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起勢 “定遠公你們還真要掠了杜家子回……
初見柳氏,衛薔就覺得鄭蘭娘生得更似其母,同是珠圓玉潤,雪堆起來似的人,只是柳氏的眉目更媚更傲幾分,加之當了多年當家主母,頗有幾分氣勢,如果說鄭蘭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芍藥,那柳氏就是一已怒放的豔紅牡丹。
“前幾日妾欲拜訪國公府上,卻生了些誤會,幸得定遠公寬宏大量,才讓妾得入貴府。”
衛薔笑了笑,擺手讓柳氏坐下。
“蘭娘在學中表現極好,已被點為助教,不僅照顧了自家姐妹,連其餘姑娘也對她頗為信服,崔教授總誇蘭娘靈慧妥帖極類其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說起女兒,柳氏勉強一笑,她從來極愛自己長女,也因為長女像極了她,不僅從小詩文算學一概教授,還精心為她挑選夫君,鄭裘有意讓蘭娘去給那克妻的肅王做王妃她都不肯,只想給她找一穩妥世家,夫婿上進,翁婆和睦……如今盡數成了泡影。
什麽學中,什麽助教,十五歲的女兒家還不論親事,一輩子已然毀了大半,談這些又有何用?
“蘭娘素來得家中嬌慣……”想起鄭裘讓自己與定遠公交好,她心中一痛,轉而道,“若是有什麽行事不當之處,國公大人盡管責罰。”
聽她這麽說,衛薔挑了一下眉頭,道:“柳夫人放心,學中有學中的規矩,蘭娘只管好好學着,來日好好在北疆為官,我也沒道理責罰于她。”
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衛薔就覺得沒什麽意思,這柳氏如今不過是鄭裘的一個傳聲筒,那鄭裘自己得罪了她,就要柳氏來做讨好之态,實在是令人不齒。
柳氏也覺得沒什麽意思,她相公乃是禮部侍郎,平日與其餘妯娌夫人往來,也多是旁人奉承她,罕有她去奉承旁人的時候,這定遠公既不戴珠佩,又不穿羅衣,連發髻也沒個樣式,身後更是沒有一個夫君,她縱然想說兩句誇獎之言都無從說起。
眼前這女子,除了手下兵馬,掌中威勢,又有些什麽呢?
她想了想,又款款說道:
“看到如今定遠公府,我就想起從前,如今國公大人承襲祖爵重振北疆,又有皇後撐起衛家聲名,想來先國公與夫人在天之靈,亦該覺甚是欣慰,也不知定遠公如此才貌,又該尋一個怎樣的人家?妾在東都,亦與其他人家往來,若是國公大人不棄,不如下次來妾府上坐坐……”
衛薔笑了一下,聲音淡了兩分:“柳夫人來此,是為了看女兒,也是為了我欲辭去豐州都護一事吧?”
“嘶。”柳氏的笑還挂在臉上,手中羅帕被她生生撕出了一道口子。
“國公大人,此等事情……”
衛薔卻笑着道:“我不耐煩與人遮遮掩掩,方才說那幾句已将我這十幾日的客套都用盡了,鄭裘恐我舍了豐州都護一職,‘标信法’廢除,世家不能再謀通商之利,便想與我交好,又舍不得臉面,才讓你來我面前做這應承之人,是也不是?”
這下,柳氏真正慌亂起來。
“國公大人,我久在深宅,這等朝堂之事……”
“看來是我猜錯了。”衛薔站起身,理了理袍袖就要往外走去,“既然如此,我喚人來帶你去見蘭娘……”
“不!國公大人。”
柳氏也連忙站了起來,她實在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人如此無禮,連幾句客套之言都不屑說出口,還有這語氣情态,分明是不将她看在眼中。
可這般奇恥大辱,柳氏也只能忍下,她勉強道:
“那、那豐州之事,我家郎君确實……”
“你只管回去告訴鄭裘,想要我撤回奏本,繼續當那豐州都護,就讓那杜曉将嘴給我閉上。”
說完,衛薔轉身,袍角一轉,就如一片烏雲蓋在了柳氏的心上。
柳氏直愣愣看着眼前這位女國公,心中想起自家夫君是如何評價此人的。
“北疆虎狼,絕世兇兵。”
虎狼、兇兵,自然是不通禮法,不懂禮數。
可她又做錯了什麽?不過是來與國公大人交好,怎麽就只成了個傳聲之人?
衛薔可不管這柳氏心中在想着什麽,她本因柳氏從前名聲高看了她一眼,沒想到此人說話虛而不實,說起實事扭扭捏捏,只想先撐一個花架子,真與那鄭裘一般自以為是。
于是又道:“不建邊市,沒有你們世家的銀錢財物,只我們北疆自己與烏護通商,雖辛苦些,也不用我在這與你們這些人虛僞客套,有與你們往來的功夫,我多少蠻族都殺盡了。”
坐在馬車上出了國公府,柳氏忍不住掀開車簾看向那府門。
無禮、無狀、仗勢淩人,不過是憑借刀兵之利、權勢之威!
放下車簾,柳氏依然氣息不穩。
她自問在兩京世家中也是拔尖的人物,何曾受過如此輕慢?
定遠公不過是借杜曉上書一事發威,逼着各世家自己推動豐州競标一事,各家如何能被她牽着鼻子走?
只需拖上數月,定遠公必是要先低頭的。
回到府中她必要與郎君好好分說此事!
可待她真回了府上,又等了一個時辰,才看見自家郎君醉醺醺回了府上。
“大郎,今日我見了定遠公……”
“可讓她知道了我們鄭家的交好之意?”
“大郎,那定遠公無禮無狀,只憑刀兵之利就要諸世家為之驅使,通商之事乃是長久之議,北疆出人力,世家出財物,我們何須低人一頭……”
鄭裘漲紅了一張臉看向自家夫人,一雙眼睛已然帶了愠色:
“你可知今日我在那陸蔚府上見了什麽?那保寧縣公早就成了定遠公的馬前卒,與那裴道真沆瀣一氣。于大卿總說于鄭兩家同氣連枝,可他早知烏護商隊一事卻不告知于我,使我事事慢人一步。看着陸蔚與裴道真一口一個‘國公大人所言’,我這鄭家掌家之人只能陪着笑臉,你可知我心中是何等滋味?那陸氏、裴氏借着女兒與定遠公交好,我鄭氏明明也有女兒在她手中,為何我就差了這一着?無禮無狀?若是我鄭氏步步落人之後,來日人人皆可對我無禮無狀,你可懂?!”
柳氏呆立原地,扶着鄭裘的手亦被拂開。
她與鄭裘二十多年夫妻,也算是舉案齊眉,極少有這般尴尬時候。
“大郎,不過是一點財物……”
“一點財物?”
鄭裘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頸,今日在陸蔚府上見着裴道真與陸蔚皆是一副“不建邊市我們也可與北疆財物往來”的模樣,鄭裘就想起了初見定遠公時自己脖子上搭的劍。
一步錯,步步錯。
那一日他鄭裘利刃加身,那一日裴道真得了定遠公青眼。
到了今日,就是他鄭裘被通商之利吊得心驚肉跳,那裴道真卻穩坐臺上。
“罷了,你一婦人又懂什麽,快回去後宅吧。”
他對柳氏如此說道。
說完,鄭裘甩袖回到書房,呆坐到快要宵禁,才拿起了筆。
中書侍郎杜曉這兩日過得甚是氣悶,先是他極為愛重的侄子為了一不堪為杜家婦的女子說要去北疆,挨了一頓棍棒也不改其志,接着,他不過上了一奏本罵定遠公,竟然引了光祿寺卿于崇、禮部侍郎鄭裘等人紛紛寫信将他一通臭罵。
“什麽世家體統,為一點財物之利,這些人連臉面都不要了。”
将信甩在地上,杜曉快步走到家祠,隔着門縫看着杜明辛跪在牌位之前。
該說的道理他與大兄早就對着自己這侄兒說盡。
說起來,也不知為何,大兄對那衛燕歌還真有幾分另眼相待,要不是侄兒執意舍了官職去北疆,大兄說不定還不會拿起棍棒。
看着那背影,忍了又忍,杜曉還是開口了:
“阿拙,那定遠公乃是虎狼之輩,歸朝不到兩月,已将兩京十三世家都招攬了個幹淨,我今日不過初一試探,那些世家就對我群起而攻之,來日怕是成魏武之流,難道你一杜氏子竟然要附逆不成?”
杜明辛身上有傷,從早跪到晚,早已搖搖欲墜,只撐着一口氣不肯倒下。
他這一生,還從未有如此堅決之時,偏偏心中不覺辛苦,更不覺後悔。
“叔父,自祖父去後,你與我阿爹心中所想便是重振杜氏門楣,可如今朝堂,真值得杜家如此全力以赴嗎?”
說話時,他的臉上帶着冷笑。
這不是衛燕歌面前那個會羞赧亦眼中有光的“阿拙”,而是真正世宦之家傾盡心血養出的繼承家業之人。
擡頭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擺放的牌匾,杜明辛輕輕嘆了一口氣。
“衛氏從前為先帝馬前卒,先帝又是如何對衛氏的?祖父半生與國,因不肯附逆,與叔祖一同被殺,先帝回朝之後又是如何對他二人的?如今的聖人只差将‘寡恩’二字寫在紫微宮的匾額之上,我們杜氏即使再掌半朝之權,又能如何?也不過是給一搖搖欲墜的天,加一根難承其重的柱子,這便是叔父與阿爹心心念念之事,何其可笑?”
“阿拙!你怎能說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叔父!忠勇果敢四個字,我是從我家少将軍身上學到的,少将軍亦曾是定遠公馬前卒,可定遠公肯為她之事屈尊找我,定遠軍兵卒極為愛重我家少将軍,為了她就與我喝了一夜的酒……此等事情,你在如今朝中可敢想?我昔日在太學讀書,見過‘觀氣’之說,何謂‘氣’也?勢耳。北疆上下一心,官軍同德,此便是将興盛之勢,她定遠公做不做曹孟德那是将來之事,我杜家如何能不去那将興之地大展拳腳?”
“啪嗒”一聲響,是杜曉打開祠堂上的銅鎖。
他氣悶道:“阿拙,此話你今日挨打之時為何不說?非要做那情深不改的癡态?”
杜明辛臉色蒼白,晃了晃身子,看着自己祖父的牌位道:“我有此一劫,才能引了定遠公來杜家,與叔父你,相談……”
定遠公?來杜家?
杜曉連忙回頭,驚見一人正坐在自家牆上。
還對他擺了擺手。
“杜侍郎,我家燕歌擔心她這情郎,你再遲來一刻,我就要破門擄人了。”
月夜之下,她一身玄色衣袍,就如一道濃雲重影,偏偏罩在了杜家的牆上。
另有一人從屋檐下走出,對他拱手行禮,一雙藍眼在燈下清清楚楚,正是杜曉心中不堪為杜家婦的衛燕歌。
無聲無息,竟讓人進了家中,杜曉吞了一下口水,驚道:“定遠公你們還真要掠了杜家子回北疆不成?”
“有何不可?”衛薔坐在牆上,笑着說,“杜侍郎,我有心來了,你縱使寫一百本奏本罵我,也攔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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