她,帶着酒意的衛薔舉刀示人:“北疆風沙千裏,我亦可獨行,在這天下首善之地,不麻煩各位親朋。”

九封信,換回了六張字據,餘下沒給字據的三家,于崇好名,裴家還算可信,顯然都不是讨不來債的人,至于鄭裘……

衛薔擡頭看了看暗下來的天色,又摸了摸自己灌了一堆酒的肚子。

若是他真不給,反倒會成世家衆矢之的。

那倒也是不錯。

牽着馬,聽着馬蹄輕快地踏在青石路上,衛薔笑着說:

“懷中據有數萬銀,腹內卻是空空,好笑,好笑。”

再看看四周坊牆,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刀:

“興衰更疊求富貴,不如兩餐溫飽……唉,顧予歌啊顧予歌,今日行歌他們跟我說想回北疆,我也想回北疆,你當年又如何呢?從前你與說在長安孤影伶仃于世外,我如今竟與你有仿佛之思。”

夜風乍起,衛薔深吸了一口氣。

“此地紅塵,終非吾鄉。”

身穿羅衫的美貌女子牽着一匹好馬,手中拿着一把長刀,在夜色将臨的東都成了一道風景。

見有人避讓自己手中的刀,衛薔脾氣極好地一笑,将刀插回在了馬鞍一側。

河水穿洛陽而過,崇業宣範兩坊中間楊柳垂煙,流水潺潺,恰餘晖如蓋,映得石橋如畫,衛薔走在上面,沒看見什麽風景,只覺得自己今天穿的衣裙實在是啰嗦。

卻沒想到,在別人的眼裏她已經成了一道風景。

宣範坊靠外牆的一座木樓上,穿着白色長袍的書生接着晦暗餘晖看向坊牆之外,只見風吹廣袖随柳舞,人影與水共窈窕,不由誇贊到:“羅衣何飄飄,輕裾随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東都風物果然不同,這美人也美得格外驚心動魄。”

他身後站了幾個穿着普通面相也極普通之人,其中一人低聲說:“大人,如今我們在梁國兵部的灰鴿已廢……”

目送美人漸走漸遠,書生直起身,雙眼仍是看着窗外,低聲問:“他是如何被發現的。”

“何鄲意圖挑撥衛臻和衛行歌的關系,卻被衛行歌反咬他意圖插手禁軍,灰鴿是被牽累的。”

書生冷笑了一聲:“牽累?我讓他在兵部搜集兵馬分布、掌握辎重動向,他倒好,将自己當成了智計無雙的蘇秦張儀之輩,不好好當他的灰鴿,偏要當只合縱連橫到處炫耀的孔雀,身陷梁國朝堂黨争,他哪裏是被牽累致死?他是自作聰明而死!”

小樓上一片靜寂。

“此番同州至河中府一線暗樁全部被拔,你們可聯絡了北疆的灰鴿?我不北上,都不知道我們‘不留行’竟已淪落到了如此地步,殺人不成,反倒被端了一個接一個。”

書生并不算疾言厲色,那幾人的額頭上已經微微冒了汗,低聲說:“大人,我們聯絡了北疆,如今還沒有回信,河中府烏鴉領命截殺衛臻,沒想到衛臻早有準備,怕是在同州我們就露了行跡。”

“同州?”書生仿佛有些怕冷地攏了一下衣襟,斯文和氣又平平無奇的臉上挂着譏诮的笑,“你們也太小看那定遠公了,北疆的灰鴿這些年傳出來過什麽有用的消息嗎?怎麽就突然能探到衛臻的南下之路?怕是他們前腳傳了消息出來,後腳人家定遠軍的斧子已經砍在他們的脖子上了。”

“不……”

“你覺得不會?看來是這大梁滿朝的廢物慣壞了你們。前些年,定遠軍才占了五州之地,就已經讓人無縫可鑽,好不容易送進去的灰鴿也是廢鴿,更何況如今呢?當初的衛臻才十九,現在她是二十七,是個一肩擔了梁國大片江山,只會更老辣堅毅的年輕女子,不是那些行将就木只會一年比一年更昏聩的老匹夫,連這一點都參不破,也難怪她走到哪,我們不留行就死在哪。說到死……”

書生擡起頭,看向四位下屬,一個一個看過去,看得他們每個人都戰戰兢兢,他突然笑了一下。

“同州與河東府死得無聲無息,此番事連個問罪之人都沒有。”

“咄。”随着一聲悶響,一支弩箭洞穿了剛剛與他對答的那人右胸,那人連一聲痛呼都還沒來得及發出,就倒在地上死了。

書生攏了一下袖子,臉上還帶着一點笑:“頂罪之人我都替你們找好了,若是接下來的事還做不好……”

餘下的三個人跪在地上,連忙道:“大人放心,我們必拿下衛臻人頭!”

“嗯?”書生挑了一下眉頭,道,“這倒不必了,以我等在北地之力殺不死她,要她死也未必我們動手。”

晚鼓起,坊門落,書生看向紫微城的方向,緩聲道:

“定遠公怕是不肯放過我們,她在東都之時,你們都蟄伏起來,不可再有動作,傳信紫微城,全力查清梁帝中毒一事真僞。”

“是,大人。”

陶鍋裏扯開的面條與沸水同滾,衛清歌用長筷挑了一下,又将一把切好的青菜抓緊鍋裏,稍煮一會兒,她将面與菜都從鍋裏撈出來,放進了一旁的湯碗裏,湯裏飄了油花,還有幾片羊肉。

“哪有出去吃席回來還餓肚子的?我這羊湯本想明日再給您做湯餅的。”

竈房門檻上有人抱膝而坐,正是大梁堂堂一品鎮國定遠公,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衣袍,眼巴巴看着衛清歌手裏的海碗。

衛清歌不許她坐在風口吃飯,她便站起來,跟着碗溜達到了院中石桌旁。

“這些世家太不實在,一碗一盞裝得飯菜不夠果腹的,那烤羊看着氣派,一群仆從切來再送進來,一次也就一點點,等得人心慌。”

小姑娘坐在衛薔對面,随着她所說的想了想,連忙搖頭說:“都不讓人吃飽,這哪裏是讓人吃席,分明是在折騰人。”

“對對對。”衛薔大啜一口湯餅,熱氣入腹,她長出一口氣,雙肩一松,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

“你和行歌他們吃飯了嗎?”

衛清歌點點頭,說:“吃過了,我們和陳貓貓一起買了杏酪粥還有大肉硬餅,那個餅吃起來像咱們那的肉夾馍,只是肉不像咱們做的那麽酥爛……”

趁着衛清歌說話的功夫,衛薔已經喝了半碗湯餅,她擡起頭,舉着筷子說:“說起來,肉夾馍還是你們顧師起的名字。”

“嘿嘿嘿,對呀,顧師會做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還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越管事說過,顧師她是天下一等一的古怪孟浪之人。”

兩片花瓣被夜風吹下,飄搖一番落在了衛薔那拆了螺髻後卷曲的頭發上。

衛薔輕笑了一下,說:“她呀,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有趣之人。”

衛清歌看着花瓣,小聲說:“家主,等我們回去的時候,能不能去長安給顧師上香啊?”

再次端起了海碗的手又将碗放了回去。

衛薔低着頭,長長的羽睫在她眼下拉出一片長影,遮蔽了眼中的傷與痛。

“好。”

片刻後,她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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