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尋常 “願守玉關春色晚,不意緘恨度龍……
清晨,上清宮的鐘聲遙遙傳來,衛薔已經寫好了一封書信。
走出書房,她就聽見了一陣喊喝之聲。
不過一日之間,定遠公府的側院就大變了樣子,青石道被拆了一半,連着還沒種上花木的空地都成了一個小小的演武場,場內陳重遠赤膊上身手中握着槍刺向草靶。
衛行歌也同樣光着上身,身上帶着一層練武後的薄汗,不停地糾正年輕人的錯誤。
世家公子身上筋肉有力,他本身就尚武,平日穿着衣服還覺得清瘦,一脫衣服才看得出膀粗胸壯,腰部韌長。
不過這樣的身骨和衛行歌一比就不算什麽了,衛行歌比陳重遠清瘦許多,甚至皮色更白,腰膀看着都皮下貼筋,可在重重疤痕的覆蓋之下,都能看出根根筋絡都清晰強健,勇力內藏,仿佛是天塑而成。
練的是強身法和殺人器,差別正在此處。
陳重遠也不知道刺出了幾百槍,手上攻勢一緩就被衛行歌挑開了槍頭。
“再加刺一百。”
“是。”
衛薔看了兩眼,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幾息之後才想起來衛行歌其實是比陳重遠還要小一點的。
北疆最早的那些孩子,凡是能活到長大的,都是身經百戰的老成。
衛清歌自然也在這看熱鬧,對着陳重遠的腰腿發力指指點點。
看見了衛薔,她笑嘻嘻地跑了過來。
“家主,剛剛行歌一招就把陳貓貓打倒了。”
衛薔看着她,叫了她一聲:“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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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怎麽了?我早上去廚房被大廚娘趕出來了,她說今天早上吃粥和蒸餅。”
“我是要同你說,你要叫人家貓貓,也別當面叫。”
衛清歌轉頭看了看陳重遠,吐了一下舌頭:“我叫了他都答應呀。”
連日大殺四方的衛薔在這兒被噎了一下。
小姑娘卻毫無所覺,一雙明眸溜向陳重遠……手中的槍,說:“家主,我能和陳……對練嗎?”
衛薔看看被她抱在手裏的劍,腦中想起她用劍的樣子,心裏不禁替陳重遠有些發虛,只能說:“你等他再練兩個……半年……九個月吧。”
“好。”小姑娘開始數起了日子。
大廚娘手藝頗好,摻了油酥胡麻的蒸餅衛薔連吃兩大個。
辰時兩刻,管家來報說門外吏部侍郎裴道真送來了兩馬車的東西。
一車上裝了足色的萬兩白銀官錠,另一車裝了絲羅釵環等物。
看得衛清歌兩眼發光。
“家主,他們還送來了一把琵琶,這把琵琶我們給越管事好不好?”
“琵琶?”
衛薔放下手裏的書冊,擡起頭,看看那把琵琶,打開了裴道真送來的書信。
“願守玉關春色晚,不意緘恨度龍鱗*……這是生怕我看不懂他不想女兒留在宮裏,寧肯她去北疆,還加了一把琵琶,清歌,你去把行歌叫來。”
“是。”
衛行歌來到書房,就聽見衛薔問他:“吏部侍郎裴道真和貝州崔氏關系如何?”
“家主,裴道真與太常寺卿崔玠關系極好。”
崔玠有個嫡親妹妹就是崔瑤,嫁給了河中府陳家的陳二老爺。
右手中指在桌上敲了兩下,衛薔笑着說:“崔姨果然厲害,我幾天前跟她說了一分,她這便替我做到了五分,她必是知道裴道真愛女心切,才指點他來求助于我。”
不同于衛清歌的天真爛漫,若非心計百出,衛薔當年也不會把年僅十八的衛行歌留在龍潭虎穴一般的東都。
他拿起書信看了一眼,說:“家主,裴家這是主動請您将裴盈帶去北疆?”
“是啊。”衛薔嘆了一口氣。
衛行歌看了一眼衛薔的神色,低聲說:“裴道真在朝中聲名極好,無論世家寒門,對他都額外敬上幾分,他女兒年紀不大,平日也沒有才名,沒想到被家中如此愛重。”
“如今世家與後黨之争無所不用其極,在裴道真眼裏,平安喜樂對女兒來說才是最好的,可惜啊,時事如此,逃也逃不過,天下想自己女兒如花一般過一輩子的人多得是,那又如何呢?”
說完,衛薔低頭一笑。
不也有人給自己的女兒取名“薔”與“薇”?可狂風驟起,人世變換……又剩下了些什麽呢?
“既然崔姨幫我們起了頭,後面的事我們也不能差了,等北疆女官之事過了明路,我先想辦法把裴姑娘撈出來送去北疆,有了這一個樣子,剩下的姑娘們聰明的都知道該怎麽選。”
重新看了一遍裴道真的信,衛薔搖搖頭,道:“上句上官儀,下句駱賓王,裴道真也是恨極了皇後。阿薇權柄在手,不懼人心,怕是只以為這是威逼之法,卻為自己樹了個大敵。”
行事不懼人心,絕非善道,若不是如此,她也不會一進東都就趁勢讓衛薇退上幾步。
“裴家既然已經把銀錢送來了,其他家也該有些動靜,你午後無事,讓宋岳他們把各家要給定遠公府送錢的消息傳一傳。”
“是,元帥。”
衛薔看了一眼禁軍名冊,又道:“對了,你從開始便查到有南吳細作被安插在了兵部?”
要說此事,衛行歌的臉上突然有了兩分的笑:“那南吳細作名叫李勢,事情說來極巧,去年一日吃酒時我發現他吃魚不翻身,從前林管事告訴我,她們南邊漁家吃魚不翻身,是怕翻字同翻船之意,我就留了心,宋岳查了兩天,發現他把朝中發下的粟米都換成了南米,便幾乎确定他是南邊之人,可他卻自稱薊州人……”
想來那千辛萬苦潛入了梁國兵部的細作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暴露,竟然是因為吃魚。
笑過之後,衛薔幾乎要嘆氣:“随便一件小事便能牽連出東吳的細作,還讓那細作殺人之後自盡了,沒想到滿朝文武沒人把這事兒放在心上,還只顧着鬥來鬥去,那些世家還有心開宴喝酒,也不怕被南吳的‘不留行’給一鍋端了。我之前便跟清歌說過,讓她寫信給燕歌,帶一隊魚腸入東都,到時我把你和宋岳分出來,你們與燕歌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聯手把東都的那些鑽來鑽去的小鳥都清一清。”
“是。”衛行歌猶豫了一下,低聲說,“家主,清歌說您想去祭祀顧師。”
提起了筆的手頓了一下,衛薔“嗯”了一聲。
衛行歌低聲說:“家主,我四年間查遍了長安、洛陽所有的顧姓人家,都沒有查到‘顧予歌’這個名字,西京變亂之後還能在長安赤地之地安然之人寥寥,更不用說顧師是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衛薔手中的筆落在紙面上,“當初我和她在西京相遇,亦是自掩身份,我不是還說自己叫林昇麽?”
“不知顧師究竟是何人,也找不到墓,您又如何祭拜呢?”
衛薔筆下不停,語氣悠悠道:“‘來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漢,一支向風塵,幽澗深處莫憐我,我自有花遍天涯,’這是予歌她當年寫的,想來等我去長安時,就背一壇酒,沿着山和水走,過風塵,望霄漢,酒水淋漓入深澗,總有一滴能讓她嘗到。”
這話說得深沉坦蕩,讓擔憂自家元帥的衛行歌一默。
衛薔放下筆,吹了吹寫好的信,折好好遞給了一旁站着的青年:
“這封信送給河中府陳家的崔夫人,和從前一樣。”
“是。”
衛行歌收下信正想再跟衛薔說一下禁軍中事,卻看見衛清歌又跑了回來。
“家主,那個好白好白的小少爺又來了。”
衛清歌嘴裏好白好白的小少爺就是秦緒,他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錦袍,手中還持着一把扇子。
嘴裏叫着“阿姊”他看向衛行歌,眼睛立刻亮了:“喲,小衛将軍的身子果然是金雕銀鑄,才一日身子就好了。”
說話就說話,他還把手裏的扇子往衛行歌的腰間敲了過去,被臉上有疤的歸德郎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公子自重。”
秦緒一挑眉頭,看着自己的手臂說:“小衛将軍抓了在下的袖子,還讓在下自重,你我二人,到底誰不自重啊?”
說話時,他往衛行歌的身邊一湊,手臂立時被人松開了。
衛薔坐在一旁,只手撐着頭,笑看着兩個糾纏的年輕人:“怎麽?你想好要來國公府住了?”
秦緒蹭到衛薔身邊,有些委屈:“阿姊,我家當都要搬出府門了,祖父把門一關,只把我扔了出來。”
衛薔看看秦緒身上穿的錦羅玉帶,說:“無妨,國公府是清寒了一些,麻衣粗食還是給的起的,倒是你,我前日才砍去了你祖父的一只臂膀,你怎麽還願意來找我?”
秦小公子搖了搖扇子:“一只臂膀而已,我祖父是個千萬只手的老妖怪,說不定兩日就又生出了幾只臂膀呢,倒是阿姊,你一時從寒門身上砍刀,一時從世家身上要錢,好在我祖父是絕不願跟世家聯手的,不然……”
這話是這小子自己想的,還是有人借他口要些說什麽?
手指在桌上點了兩下,衛薔說道:“無妨,不管旁人如何,我背後還有聖人。”
秦緒搖了搖頭,自己撿了個圓凳坐在了衛薔的旁邊:“我那坐皇位的表姐夫啊,他拿捏朝政就像是小孩子玩泥巴,一時覺得這一團多了,一時又覺另一團多了,所以貼來補去,東挖西摳,最後捏出來的東西也粗陋難看。”
衛薔也不斥責他藐視聖人,只問:“那你可知道,他要的是捏什麽?”
“身為一國之君,自然要捏個鼎出來,可哪有泥捏的鼎?捏一捏,泥團就髒了亂了,他再找把木刀把泥團上削一削……阿姊,萬一木刀也髒了怕是也是要被扔掉的。”
“那就讓木刀幹幹淨淨的。”衛薔看着秦緒那張如玉似的纨绔臉,倏爾一笑,“你要不要跟阿姊回北疆?”
秦緒還沒如何,衛行歌先瞪大了眼睛:“家主,北疆…各處…多女子……他……”
一張清朗中帶着煞氣的年輕臉龐上寫着“不行、不可以、他不配”,竟然有了兩分孩子氣。
秦緒站了起來,看衛行歌不肯,他倒有了興致:
“阿姊,北疆也有如衛小将軍這般好腰腿好臂膀,能讓我寫進話本的好兒郎嗎?”
“什麽話本?”
“自然是風月無邊,咳,凡我之行文,皆書人之大欲,阿姊,你喜歡哪種?我可找來讓您鑒賞一番。”
秦緒扇子搖啊搖,竭力說得一本正經,衛薔卻在剎那間懂了為何衛行歌如此不願秦緒去北疆。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拿衛郎将寫了幾本風月了?”
秦緒不敢看衛行歌,用扇子遮了臉,小聲說:“富家小姐,梨園名伶,落難的世家千金……哎呀,阿姊別問了,寫了便是寫了,究竟幾本,我才懶得計較。”
衛薔同情地看向衛行歌,看得少年老成的歸德郎将想去偏院把練槍的陳重遠叫來,将這秦小公子當草靶紮爛。
笑鬧間,紫微宮又傳旨讓衛薔進宮議事,下旨的是聖人。
看着衛薔匆匆去換衣面聖的背影,秦緒看得眼都直了:“我這阿姊,可真是個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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