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銀杏 “我之錯,錯在我無謀事之智,無……
“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鄭蘭娘看着自己昨日抄來的文章,神情又比從前松緩,昨日崔夫人對她說她蒲團生靈芝一事乃是宮中祥瑞,寓意北疆邊市必成,是先有了宮中讓她們赴北疆的旨意,才有了她蒲團生的靈芝。
這讓鄭蘭娘心裏緊緊繃着的一根弦終于松開了。
不管旁人信與不信,有了崔夫人此話,至少她在定遠公府可以撐着幾分體面,而不是被當做在宮中鑽營未成還拖累了其他人的“罪人”。
早食剛剛用完,她坐在桌前讀書,有人在看院子裏閑逛。
這處院子比她們從前擠住在一起的院子要小些,整個院落地勢稍高,顯得屋宇疏闊,清晨有鳥落在高大的銀杏樹上叽叽喳喳,還有可以坐在上面小憩的假山石,确實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也不知從前是何人所居之地。
“阿姊,牆上那些薔薇是從咱們住的院子裏連成了一片的,咱們路過巷道時所見的藤門竟是薔薇連起來的呢。”
鄭蘭娘松了一口氣,她兩個堂妹也放下了心,恢複了幾分貪玩本性,趁着早課之前在院中游蕩起來。
薔薇?
鄭蘭娘擡頭去看,只看見了一片碧綠葉子裏疏落落的一些朱紅的薔薇花。
“這麽一大片重臺薔薇,應種了很多年了,可惜盛花之時已過。”陸佛奴也看着鋪滿了一牆的薔薇,她素來喜花,見花開得疏落,不禁惋惜說道。
陸明音拽了一下她的手臂,厲聲道:“能活快三十年的薔薇本就罕見,有何可惜?”
陸佛奴皺了眉頭還要說話,陸明音将她從薔薇牆邊拉開,低聲道:“此處院子與鄭蘭娘她們住的滿布薔薇,定遠公與皇後閨中名諱就是這二字。”
手掌捂在自己嘴上,陸佛奴眨了眨眼,幾乎想把剛剛說的什麽“可惜”都塞回嘴裏。
“你是說,這裏是皇後從前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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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院內殘留擺設,應是定遠公從前居所。”
陸明音說完,又四下看看,她自己心中也有幾分驚異,那看起來帶着肅殺之氣的定遠公,竟然是在這般清雅的院落中住過的。
她正想着定遠公,定遠公就和崔夫人聯袂而來,還有伍夫子和承影将軍,浩浩蕩蕩已然過了花門。
陸明音連忙拉着陸佛奴回到桌案之前,崔夫人雖然看着和氣,卻在細處用心,不讓她們這些姐妹聚坐在一起,看着陸佛奴拎着裙角跑到兩丈外坐好,其他姐妹也都安坐,陸明音松了一口氣。
她旁邊坐着的是谏議大夫家的于妙容,據說昨日有些不适,陸明音看了一眼,覺得于妙容臉色還有些蒼白。
走到院中,看着一群姑娘從胡凳上起來對自己行禮,衛薔看了一圈,點點頭,道:
“幸得請來了崔夫人,借一雙慧心妙手,短短兩日就讓你們有了好容色。”
說完,她先對穿着牙色大袖衫的崔氏行了一禮,又說道:
“我擅帶兵,孔子雲‘兵之情主速’,要求兵貴神速,就要千日練兵,練出悍不畏死,練出令行禁止,你們既然将來要當北疆的官,道理亦是相同,今日你們所學來日都将用之于民。你們所念的書所寫的字可修心養性不假,可也有一日,你們的字要擺給北疆百姓去看,你們心中所知的道理,你們要在北疆示之以行。”
坐在前面的姑娘都稍小一些,頭上還多梳着雙角。
後面的姑娘們年紀稍大一些,穿着青色衣裙,有已及笄的,梳着簡單的發髻。
在她們身後,是高高的銀杏、假山,和垂了滿牆的薔薇。
衛薔的眸光一掃而過。
“上次我如這般站着說些長篇大論,還是去歲擊破蠻族我在慶功宴上提酒歡歌。你們來了這些日子,我一心想着是如何安置了你們,到現在終于能松了口氣,安置了衣食居所,也得安你們的心,有些規矩我也可以與你們說上一番。”
聽見規矩兩字,不少姑娘身上一疼,上陽宮裏被“立下”的“規矩”,過了這幾日,還重重壓在她們身上,想起來就覺得痛。
鄭家一個姑娘晃了晃,臉色白的像一張紙。
她們看着穿着茜色大袍的定遠公,一時間畏懼得像是暴雪來臨時無欄可歸的羊羔。
“第一,我知你們從小在家嬌養,可在此處,鋪紙磨墨,穿衣洗漱,洗碗洗衣,鋪床疊被,屋舍打掃你們都要自己來動手。”
“第二,聽課之外,每日夫子還會留下功課,功課必要完成,按照年級大小分成‘春’‘秋’兩部,每部設助教一人,每旬一考,每部考試成績最差的三人就要掃一旬院子。”
“第三,每部再分‘風’‘雅’兩隊,設隊長,每旬考校、平日言行皆以分計,計分之事由各位夫子和你們的督官衛清歌來做,一月一結,結出一部中分數低的一隊每日清早要去廚房幫忙。”
說完,衛薔看着她們。
姑娘們也看着定遠公。
衛薔挑了下眉頭,問道:“你們可有什麽不明白的?”
薛洗月自然明白這些姑娘是如何想的,想想上陽宮裏那些折騰人的法子,到了這裏只聽了“掃院子”“廚房幫忙”,自然驚詫至無言。
于是,她先擡頭回道:“回國公,沒有。”
“好。”衛薔笑了,“薛洗月你就當秋部的助教。”
薛洗月瞪大了眼睛。
她并非出身世家,在這些姑娘中一直是不被看見的人物,她也樂得清清靜靜自尋前程,在上陽宮時也只有裴盈那小丫頭跟她兩個有幾分相濡以沫的情誼,國公大人讓她盤點庫房,她還覺得自己早早被用上了,沒想到庫房盤完了還要接着讀書,讀書也就算了,怎麽先說了一句話就又有了差事?
“春部也要一個助教……”衛薔看見有幾個姑娘的臉上浮現躍躍欲試之态,“鄭蘭娘。”
鄭蘭娘有些驚惶,随後才是喜悅。
“是,是,國公大人!兒,啊,我,我盡心竭力……”深吸了一口氣,鄭蘭娘突然覺得從那棵靈芝而來的苦痛懼怕和悔恨都成了委屈,委屈被壓成了淚,她又把淚憋了回去。
“謝國公大人,我必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先把各自的兩個隊長選出來,我等着看你們表現。”衛薔對着紅了眼眶的少女點點頭,仿佛她鄭蘭娘與薛洗月并無什麽不同。
說完了定遠公府的規矩,衛薔便想離開,可那銀杏那薔薇又入眼簾,她又停住了腳步。
“昔年有一人,在此處時,也如諸君之昨日,自以為波瀾永寂,歲月長寧。”
清風拂動綠葉,簌簌有聲。
在葉聲中衛薔握住了自己的刀柄,緩緩走向站在七十四位姑娘的中間。
“此人如今複又站在此處。”
衛薔四五歲就被祖父、父親帶在身邊,本就少回長安,更遑論洛陽,可那些昏黃暗夢中,除了小時候在雲州軍營校場的摔打玩鬧,也會有這些地方,這些樹,這些花。
祖父去後,她在這裏住過些日子,那時覺得院窄屋低,只喜歡躺在石頭上看樹葉招搖。
誰能料,那時的窮極無聊,後來也是不可再有的歲月?
“她亦曾恨這世間風浪不休,她明明未做過一件大事,卻在破家之禍中如一片枯葉,幾番掙紮不得解脫。這世間可恨之處,便是此等事端永不止歇,當年是世家寒門黨争之亂,如今亦是世家寒門黨争之亂,當年是我這衛家女,如今是你們兩京十三世家之未嫁女無一幸免。”
心中将舊夢一抹,衛薔看向這些細骨柔腰的姑娘們。
“我亦問過自己錯在何處,家世出身?容貌秉性?乾寧十五年春,我融了一把從南吳流兵手中換來的橫刀,請工匠打造了一把刀,後來随着我年歲漸長,氣力越大,刀漸漸被打造成如此模樣,而這刀,就是我給自己的一答。
“答我錯在何處。”
薛洗月、鄭蘭娘、陸明音……甚至裴盈,很多姑娘,她們擡頭、轉頭紛紛看向了那持刀之人。
她或許是定遠公。
可在她這舊日的院落中,她也許只是一個能解她們心中所苦的前輩。
她們到底做錯了什麽?離家到上陽宮,被封為女官,又被派往北疆送來了定遠公府,她們不知因果,不知前路,只知道萬般辛苦皆壓在她們的身上,而她們究竟做錯了什麽?
衛薔卻笑了,她笑着看着曾經滿目繁花如今已成了老藤的薔薇,對眼下站在銀杏樹下年少的姑娘說道:
“我之錯,錯在我無謀事之智,無決斷之心,無行事之能,所以我亦曾只能随波逐流,不求自尋善果,只求忘卻前塵。”
好像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陸明音擡手捂住了半邊腦袋。
鄭蘭娘一手攥緊了書案上的紙頁,任由一篇“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被揉皺成了一團。
她讀孟子,亦從來自以為“王”,有孟子面授“仁”道,至此時,方醒悟自己不過一随波小民,聞車馬之音便悲喜不由自主。
想起幾月來比話本還紛亂的命運跌宕,薛洗月想要低下頭,還是硬撐着自己繼續看向前面那人。
看見她茜色繡袍上有墨線繡出的纏枝花紋。
胸中喧嚣無數,耳邊卻仿佛安靜了,連風聲都不曾聞。
“好在,我以此刀搏殺了出來。”那人的聲音輕輕的,仿佛就在每個人的耳邊,“今日的我已建出了一個北疆,一多風,多沙,多雪,亦多戰火之地,可在這般的北疆,你們盡可去求謀事之智,決斷之心,行事之能,只要諸君想要這些,北疆絕不予半分桎梏。”
聲似又極重,砸在了人的心上,在胸膛深處無盡回響。
“只盼來日諸君離此院時,心中有憧憬而無驚惶,有北疆之筋骨,無東都之陳規,有一副唇朱面粉的好氣色,亦有面迎風雪狂沙之大魄力。”
說完了想說的話,衛薔最後看了眼那薔薇前銀杏下的假山石。
然後轉身離去。
幾片綠色的銀杏葉緩緩落下在山石上,所落之處,曾有一姑娘練武練得一身汗,便躺在那,假裝睡着了,聽不見自家妹妹要自己幫忙挑繡樣。
片刻之後,崔瑤小心擦掉了眼角的淚,又等心中哽咽之氣消散,才輕聲說:“國公的訓誡已然受完,便坐好開始聽課,春秋兩部我已然分好,待我講完這篇《梁惠王下》,助教來取兩部名單。”
院中還是靜的,稍大些的姑娘們斂裙端坐之時手幾乎都在抖。
有人心中本有一團冷風,卻被定遠公所禦的狂風給吹散了大半,沒了冷風,便覺心裏熱了起來。
陸明音捂着胸口,耳中如鼓樂奏響,卻難辨其音。
謀事,決斷,行事……身居世家,所有人都說祖母會為她殚精竭慮尋一份好前程,她從不敢細問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何物。
究竟何物能讓她這孤女離了別人撫手惋惜的悲嘆聲。連着祖母在內,那些人所見是她陸明音,還是保寧公府那些沒離去的魂魄?她呢?她陸明音呢?
為什麽定遠公說的每一句話都與她從前所受的教誨不同,她卻想聽,想記,又覺心痛難安?
于妙容坐下時幾乎是跌坐在了胡凳上,她剛剛一直膽戰心驚,在定遠公握住了刀的時候她真以為下一刻就會一刀劈在自己身上。
自從昨日發現自己磨尖的那根金簪不見之後,她就變得惶惶難安,一面暗想一根金簪也不能明證她想刺殺定遠公,一面又怕得夜不能寐。
心神松懈下來,于妙容有了幾分倦意,勉強撐到午食時分,她也無心吃飯,拖着兩條腿回了房中。
剛一躺下,她又坐了起來。
在床褥上摸了幾下,她終于從床褥下面摸出了一個金色的圓球。
定睛細看之下,正是她之前不見的金簪。
“啪。”金球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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