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伸手 “我鐘情我家少将軍,我家少将軍……

暮色将臨,杜明辛穿着他的四品官袍從大理寺裏走了出來。

旁人都去了神都苑飲宴,偏偏大理寺卿要他整理近十年的卷宗,好好的春風和煦之日,他不僅不能去神都苑看他家少将軍,連酒都不能喝。

看看道路左右,今日他要騎馬,他娘卻說要怕他辛苦派車接送他到官署,看了一圈,杜明辛看見了自家的馬車,只是車前站着的那漢子他并不認識。

“杜公子。”穿着靛青布袍子的精壯漢子走過來對着他拱手行禮,“請上車。”

杜明辛輕輕一笑,換掉了來接他的家人還做出如此氣派,這要見他的人還真有些意思。

袖子一甩,杜明辛着漢子走向了原本屬于杜氏的馬車。

“杜公子,請。”

杜明辛随意掀開布簾,心裏還想着到底是哪家敢在京城這麽裝神弄鬼,眼睛看向車裏,卻是呆了。

“杜公子,我這個行伍粗人冒昧打擾了。”

杜明辛聽見了自己吞口水的聲音,旁邊的漢子扶了他一把,他軟着步子進了車裏。

杜家的馬車外面低調簡單,內裏卻精致得很,毛氈子把整輛車細細裹了,極為精致的木幾上燃着清香,正中一個床榻,一個穿着紫色銀紋繡袍的人歪坐在上面,手中正拿着他今日路上閑看的畫本。

頭上男子的發式用玉簪固定,露在外面的鞋子也是一雙常見的木屐,這人眉目疏朗,面帶淺笑,在這錦繡堆砌的馬車裏,她更像是坐在高頭駿馬之上。

是的,是她。

杜明辛彎腰站在車裏,低聲說:“大理寺少卿杜明辛見過定遠公。”

“杜公子不用跟我這麽客氣。”衛薔擺擺手,讓杜明辛坐下。

馬車輕動,開始行走于路上。

纨绔之名震京華的杜公子老老實實坐着,微微低着頭,在他自己的親爹面前,他都不會這麽乖順。

若是從前他也不會這麽乖順,可……此人一手教養了他家少将軍長大,這般一想,他就心虛腳軟。

衛薔許久不說話,靜靜地打量了他一番,像是笑又像是嘆地說了一句:

“杜公子真是鐘靈毓秀的人物,世家子該有的,你都有了。”

杜明辛一時竟然不知道這句話從定遠公嘴裏說出來到底是不是誇獎。

因着他家少将軍,他對北疆之事頗為留意,旁人都道定遠公乃是天下第一兇兵,可一男子傾盡心血都萬難做到之事難道一身為女子的“兇兵”就能做成?

他倒覺得世人渲染定遠公之兇悍如虎,不過是不忿被一女子壓在頭上罷了,只有定遠公成了虎狼之輩,他們就不是被一女子壓在頭上,而是被一虎狼壓在頭上。

馬上聲,衛薔坐直身子,說:

“杜公子,幾上有本折子,是我奏請陛下找幾個非世家出身的青壯朝官到北疆擔任州府刺史,其中第一,便是你杜明辛。

杜明辛看了眼那本近在咫尺的折子,并未拿起來,而是又轉頭看向衛薔,神色已然重新清明起來,道:

“承蒙定遠公厚愛,可否讓在下知道,在下這屍位素餐之輩是哪裏得了定遠公青眼?”

衛薔笑了笑:

“杜少卿竟然還不知道,今日在神都苑皇後欲下旨讓你與我麾下承影将軍成婚,只不過是因你說了些孟浪之言,讓皇後以為有損承影将軍聲名。”

杜明辛愣了一下,又聽定遠公說道:

“你爹杜大夫說你已與人議親,欲拒之,衛燕歌不願辱你聲名,堅稱絕無此事,又說自己志同冠軍侯,蠻族不滅,不思成家。”

杜明辛猛地從座上站起來,卻一頭撞在了車頂,站立不穩他往前撲去,被一帶鞘長刀頂住了胸口。

一手拿着刀,衛薔另一只手還拿着杜明辛車上的話本。

“游俠兒千裏刺殺貪官,受傷後遇到一世家小娘子……杜少卿,你看此本,想着自己是英武非常的游俠兒,還是這官家小姐?”

“少将軍說她不肯成家?在下從未議親,國公大人,定遠公,這……在下可否拜訪府上?”

好一個杜少卿此時又急又慌語無倫次,哪還有從前半分風流不羁之态?

他慌,衛薔可不慌,收回刀繼續看着手中的話本,她道:

“杜少卿,你還沒告訴我,你看此話本,将自己當了是誰?”

杜明辛的一顆心快從嗓子中吐出來了,勉強振了衣袖,深深行了一禮:“定遠公大人!我有事要與承影将軍詳談,今日可否拜訪府上?”

“你想與承影将軍說什麽呢?情情愛愛,天下間話本早已寫盡,這話本中世家小娘子不就舍了生身父母跟着游俠兒遠去天涯?你也難比她做得更多了。可惜,這些話本都是男子寫得,無論如何情深,也要女子舍了自己原本大好身家,從未見男子情根深種,為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搖搖頭,衛薔終于放下了話本,擡頭看向杜明辛。

她話到此處,杜明辛還有什麽不懂的?

他不僅想明白了定遠公所言,甚至也想明了他父母為何又急着給他議親,又為何不讓他騎馬獨行。

他自己猶在心神蕩漾漸理情絲,旁人卻都已将他看了個分明。

定遠公是如此,他父母亦是如此。

他緩緩坐正身子,對着衛薔說:

“國公大人,敢問皇後為何突有此着?”

不管情思如何,杜家郎君終究是杜家郎君,喝酒談情斷袖,也依然是杜家郎君,衛薔眨了下眼,臉上微有些笑,說道:“也許想試試将承影将軍留在東都?又或者是豐州之事想借你杜家之手攪局?你杜家在寒門子弟中素有聲望,你爹杜光義雖然只領虛職,可你叔父杜曉卻已是中書侍郎,若在前唐,他已可被稱一聲杜相,在豐州邊市一事上他一言不發,你與承影将軍成婚或者不成婚,皆讓人有文章可做,也正因如此,承影将軍才将拒婚之事攬在了自己頭上,也免了将你杜氏上下拉下了水。不管皇後是如何打算,已到了如此局面,你當如何?”

衛薔絲毫不怕将話說透,她家承影将軍喜歡上了一個人,就是堂堂正正的喜歡,縱使并無善果,她也要讓人知道這顆心是何等真摯璀璨。

車外馬蹄聲輕輕,有車馬行人在來來往往。

車簾随着馬車輕晃,一道斜陽餘晖一時進車內,一時又出。

這幾日夜裏,杜明辛都夢到了很多年前,夢見了在太學的日子。

是他先靠近衛燕歌的。

那個從北疆來的少年,被人暗地裏罵是“半蠻狼子”,杜明辛遠遠地看着,覺得他有些可憐,又有些有趣。

失了祖父的杜明辛也失了太學中被人擁簇的威風,看着衛燕歌看久了,他仿佛終于也學會了不在意。

心中又生出無數困惑來。

十幾歲的年紀,怎麽就能一直繃着呢?

有些人行事之惡,他都想動手打一頓,偏偏這北疆來的藍眼少年都能一一忍下。

起初,衛燕歌跟在定遠公世子身邊,後來世子被肅王接去府中教養,太學裏就留了衛燕歌一個。

有一日,杜明辛終于忍不住了,他擠到衛燕歌身邊強要與他一起讀書,一起吃飯,一起同別人鬥雞遛狗,只當自己是閑來無事,拿一個新鮮的人解悶。

那一雙藍眼比天看着還讓人開闊些,其中又好像空無一物,至少,杜明辛心中知道,偌大東都,無一物能入了這少年将軍的眼。

一日,他們一群人在林中的道上騎馬,杜明辛坐的馬驚了,直接奔入林中。

可怖至極的颠簸裏,緊緊趴在馬背上的杜明辛覺得自己死定了,他的一生終了就是被甩到馬下,被踩踏或者拖成一灘爛肉。

何其潦草?

“杜明辛!”

是那個少年的聲音。

杜明辛回頭,看見衛燕歌在林間縱馬奔馳,快得讓人心驚。

“杜明辛!松開缰繩,脫掉腳蹬,把手給我!”

杜明辛瞪大眼睛看着那個少年。

看着他追了上來,大半身子側了出來,像是斜蹲在馬上一樣。

“杜明辛,把手給我!快!”

杜明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照做了。

他怎麽能相信一個同齡的少年能救了他呢?

他就是信了。

衛燕歌把他拽到了自己的馬上,坐在衛燕歌的身前,杜明辛後怕的哭了起來。

“別怕,沒事了。”

那個少年是這樣木着臉安慰的,讓人難以覺察他在這樣的冒險中傷了腿、腰和手臂。

在那時,杜明辛第一次真切的知道,衛燕歌是位将軍,那一身傳聞中的忠毅悍勇從此皆在他心中落了下來,他那之後都愛稱他是“我家少将軍”。

也是第一次知道,衛燕歌的腰竟然那麽細,一匹馬的背,又是那麽大。

“杜明辛,把手給我!”

今早,杜明辛醒來,端詳着自己的左手,用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

說什麽“癡心妄動,我本有愧”,分明是我,是我坐在那颠簸馬背上,喊着你來救。

馬車突然停下,一只手掀開了車簾,藍色的眼睛出現在了杜明辛的眼前,披着一身霞光。

“阿拙,你不必思量國公所言,衛燕歌是北疆風沙裏長出來的衛燕歌,杜明辛是東都書齋裏長出來的杜明辛。我無心就你,你也不必就我。”

“少将軍!”

杜明辛一把抓住了衛燕歌掀開車簾的手。

還是當年那只手。

“我鐘情我家少将軍,我家少将軍好容易伸出了手,我如何能讓你再收回去?”

“我出生那年我爹在我家桃花樹下埋了酒,年份已深,正和成婚之時與少将軍飲,蠻族不滅,你不思成家,蠻族一滅,我一人擔酒去北疆尋你。”

“我非遷就于你,你早是我家少将軍。”

衛燕歌看着杜明辛,看了許久,聽他說了許多又許多。

終于緩緩露出一個笑來。

“好。”

見她笑了,杜明辛也笑了,手指在衛燕歌手臂上輕輕勾了一下,臉頰微紅,他湊近了衛燕歌道眼睛前,低聲道:

“罷了,什麽蠻族,我更想少将軍今日就掠了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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