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做真 “若能讓世家從此俯首,我記你一……

聖人見衛薔的地方既不是明堂也不是文思殿,而是在九州池。

衛薔被宮人領着,一路往深宮而去,那宮人頗有幾分小聰明,言語間對她很是奉承。

年少之時,衛薔也不是沒來過東都紫微城的後宮,不需要人引路,她也知道九州池在紫微城以西,路過集賢殿就能看見水面開朗,綠樹如碧。

一直快步前行的定遠公突然腳下一頓,那宮人連忙轉身,只見定遠公看着一處池塘。

宮人連忙迎過來,笑着道:“國公大人可是覺得稀奇?這通體雪白額中一抹丹紅的錦鯉乃是皇後娘娘心愛之物,各州進獻入宮,娘娘還讓人專門分了池子來養,平日裏娘娘也會來此喂魚,一把魚食灑下去,引來一池錦鯉翻騰,甚是好看。”

通體雪白頭上一抹紅的錦鯉并不罕見,可池中錦鯉皆是如此,便可稱一聲奇景。

“确實罕見。”

定遠公的臉上輕輕一笑,又跟着宮人往西而去。

九州池中琉璃亭裏,沐着融融春風,趙啓恩的身上還搭着秋冬時節禦寒的虎裘。

“每想起行歌所遇之事,朕心頭還有怒氣未消,可惜朝中正是用人之際,不然,我還真想讓禁軍将那些屍位素餐之徒的家裏好好翻一翻。姜尚書也是,竟然用起了南吳的細作,還讓其混進了兵部,若不是念在他這些年持重有功,我也不會輕輕放過,只是罰俸了事。”

衛薔被賜座在他對面,看着杯中袅袅熱氣,她道:“聖人,此事關乎重大,若是不徹查到底,恐會給南吳可趁之機。”

“朕如何不知道呢?”趙啓恩搖搖頭,道,“這些年,先是蠻人南下,長安大火,接着便是我父皇北伐失利,我大哥意圖謀反,待我登基,又是我二哥四哥五哥……唉,這偌大洛陽城,還經得起幾次亂事?就像這世家寒門之争,從我父皇一朝争到如今,這兩年我壓世家捧寒門,不過是想讓天下人才為大梁出力罷了,偏偏寒門一起,便又想對世家趕盡殺絕。阿薇在朝政上是稚嫩了些,人還是聰明的,知我有壓制世家之意,便一意為之,也沒想過自己又被寒門利用,可我現在除了阿薇和姜尚書,又有幾個可信之人呢?”

看向九州池裏澄澈的流水,趙啓恩嘆了一口氣。

“阿臻,我知你與阿薇和姜尚書不睦,當年你護送父皇回京,闖進洛陽城之時為掩蓋身份你與薛将軍自稱是衛二郎,待宮中事定,父皇封你為定遠公,阿薇卻跑出來說衛家沒有二郎,這些事朕還記得……她本無惡意,只是怕有人借衛家之名欺瞞朝廷,這是忠。”

衛薔一拱手,道:“啓禀聖人,臣實在不敢怪皇後娘娘一顆忠心。”

見她面色變冷,趙啓恩反笑了起來:“你莫要說這賭氣之言。‘忠心’二字是你們衛家人刻在骨上的,朕從未忘過。阿臻,若非是有你在北抵禦蠻族,朕這朝堂也不安穩,只可惜災禍連年,國庫疲軟,你在北疆如許年,朕也沒幫上你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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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敢!”

聽趙啓恩此話,衛薔連忙站起來,跪在了地上。

“臣在北疆無日不感念聖人隆恩,北疆能有今日,全憑先皇高屋建瓴,聖人運籌帷幄。”

趙啓恩擺擺手,道:“阿臻,莫要如此,朕所說的乃是實情,先帝在時,每年還能與你十萬銀兩,這江山到了朕手中第一年就大旱,偏偏那些世家……若不是你做群臣表率,上表免了北疆軍費,朝廷怕是連那一年的赈災之銀都湊不出。”

“聖人、聖人,臣當不得如此誇獎,為聖人排憂乃是臣下本分。”

看着定遠公發頂的玉冠,趙啓恩緩緩拿起了一旁的茶杯,輕啜了一口,道:“朕久居廟堂,也不知北疆如今又是如何情狀,朕聽聞你想開邊市,複開前唐商道,難道你與有意與蠻族議和?”

春風吹得九州池上波瀾陣陣,綠柳如煙,亦在波瀾之上飄搖。

繞了無數個圈子,演了半日的君臣相得,趙啓恩終于将自己要問的問了出來。

昨夜衛薔在于家說的話,這位病退深宮的聖人已經知道了。

暖風拂面,衛薔眸光不動,臉上淡淡地帶着笑,說:“回聖人,不是我等要與蠻族議和,是蠻族疊剌部首領意圖取而代之,為讓北疆按兵不動,他們願意讓出西域商道。”

“咳咳咳……”

趙啓恩重咳了幾聲,嘆了一口氣道:“蠻族狼子野心,乃我大梁世代之仇敵,不可與謀。”

“聖人英明。”衛薔躬身道,“微臣也是如此想的,蠻族于我定遠軍有血海深仇,有定遠老兵曾立誓不破蠻族誓不回南,可惜英年早逝,埋骨北疆,此乃定遠上下報仇之志。”

趙啓恩不願再喝茶,一旁的太監奉上了水,他喝了兩口,才道:“你們有此志,我就放心了,你起來吧。”

看着那張虎皮做成的裘袍,衛薔跪在地上不動:“聖人,昨夜之事乃是臣之一計,驚動聖人是臣之過。”

“你的計謀?什麽計謀?”

“聖人,這兩年間,蠻族疊剌部勢大,幾番吞并小部落,蠻族首領胡度堇去歲來犯,在勝州被殲滅五千人,疊剌部首領釋魯更是蠢蠢欲動,胡度堇雖已年邁,也有一搏之力,臣故意在于大人府上說起商道之事,就是為了借世家之口将此事傳回蠻族,讓胡度堇知道疊剌部野心,也讓疊剌部以為臣願助其奪位。沒想到諸世家對此事竟然如此在意,今日一早,連裴大人都來信與我,信中一句‘願守玉門’……臣從前還以為冀州裴氏淡泊名利,想來是我久在北疆見識短淺。”

“裴家?”

衛薔的話勾起了趙啓恩極大的興趣,他站了起來,虎裘被他留在了座上。

“阿臻,財帛動人心,前朝商道多利,确實擾動了那些世家的心啊。”

看着九州池的水,趙啓恩雙眸越發亮了起來。

他回身,一把将衛薔從地上拉了起來。

“阿臻,這商道之事,你只當是真的,下次朝議,你當着滿朝文武遞本上奏。”

“聖人?”

見面前之人不懂,趙啓恩笑了起來:“你只管說要建商棧,通道路,不管你将這事說得多大,你要記住,朝中世家只有六家可以拿到通商之權。”

衛薔似乎懂了聖人的意思,她低聲道:“聖人,可這彌天大謊……”

“無妨,只要此事成真,真到了揭開之時……那些世家也做不了什麽。”

能讓那些趾高氣昂的世家從此虛耗內鬥、枉費財力,将那一雙雙盯着皇座的眼睛移去荒僻的北疆,只是一想,趙啓恩便覺心中快意。

“阿臻,若能讓世家從此俯首,我記你一大功!先帝給了你征地令,我可讓衛瑾瑜再襲一代!”

衛薔又要跪下謝恩,被趙啓恩拉住了。

“借西域商道削弱世家,此計莫與人言,你離開紫微宮,西域商道之事便是真的。”

說完,想到世家分崩湮滅之景,趙啓恩胸中響如擂鼓,他沿着亭欄轉了兩圈,又道:

“此事一出,世家必然對你多番拉攏,你不妨縱容些。至于阿薇和姜尚書,你們如今嫌隙未消,也是正好,讓那些寒門大臣多上些反對的奏本,也更顯得此事做不得假了。”

身穿錦袍的定遠公看着站在亭中的君王,看着他志得意滿,看着他躊躇滿志,看着他忘了咳,也忘了虛弱。

片刻後,她緩緩拱手,沉聲道:“臣,遵旨。”

半個時辰後,趙啓恩坐在琉璃亭中,手裏把玩着一枚茶盞。

“本想學父皇當年,先用衛臻這把刀削去世家寒門兩面臂膀,再讓皇後用姐妹之情拖住衛臻,待朕理清了朝堂就廢掉那征地令,沒想到這把孤刀還能給朕意外之喜,如此一來……若能将世家一力壓服,倒是除了朕心頭之患,看來,朕要從寒門之中再提一派。”

心中如此想着,他将茶盞放在了桌上。

聖人的身側只站了一名太監,手中奉着茶壺,比一旁的樹還要安靜些。

趙啓恩将虎裘裹在身上,輕咳了兩聲,又是平日裏那重病在身的聖人。

“凡所征之地,皆屬定遠公衛臻,不稅不役,官署自立,父皇,你給衛臻如此的‘征地令’……等到朕真讓世家俯首,寒門黨争平衡,那北疆還是大梁的北疆麽?”

手指捏緊茶杯沉吟片刻,他輕聲道:“衛臻的無眠之症你們可探查清楚了?”

一旁奉茶的太監低聲道:“回聖人,定遠公不讓人在院中伺候,下面的人也探出她每日睡前要服藥後才能安寝,亦有精通醫理之人伺機觀其顏色,氣血兩虧,神思困乏,應是确有無眠之症,至于是否如傳言一般發狂殺人,暫未探得。”

趙啓恩搖搖頭道:“衛家世代殺孽太重,不然她也不會盛年便有此病,也是天意如此。傳信給姜清玄,告訴他,讓人上奏本再請議定遠公世子之位,比起那衛瑾瑜,還是更該讓衛家在東都的衛家旁支繼承國公之位。”

“是。”

看一眼九州池的午後之景,趙啓恩站了起來。

“聖人,晚膳可要擺在皇後娘娘處?”

“朕今日不想再見姓衛的。”

趙啓恩走在虹橋之上,眺望九州池深處,道:

“去山齋院。”

山齋院在九州池西北角,四周環水,原是先帝最後兩年靜養之地。

走到院門前,由着太監打開院門,趙啓恩便看見一穿着紫色繡錦大袖長衫的女子跪在地上。

院門關上之前,趙啓恩已将那女子一把拉起攬在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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