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書生 “世家奪民脂而竊稅,實害國害民……

為通商之事,世家內有歡騰熱鬧諸多謀算,寒門也是熱鬧至極,這份熱鬧卻是實實在在的争論之聲。

寒門出身的朝官中也有人覺得若能如前唐一般以絲綢換黃金自然能充盈國庫,多征些商稅也是好事。

自然也有人覺得天下土地大半已入了世家之手,從桑樹蠶種到絲綢制成,除世家之外無人獲利,就算能用絲綢換黃金,那換來的黃金也入了世家的庫房。

其中還有人覺得既然是朝廷開的邊市,那收入自然屬于朝廷,定遠公護衛商隊乃是職責所在,不應抽利,說此話之人是戶部侍郎伍顯文。

不管是支持還是反對商路之事的寒門一派對此說法倒是達成了一致。

“護衛一程就要收兩成利,這分明是盤剝。”

“與國争利,與民争利!”

“恩師,用其兵馬護衛通商她便要收錢,那來日朝中要讓北疆出兵,是否也要用銀錢收買?”

“世家商隊也就罷了,尋常百姓又該如何,也要将辛苦得來的銀錢分給定遠公不成?”

聽着一群人在聒噪,姜清玄端詳片刻,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

他對面有一和尚雙腿叉開而坐,一枚黑子從他手上落得極快。

“姜施主,今日你院中諸人未必真懂通商之事,唯獨對定遠公之恨實在攙不得假。”

當朝尚書令穿着青白麻衣,更像一竹林隐士。

“由得他們去恨,契塵師傅,你快要輸了。”

和尚一笑,道:“貧僧一問在懷,棋心不寧。”

“想問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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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白子既落,契塵由黑白交錯間擡起頭:“姜施主,白子占天元,黑子守一角,可是您心中久布之局?”

姜清玄看着棋盤,緩緩道:“天下善棋者衆,人人心中有局,老夫心中有,契塵師父心中也有。”

不遠處争論聲依舊,伴着清風拂柏林之聲,皆不入兩人之耳。

南市一座大茶肆內,幾位書生對坐而談,其中一人以筷子敲着茶杯道:

“前唐末年奉天之難後國庫空虛,李荇以西域商道填充國庫,成效顯著。依在下之見,通商之事自然可為,朝中無錢,只要能換了錢來,其餘都是小事。

“國庫無錢,萬事皆休。”

另一人駁他:“前唐商路令國富一分,世家富十分,究竟是國富了,還是國窮了?”

“那就提高商稅便是,世家以錢納稅,錢總能入了國庫吧?”

茶肆內自然不像那些世家庭院裏曲水流觞,聲勢之大卻更勝幾分,在座多是些寒門出身的國子監學子,守着一壺茶,餓了就叫兩個胡餅,也能在茶肆裏消磨一日。

角落中,一名穿着藍衫的書生喝了一口茶,卻突然被人點了姓名。

“窦兄,你快與他講講昨日你說的道理,他竟然提高商稅能讓世家讓利與國!”

支持開商路的學子也看了過來,看見一張斯文無奇的臉,他說:“據說有個從靈州來的書生叫窦黑,便是你吧?我讓世家繳稅,你如何說不是讓利與國?快說一說,讓在下也長長見識”

見別人都看向自己,自稱叫窦黑的書生放下手中茶盞。

他站起身,緩聲道:“在下初到東都,見識各位賢達,才是真正長了見識,至于世家繳稅之事,在下确實有些拙見……各位可知如今大梁商稅幾何?”

在座有人回他:“天下皆知,商稅兩成。”

窦黑哈哈一笑:“諸位若以為商稅只有兩成,那自然就以為提高商稅能讓國庫充盈,可實情又如何呢,尋常行商每過一城,便有五厘過路費,過州府要交,過縣城也要交,不從城過也有關卡設于路,想要入城買賣,城門處再交一成稅,在市中交易,還有坐地稅一成,如此,一車貨物從孟州到洛陽,百裏之遙已經要交五成五厘的稅,請教諸位賢達,若一普通行商想從北疆帶貨物來洛陽,又會如何呢?

“那行商根本到不了洛陽!行至一半,所帶貨物已經全充了稅賦,而世家過路不需繳稅,入城不需繳稅,在市中開商鋪也不需繳稅,甚至,以自用之名運送滿車貨物他們連商稅也不用繳。

“請教諸位,哪處州府敢去強征世家的商稅,哪處關隘不是被世家打點得妥妥當當暢通無阻?”

茶肆中一時靜默下來。

誰都沒想到看起來貌不驚人的外來書生竟然有如此膽量,當衆揭開了一衆世家仗勢避稅一事。

那書生四處看看,又道:“何謂世家?牟利于亂世,茍且在朝堂,時勢變換但求身家不改,所謂蔭蔽百姓不過聚之以為奴!爾等竟妄想他們繳商稅以充國庫?為何我大梁國庫無錢?洛陽城外,策馬西奔,道旁之地盡歸世家,耕種之人皆是佃農,田畝所獲皆歸世家,而世家征稅不過笑話,國窮則世家愈富,此蠹蟲也!”

他一改談商稅時的輕言緩語之态,激言大罵世家,罵到連茶肆外的車馬聲都似乎更輕了。

風裹着南市的香料氣、藥材氣和隔壁的胡餅香氣一起卷入茶肆,卷得一衆人袍衫輕動。

窗邊靠坐着一人,戴着帷帽,将茶杯送到帽下一飲而盡。

短暫靜默之後,一位書生也站了起來,大聲道:“好!說得好!我等飽讀詩書,就是為了效仿姜尚書力抗世家,為天下寒門請命!”

“為天下寒門請命!”

“世家奪民脂而竊稅,實害國害民之蠹蟲也!”

有人站起來同喊,聲響如雷,也有人悄悄離席走出了茶肆。

那叫做窦黑的書生似乎有些冷地縮了縮脖子,慢慢坐回到角落裏,看着那些書生誓要與世家不共戴天,在低頭斟茶之事,面上露了一絲的淺笑。

他擡起頭,眼角飄過一片黑色衣角,才發覺剛剛臨窗而坐戴着帷帽之人已經走出了茶肆。

茶肆外面,穿着綠色新裙的姑娘連忙跟在了穿黑衣戴帷帽的那人身後,姑娘的身後也跟着一個人,那人懷裏抱着一堆書冊筆墨,步履小心。

“家……二爺,剛剛茶肆裏好熱鬧啊!”

“嗯。”戴着帷帽的人應了一聲,“那邊有賣櫻桃,你要不要吃?”

小姑娘看了一眼又轉回來,說:“不要啦!前日貓貓家裏送了過來,他給我吃過了。”

戴着帷帽的人自然是衛薔,這幾日定遠公府門庭若市,她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因從前大袍長刀打扮甚是顯眼,此次不僅要穿男裝戴帷帽,連走路說話都模仿男子模樣。

好在這事她熟練得很。

聽到衛清歌這麽說,衛薔笑了一下:“那你豈不是吃了三份?”

昨日中午的那份她給了秦緒,晚上的那份就給了衛清歌,衛清歌原本就有一份。

小姑娘搖搖頭,說:“我吃了一把,其餘讓宋大哥一起帶走了。”

宋大哥就是宋岳,衛行歌手下最得用的老兵,每日往返于定遠公府與軍營之間。大概是因為衛薔在于家宴上刨去了糖酪将櫻桃吃了個幹淨,近來常有人送櫻桃給定遠公府,衛薔大都讓宋岳整籃帶去了兵營,只陳家送來的一小筐,她們各自吃了些,也是誰都沒吃多少,幾乎都給了那些兵士。

如此分派,衛薔和衛清歌也都習以為常。

跟在衛清歌身後的陳重遠一直悶不做聲,剛剛茶肆中那些人說的話,他也聽見了。

他想說世家子弟也有報國之心,也想說他們陳家的佃戶每年過年之時都能吃到雞,甚至想說他們陳家擔了河中府一地諸多事務,荒年赈災,養了流民無數,怎能被人斥為蠹蟲。

可這些話他說不出口,因為就在他的身邊,衛清歌一邊聽一邊在點頭。

這讓他一面怒火中燒,一面又覺得那火把他心裏原本存在之物也燒塌了一角。

來東都的路上,他一直跟在阿薔姐姐的身邊,每次車馬停歇,他都會看到阿薔姐姐帶着清歌去問田畝中的農夫、道旁的行人、茶肆的店家、驿站的小吏……她問田畝收成如何,問稅賦幾何,問徭役多久,問糧種何來,問旱澇雨水,甚至還問田畝耕種之前要翻幾次,用的犁如何。

就如那個書生所說,他們目之所見,田地皆歸世家,農夫全是佃戶。

一只手搭在了陳重遠的肩上。

“寒門子弟苦讀多年,多數人所求也不過是登朝堂吃俸糧,為官後便求升官,升官後又盼恩蔭,恩蔭成與不成也要世代詩書,一路上買田畝,收佃戶,不是世家,想成世家,寒門倒了世家,寒門便成了世家,也恨不能天下土地皆歸其所有。此也非一人一家之錯,常有人恨均田制分崩,兩稅制盛行,可前朝授田于民,也不争過人心。”

陳重遠緩步前行,看着無數人向自己迎面而來或從自己背後穿插而去,竟然有種頭暈目眩之感。

恨世家者亦想成世家,所以惡事種種永不歇止。

就如這些人,他們穿麻着錦,可是天生?

麻衣者想穿錦,那該如何?

正在這世家出身的陳五郎“感天問命”之時,衛薔突然說:“我落了一把繡字扇子在茶肆,清歌,你去替我看看,到處看仔細”

小姑娘腳下一頓,看向帶着帷帽的衛薔,剛剛的喜慶貪玩之色頓時散了個幹淨,她握着劍手中一緊,只說了一個“是”字,便轉身往茶肆方向快步而去。

陳重遠也要轉身跟上,衛薔卻拉了一下他的手臂,道:

“就是這了。”

陳重遠擡頭,看見店門前幡上書了一個大大的“林”字。

等他回過神擡腳進了店裏的時候,衛薔已經被迎進了一旁的小間裏。

陳重遠看了一眼,沒有跟進去,他還在想世家寒門循環往複之事。

小間內,摘掉了帷帽,坐在了胡凳子上。

片刻後,只見一處木門打開,一個穿着褐袍的清瘦男子閃身走了進來行禮道:

“霄風閣林錦繡參見元帥。”

衛薔笑了一下,道:“前幾日的鵝黃酒不錯。”

“能為為元帥護片刻安靜,乃霄風閣洛陽司上下之幸。”

衛薔一如既往的直來直去,直接道:“我來有三件事。”

她從衣袖中掏出了一個木盒放在桌上。

“這是旁人送來我這的水晶,我看着還不錯,比現在能燒出來的玻璃要好一些,早點送回北疆,讓匠人拿去給越管事磨成眼鏡片,一應開銷從我賬上出。”

林錦繡打開木盒,之間裏面是一尊半尺高的水晶佛,神态栩栩如生,造像極為精美。

身為林家商鋪管事,又多年身處洛陽這繁華之地,林錦繡也算是見多識廣,還真沒見過如此剔透的水晶。

偏偏這樣價值千金的好東西,定遠軍的一軍之帥只想給自己的管事做眼鏡。

“是,元帥。”

林錦繡也面不改色的答應了。

北疆是真的窮,可北疆最貴的是人。

一事已畢,衛薔的食指在桌上一敲,眉目間柔和如故:

“第二件事,距離此地百丈之地有一茶肆,茶肆中的書生我已經派了清歌去盯住,我要他們全部活到通商之事有定論之後,不容有人借他們性命壞我之事。第三件事,其中有一人名喚窦黑,自靈州來……”

作男子打扮的定遠公在暗室中猶如一塊沉進水裏的墨,她笑着說:

“生死不論,将他帶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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