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抽身 “那小子今早軟着腿回去

端午宴飲足足鬧了三日,除了聖人在神都苑與群臣玩樂,東都城中平素就是享樂之地的各個園子也是歡飲達旦,于崇家中自然少不了熱鬧,繡了菖蒲紋的桃紅色紗绫從大門挂到了正堂,每日喝掉的酒壇堆在地上都能鋪滿一面院牆,他從青州等地新招的舞姬精心教養了半年,此次一放出來就得了滿堂喝彩,尤其是一女子今年不過十六,細腰明目,妩媚多情,于崇深喜,喚到了身邊細細問過,取名為“青玉奴”。

最後這日,原本在前一日已經離了于府的鄭裘又匆匆而來,于崇正敞着衣裳正在跟青玉奴舉着金玲跳舞,飄飄然似登臨九天,被他打斷,臉上不免有些不悅。

“廣集,佳節之時,究竟何事讓你如此舍歡喜而心憂啊?”

“于大卿!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嗯?”于崇眨了眨幾乎被酒水泡漲的眼皮,“哪裏打起來了?蠻族打過來了?”

鄭裘一張胖臉漲得通紅,連聲道:“不是蠻族,是中書侍郎杜曉,他與那兇狼打起來了!”

定遠公歸朝還不到兩月,東都城內“虎狼”之類的稱呼幾被她卷了個幹淨。

于崇雖然快被酒腌透了,也明白這是中書侍郎杜曉對上了定遠公衛臻。

“究竟怎麽回事?你快與我分說清楚。”

端起一盞冷酒抹在臉上,他的眼神清明了幾分。

這事起因還在杜曉那侄兒大理寺少卿杜明辛身上。

杜明辛一意與那北疆的承影将軍交好,還由着外面都說他們二人乃是斷袖,如今承影将軍自陳乃是女子,皇後便以杜明辛毀人清譽為由要杜明辛娶了承影将軍,若真嫁到了東都杜家,承影将軍如何還能掌軍?承影将軍便拒了,還說自家“蠻族不滅,不言成家”。

到此,于崇也是聽說過的。

後面的事情,就出乎了他所預料。

杜明辛本在大理寺當值,卻一直沒有歸家,若是往常,這等浪蕩子幾日不歸家也是有的,可正逢此事,杜家就到處打聽,這才知道定遠公竟然掠了他回了定遠公府。

杜家先是遣了家人帶了帖子去了往國公府,卻連家人都沒了消息,杜光義親去旌善坊定遠公府,卻不得其門而入,第二日一早,杜明辛好歹回了府中,也不知是與家中說了什麽,他叔父杜曉當日就遞了奏本。

因是佳節辍朝之時,門下侍郎并不當值,給事中查檢抄錄奏本之時看到其中內容,忍不住傳閱左右,便讓其中內容流了出來。

中書侍郎杜曉訴鎮國定遠公衛臻不忠、不孝、不悌。

聽聞此事,于崇一把自鄭裘手中奪來了那奏本的抄本。

一字一字細細看完,他哈哈一笑将奏本甩回了鄭裘手中

“不忠不孝不悌?我還以為是抓住了定遠公什麽大罪狀,結果所謂不忠就是什麽擁兵擅權,不孝就是沒給衛泫修墳,不悌就是沒有好好訓戒皇後讓她不要幹涉國政,樁樁都有可辯駁之處,件件都傷不到衛臻的血肉,算得上什麽大罪狀?杜少卿對承影将軍的心思,那日我府上你還沒看出來?小兒女情思将斷,必要有番糾纏,怕是回去說了些非卿不娶的混賬話,惹得杜曉那只裝死的瘟貓又炸了尾毛罷了。單看此本,衛臻也不會與他多做計較。”

于崇正要再将“青玉奴”拉回到懷中,就聽鄭裘又說:“可定遠公得知了此事,已然上書自辯,那奏本亦流了出來,修墳和訓誡皇後之事都還好說,至于擁兵擅權,她為自證清白,已請交出豐州督府,亦不再管邊市一事。”

“什麽?”

于崇猛地推開自己身旁之人,怒瞪着大眼看着鄭裘:“那匹夫!杜曉那匹夫!去惹衛臻作甚!”

左右思量,他深吸一口氣,道:

“姜老狗如今正虎視眈眈,必要讓衛臻将她的奏本在朝議之前退回來!”

左右看看,于崇大掌一拍:“今日飲宴你們且自便。”

說完,他轉身入了後宅。

“我早就派了人往北疆附近打探消息,到了汾州一帶就聽說了有一隊烏護的商隊被帶進了太原城中。這般看來,北疆不僅有了烏護的金餅,還有了不少烏護的商隊,說不定那定遠公突然說豐州之事不再繼續,恐怕是打算獨吞了這邊市之利,不肯再分薄給各家,若真如此,就是那杜瘟貓害了我等!”

帶着酒氣的絲袍自然是不能穿着出門的,他換了衣衫對鄭裘道:“我去找陸蔚,你去看看裴道真可在,若在,無論如何讓他同來陸蔚府上。”

見于崇急匆匆走了,鄭裘也快步往外走去,卻沒往裴道真府上去,只使了一仆從帶着帖子去叫裴道真,至于他自己,坐着馬車卻一路先回府去了。

真有越過了北疆的烏護商隊?

此事他為何今日才知道?

于家財力雄厚,只要豐州事成,他們自然少不了六标之一,所以于崇只怕此事不成,他鄭家卻不同,縱然豐州事成,他們也并無十全把握取到那标,之前他謀邊市之利乃是與于家合謀,可如今于崇知道了商隊之事卻今日才說,讓鄭裘的心裏不由得思量起來。

通商之利,于家就真會與鄭氏休戚與共麽?

若是通商不成,北□□吞此利,他們鄭氏又何去何從?

坐在馬車上,鄭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如此看來,他鄭家真想要立于不敗之地,還是要去與定遠公交好。

這幾日陸蔚與裴道真好得仿佛親兄弟,是不是也與他此刻做了一樣打算?

鄭裘胸中一股濁氣将吐未吐,早知今日,他當初何必與衛臻那一女子計較?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好過現在這局面。

“夫人,之前從南邊來的那一斛珍珠,你将之取來。”

鄭氏府上也是喚了幾戶姻親前來宴飲,聽鄭裘一回府就喚自己,柳氏帶着新制的金簪儀态雍容地走回後宅,沒想到卻聽到如此吩咐,一邊吩咐仆從去取,她一邊小心道:

“大郎為何如此急迫?”

鄭裘自己的一腔心思還在兜轉不停,不耐與之相談,只道:“我有要事要做……對了,你之前為蘭娘籌備婚事攢了些上好的绫羅,取了最好的來。”

“蘭娘婚事?”柳氏聽着,眉頭輕皺,“大郎要做何事?怎竟要用蘭娘的绫羅?”

鄭裘一臉不耐,直說:“什麽蘭娘的绫羅?她如今陷在定遠公府,不日又要去北疆,哪還用的上那些奢侈嫁妝?再說了,她現在是一前途不定的邊官,可不是能嫁入高門的嬌女,一邊官一年才幾錢俸祿?縱使她真有嫁人那日,又能找個如何的人家?怕不也是一北疆兵士,可還值得用這些嫁妝?”

仆從将绫羅與珍珠俱取了來,鄭裘細看了兩遍,點點頭道:

“我一會兒還要去陸蔚府上,你将這些親自送去旌善坊定遠公府……不能這麽送。”

鄭裘回府時已經讓人去裝了一車的米面等物,兩個仆從扛了兩袋米面進來,當着鄭裘的面打開,鄭裘打開裝了珍珠的盒子,将一斛珍珠盡數倒了進去,又親自紮緊了口袋,再把幾匹上好的绫羅放入麻袋中,又倒了小半袋的麥粉下去。

看着自己本想給女兒留做嫁妝的珠玉錦繡都被如此喬裝打扮,柳氏握着絲帕的手一緊。

她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對方卻毫無所覺,只在嘴裏囑咐道:“你上次去了定遠公府不僅沒見到國公大人,也沒将禮送進去,此事決不可再犯。”

“大郎?”

這話柳氏亦不愛聽,她并未做錯何事,如何就成了她不可再犯?

明明當日她剛回府的時候,鄭裘也說要她不要與這些無禮之人計較,為何如今無禮之人竟成了她?

拍拍裝在麻袋米面中的绫羅與珍珠,鄭裘笑着說:“夫人,定遠公與我鄭氏有些誤會,你此次去,自然說是看蘭娘,可若是見到了定遠公,必要與她好好說說話,你與陳家崔氏閨中時并稱雙姝,想來無論才學見識都不差什麽,那崔氏能得定遠公敬重,夫人自然也不會落于人後。”

這是要自己去讨好那定遠公?

柳氏精心塗染的丹蔻在羅帕上劃過,面上還是笑着的。

“大郎放心,我明白。”

……

知道鄭裘的夫人來看望自家女兒,衛薔擡起了頭,趁機将手中那包不攏的粽子扔回了陶盆之中。

“沒想到鄭裘這次動作很快啊。”

她趁機說自己不打算再承豐州督府之職,那些知道了有烏護商隊甚至能越過北疆而來的世家自然會以為她是要獨吞邊市之利。

只是沒想到這一貫與于氏厮混的鄭氏居然自己先派了人來。

還是自家夫人。

崔瑤将粽葉折好,一個粽子便已整整齊齊:“這柳夫人怕是要致歉,分明是男人行事不周,最後偏要自家婦人來收場,晴娘,你只管安坐此地,聽聽她說什麽。”

一聽見柳夫人三字,伍晴娘就想起那根嚣張的金簪和皓白如玉的手腕。

“我……”

有片刻不安,伍晴娘看看旁人都笑着看自己,又低下頭,到底沒有站起來。

衛薔笑着說:“沒想到杜侍郎如此善解人意,那小子今早軟着腿回去,他見了就鬧出這麽一場,倒省了我再找事由,再逼一逼那些世家。”

“軟着腿回去?阿薔你怎能如此促狹?”

“哪裏是我促狹?行歌、貍奴、如端三人拉着一隊兒郎輪番與那小子喝酒,喝得他軟了腳,我哪裏說錯了?”衛薔單手叉腰,表情頗有些無賴。

自從昨日衛燕歌與杜明辛當着她的面定情,衛薔這張嘴就無端刻薄起來,稱呼杜明辛一概是:“那小子”。

見她理直氣壯,崔瑤又是氣又是笑:“我真是想起了從前二郎剛娶了我時,我阿爺每次見他亦是黑眉烏眼,可你自己也是個如花的姑娘家,如何有了這等阿爹做派?”

衛薔一擡頭,道:“又不只我自己如此,不說定遠軍上下,你讓那些在後宅讀書的姑娘知道了,怕是也要用石子丢那小子的。”

院中又是一陣歡笑。

定遠公府比起柳氏所見過的世家門庭要樸拙的多,只草木豐茂,卻沒幾處雕梁畫棟,屋舍牆壁一概簡單。

看在她眼中,只覺得處處不合禮數。

仆從說笑,兵卒往來……這是什麽樣子?!

還有,她明明是個女眷,如何要引入正堂?

待她到正堂見到了定遠公,見了那身簡陋衣袍,柳氏的心裏又是一沉。

她竟要與如此不羁放誕之人交好?

一時又驚怕起來,她家蘭娘要是也成了此副模樣,那嫁妝真可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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