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邱氏 “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與人求財,……

穿着女裝的衛燕歌仿佛與平日處處不同,又仿佛處處依舊,她眉目坦然,一雙澄藍的眼眸像是藏了天的一角在其中。

杜明辛能從裏面看見自己此時的尴尬情态。

“少……你……我……昔日太學中排戲,有人說該讓你演那不借鐵扇的羅剎女,偏偏我……”

“我确實演不出為一男子嗔癡恨憎之狀,是你懂我,”

聽衛燕歌如此說,杜明辛唇齒又凝澀在了一處。

每年孔子壽誕,太學學子都要做些戲耍,杜明辛帶人排那《美猴王戲耍羅剎女》有人便說讓衛燕歌來演那羅剎女,杜明辛明言反對,開口便是“我家少将軍明明一堂堂偉男子,若因長相非凡就要演羅剎女,那雷公臉美猴王也演得。”

堂堂偉男子……

乾寧末年的東都太學裏塞滿了世家子弟,他們剛剛從被蠻族一把火燒了的長安裏逃出來,是一群奔哭嚎啕的喪家之犬,杜明辛比旁人更凄慘,他自小仰望的祖父被剝去衣冠砍去頭顱,被申家人挑在槍尖招搖過市,他自己被爹娘帶去房州避禍,回到太學,昔日敬他是宰相親孫的同窗紛紛冷了嘴臉。

衛燕歌與他們都不一樣,她能殺蠻族,也能殺申家逆黨。

她走在太學裏,如孤狼路過了成群結隊夾着尾巴的狗。

她是人們所唾罵的混血賤種,可她也姓衛,那時的人們見多了被打爛的膝蓋,見過了向權勢低頭的枯瘦影子,見過了不屈者的頭顱和自以為之人的血。

唯英雄少見。

唯一英雄在太學。

大概也就是如此,觀品貌性情,論軍功赫赫,橫看豎看這許多年,杜明辛都沒看出來自己口口聲聲叫了無數聲的少将軍竟然是一女子。

杜明辛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衣袖,也看見了衛燕歌還扶着自己的那只手。

他突覺耳廓發燙,額頭也有汗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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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座上,衛薔一擡手,勉強遮住了自己的笑,她看向于崇,說道:

“于大卿今日請我來,想必是能解了豐州督府人手不足之難。”

于崇端着酒盞,笑得極為爽朗:“定遠公一力籌辦邊市通商一事,既然有難,我們這幾家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将酒飲下,他招手讓人拿來了一本冊子。

“于氏子弟雖然沒什麽天縱奇才,報國之心從來不缺,此名冊上是于家及冠後還未入仕的子弟,定遠公只管從上面挑五個得用的。”

衛薔看了一眼被于崇托在手上的冊子,接過來放在了案上。

“于大卿高義!當日我說一個子弟折算錢五千貫,被尚書令給否了,唉,不然,我眼下就能爽快說上一句‘豐州邊市競标一事河南于氏已投兩萬五千貫!’豈不痛快?”

嘴裏說着痛快,卻是在明言不能以人折錢,于崇雖然一心讓自家子弟把握豐州,并沒想過算錢一事,心中也有些不痛快。

明明已經在北疆跟烏護做起了生意,怎麽這定遠公還是一副沒見過錢的窮酸之态?

“國公大人說笑了,為國出力之事怎能算錢呢?倒是尚書令……實不相瞞,下官亦曾是戶部侍郎,先帝時每年為北疆撥付軍費一事也經過下官之手,可惜聖人繼位就拔擢如今的尚書令為戶部尚書,他新官上任就說要削減靡費,可誰也沒想到他竟然對定遠軍軍費下手,只恨那時我已被調任光祿寺卿,不在其位,也無力為國公大人做些什麽。”

于崇為何對姜清玄一口一個“姜老狗”,正是因為那道貌岸然的姜老頭兒奪去了他本視為囊中物的戶部尚書一職。

此事,在座之人幾乎盡知。

于府的酒菜一如往常般奢靡,衆人面前案上擺一瓷盤,上面放着一只被炮制好的鹌鹑,肉質細嫩的鹌鹑在廚子手中活活褪去毛,用滾水燙過之後開膛破肚再用油醬塗抹,最後上火炙烤,這道菜還有個叫“箸頭春”的名字,乃是前唐時的名菜。凡有錢者,好食飛禽而非走獸,凡是活的飛禽,在南市都叫價極高,像這活鹌鹑,兩三只便值一貫錢,在座十數人,便是十幾只鹌鹑,光這一道菜就要花費五六貫,可換米幾百鬥,養活一縣百姓數日。

牙箸夾起一塊鹌鹑腿,眼角見廊柱上绡紗輕舞,衛薔忽而一笑:“對了,于大卿,豐州偏遠,被蠻族盤踞那麽多年,幾乎已不剩什麽,您族中人若要去,怕是要從興建房舍做起。”

于崇心中一動,到了此時,這定遠公居然還要從他身上盤剝銀錢?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從烏護換來的金餅已經流入了中原,她怎麽總是能豁出臉面來刮世家地皮?

“國公大人說得極是,興建房舍必不可少,這樣,我族中另選二十工匠送往豐州,立時開始修建房屋,至于一應花費,也由我府中承擔,如何?”

一旁,鄭裘一直默默聽着于崇與定遠公交談,聽到于崇已經說了于氏子弟任選定遠公居然還開口讨要那些人的住處開銷,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國公大人,我有兩族弟,精于《禮》,聽聞定遠公在北疆創下的功業,他們亦心向往之,如今豐州百廢待興,想來也需要些熟知禮法之人,他們亦可替國公大人與豐州世家聯絡。”

定遠公還未回答,不知何時坐在了衛燕歌鄰座的杜明辛已經笑出了聲。

“少将軍,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與人求財,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難堪而不自知?”

他似乎還要再嘲諷兩句,看了衛燕歌一眼,又閉上了嘴。

鄭裘胖手一握,心中知道今日實在不是與小輩争執之時。

“鄭侍郎不必白白費心。”衛薔喝了一口酒,笑着道,“豐州沒有世家。”

鄭裘愣了一下,他張了張嘴,道:

“豐州邱氏……”

“早在豐州淪陷之時被蠻人屠殺了幹淨。”

衛薔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用牙箸夾了一塊炙蝦放入口中。

她說得極是輕易,仿佛事情本就如此,其他人的臉色卻變了,他們不由得看向席末,那裏坐着一穿赭綢的中年男子。

那人站了起來,道:“定遠公,在下邱亨,竟不知豐州邱氏竟然已經不存于世。十三年前蠻人侵入豐州,我被家仆護送至太原,後至東都投奔族叔,從無一日忘了重振豐州邱氏門楣,可今日國公大人竟然說豐州邱氏不存,恕在下……”

“哈。”衛薔笑了,“邱氏存不存,不就看你們這些活着的人是不是盡了力麽?怎麽還要我這唇齒給你們蓋個印?前唐在豐州興建石城,遷入農戶,到了大梁建國,你邱家能在豐州枝繁葉茂,靠的是先輩審時度勢,奉大梁為正統,靠的是定遠公戍衛北疆,靠的是豐州百姓奉你們為護衛百姓的一地世家,十三年前你怎麽也已成人了吧?你們豐州邱家若是抵抗至死,你在此地,我也可以贊一聲英勇,可你們奉上黃金白金絲綢布匹,連自家女兒都給了蠻族,從豐州逃到長城內的百姓快把你家如何開門,如何送金,如何獻女,如何跪下給的故事講遍了……豐州邱家,豐州還認你麽?時至今日,豐州有了邊市之利,你倒是記起來自己家祖墳在何處了,這十幾年來你哪怕入我定遠軍,說一句“不複豐州誓不還”,我也敬你有兩分世家骨氣,可你什麽都沒有,唯有臉皮生得比現下豐州城的城牆還厚。”

風動荷葉,绡紗飛舞,幽蘭盛開,廊下冷寂。

于崇想起自己在定遠公來之前說“于府不是毫無風度公然譏嘲他人之地”。

定遠公還不如拔刀。

費口舌說這些做什麽?她說了,自己該如何圓場?

這時,鄭裘頗為費勁地站了起來。

“國公大人,各世家在各地經營多年,縱使沒有功勞,也有幾分勞苦,當年北疆戰事一起,世家基業被毀乃是莫大慘事,既然北疆已收複,那……”

聽着鄭裘的話,于崇心中長嘆一口氣,額頭突突作痛,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與人求財,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難堪而不自知?

噫?這話是何人所說?

鄭裘話說了一半便閉上了嘴。

因為定遠公站了起來。

定遠公腰間橫着刀站了起來!

在腦子有所反應之前,鄭裘的一只腳已經微微擡了起來。

杜明辛拎着酒壺笑出了聲,定遠公剛一站起來鄭侍郎就欲拔足狂奔,這是何等醜态?!

“說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鄭侍郎,你可還記得衛氏郡望在何處?”

定遠公緩步而行,一步一步,走到了鄭裘的面前,在鄭裘幾乎要跳起來的時候,她越過鄭裘,走向了一根廊柱。

鄭裘一時竟然說不出話,有人替他道:“河東衛氏郡望自然在并州,後初代定遠公先後攻下長安洛陽立下大功,高祖親口道定遠公乃是兩京衛氏,賜下兩京城外數千畝良田,讓衛氏立堂。”

說話的又是杜明辛。

在場衆人皆有些慌張。

兩京世家之名,如今指的是郡望環繞兩京的世家,可最初,指的是八位因軍功而被高祖賜兩京立堂的武将,八人之首就是初代定遠公衛奇。

可後來世事變遷,八家相繼衰落,僅剩的衛家也毀于申氏之手,這十多年來號稱兩京世家的十三世家多在兩京附近大肆吞并田畝,真要說起來,其中有多少曾經是衛家的?

“這麽說來,我衛家對兩京也算有些苦勞。”

衛薔拈起一條绡紗,臉上挂了幾分輕笑。

突然間,她握緊了刀柄,一道流光閃過,一條绡紗落入了她的手中。

鄭裘的身子晃了晃。

滿堂無聲。

剛剛自稱是豐州邱氏的那人跌坐在了地上。

“在座諸位,我知道,随着北疆平定,昔日北疆世家都想起了自家的地,自家的錢,自家占據一方的好日子,但是,若各位再如今日一般,讓這些人現于我的面前,我這衛家女,就要想起我衛家的地,衛家的錢……到那時,只怕我就不得不向各位來讨債了。”

拎着手中的绡紗,她快步走回到自己的主座之前,竟然堂而皇之地将那“箸頭春”以绡紗包裹,放入了袖中。

“燕歌,這酒席沒意思,我們走吧。”

“是,元帥。”

所有人皆看着這兩人離開,于崇看看被留在案上的于家子弟名冊,再看向那邱氏和引邱氏來的鄭裘,幾乎動了殺念。

杜明辛一雙眼睛盯着衛燕歌,看她扶着藍色的羅裙大步前行,卻未追上去。

衛家在兩京的地,杜氏也占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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