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幻象
寺院住持帶着顧遠亭走進大殿側面的禪室,布簾落下時,立刻隔絕了外面的聲音。房間內說不出的靜谧,顧遠亭感覺到一種心如止水般的安靜平和。
“顧先生帶來的訊息,我們收到了。”住持緩緩說道,聲音空寂如在大殿的回音。
顧遠亭沉默片刻,開口說,“謝謝。”
當他終于認識到小鬼的危險性時,曾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能帶它回國。但是人類在鬼面前太弱小了,顧遠亭被壓制得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只能趁小鬼不注意的時候向寺院求助。
向這個國家最大最負盛名的寺院捐贈純金大佛,是顧遠亭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這裏應該有着法力最深厚的僧侶,如果他們還不能幫到顧遠亭,也就沒有什麽能幫到他了。
從策劃這件事開始,他叫秘書準備了厚厚的一疊資料,逐字逐句看過去并修改,就是在賭小鬼沒有耐心陪他一起看枯燥無味的工作文檔。而文檔中,他隐晦地标注出求助的文字。憑借多年來秘書對他的了解,顧遠亭相信她一定找出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并傳達給寺院,事實上也的确如此。
“顧先生是我們寺院的有緣人,也是真正福澤深厚之人,若非如此那陰靈也找不上你。雖然危險,締結契約後他對你是無法反噬的,也因此不會真正傷害到你,這樣強大的助力顧先生确定不要嗎?”真正的高僧總是心懷慈悲,住持認真負責地向顧遠亭陳明利弊,等待他做出真正的選擇。
顧遠亭有些恍惚,他當初快被吓死的時候自然是要想辦法解脫的,可是度過七天的假日以後,情況又有點不一樣了。“那個……他真的很強大嗎?”顧遠亭的關注點詭異地落到了這裏,他還記得阿寧蠱惑人心時的淡然,記得他揚起海浪時的張揚得意,記得他把白沙變成陽光時燦爛的笑容。
“是啊,”住持長嘆一聲,“你做功德回向給他時,是真心的吧?”
顧遠亭不自然地點點頭。
“但那只能償還在你們之間的因果,想讓他重入輪回是不可能的。”
住持的聲音平緩,聽得顧遠亭卻是一驚。“為什麽?”
“他背負數百條人命,都是打亂了輪回的枉死之人。他本該打入無間地獄,永不超生,然而卻被攝靈入了佛牌。也正因為如此,你那佛牌的靈力才會如此強大,因為入靈的原本就是厲鬼啊。這樣深重的罪孽,是不可能用功德抵消的。”
顧遠亭一時驚在那裏,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麽看都是單純無辜的少年,怎會背上數百條人命?但是住持德高望重,更沒有必要騙自己,他的話同樣不容置疑。
住持長嘆一聲,“你若無心帶走,留他在寺院裏也好。有僧侶們誦經超度,也免去他的許多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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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過的很辛苦嗎?”顧遠亭突然問道。
“僥幸從地獄中逃脫,免受地獄之苦,卻還是逃不過餓鬼道,餓鬼之苦也是非我們平常人所能想象的。”住持耐心地向他解釋着,“六道輪回中,衆生的狀況千差萬別,而輪回的情形又各随業力。天、人、修羅三道,多為行善積德之業力,是福報;鬼、畜、地獄三道,多為惡故,是受苦。鬼道衆生與我們同在塵世間,因為業障他們看不見日月光,只能生活在黑暗中。鬼道衆生看到水好比膿血,看到食物卻被看守者驅逐,飽受饑渴之苦。一旦用進水和食物,水和食物會變為穿腸毒藥,讓他們受盡內腹燃燒的痛苦。如果沒有人的供奉和佛法加持,他們只能忍受這樣的痛苦。”
顧遠亭聽得悚然,卻不由在想,經受這樣的折磨,性情變得乖戾一點也在所難免了。
“不過,”住持話音一轉,“鬼是能迷惑人心的,在這間禪室內有佛法阻隔,才能保證你的判斷不受任何外力幹擾。顧先生,請依照你的本心做出決定。”
他把最大的選擇權交給顧遠亭,顧遠亭一時間竟無法作答。理智上他覺得跟這樣麻煩的物種打交道自己一定不會好,感情上卻有些放不下。他是真的喜歡阿寧的天真無暇,而并非想從鬼的身上得到一些什麽。
住持也不催促他,盤腿坐下閉眼打坐,看起來像是很快入定了一般。
顧遠亭猶豫着,慢慢地竟伏在桌面睡了過去。
他像是來到同樣的一個夢境裏,站在青山碧海中間別墅的窗臺前。回過頭,阿寧面帶憂傷站在門口,幽幽望着他說,“你不要我了麽?”
顧遠亭心裏一痛,卻見阿寧轉身就走。他急忙追出門去,眼見的不再是度假的島嶼,腳下一片火海,從地底下升起大火正向阿寧所站之處卷來。攢動的火焰直往他身上撲去,少年無措地四處躲閃,卻怎麽躲也躲不開。
情急之下,顧遠亭毅然跨進火海握住阿寧的手腕,而此時地上終于裂出一道大縫,兩人就這樣堕入其中。
即便知道縫隙的盡頭連着地獄,此刻顧遠亭想的卻還是,他總算真真正正地握了一次他的手。
落地以後,他們并排站在黑色湍急的河流旁邊,腳下是從未見過的紅色花朵,只見大朵的花瓣而不見葉片,如同鮮血鋪成的紅色地毯一直蔓延到視野盡頭。
那是曼珠沙華,阿寧說。
“這就是無間地獄了?”顧遠亭開口問道。
不及阿寧回答,便見天上不斷落下無數熾漿,地面處處騰起猛火,其間陡然出現的衆生在火焰中互相砍害,又由獄卒追在後面用各種刑具割刺,倒地而亡後重新站起來,重複着萬生萬死的過程。
顧遠亭幾乎不忍看,剛要收回目光,卻見兩個獄卒手拿鎖鏈向這邊走來。
他急忙拉起阿寧向前跑去。
一路上寒風刺骨,掠過臉上如同刀割。顧遠亭不敢停歇,一直跑到喘不上氣來,才終于停下來回頭察看。好在追兵已經不見了,剩下的只有腳邊的彼岸花,大朵大朵地綻放。
“這是我的業障,你不要管我了。”阿寧突然開口說道。
顧遠亭腳下一頓,無意瞥到旁邊逃跑而被追上的衆生,被獄卒用燒紅的鋸斧切割,血肉淋漓內髒橫流,在尖利的哀嚎聲中不斷地複生複死。顧遠亭偏過頭去不忍再看,卻怎麽也不忍放開少年的手。
“我若不管你,你就要到這裏來接受懲罰了麽?”顧遠亭啞着聲音問。
阿寧臉色慘白,卻仍然高傲地仰着頭回答,“他們才不肯。”
像是終于捕捉到了一點訊息,顧遠亭追問,“他們是誰?”
阿寧不再作聲,一把拉住仍在向前奔跑的顧遠亭。前面的兩座山瞬間合攏,其中衆生被猛烈撞擊到粉碎,一時間骨肉盡碎血流成河。而後山重新分開,一陣陰風吹過,碎成渣的骨血凝聚而複生。
顧遠亭看那邊的情景又是驚吓又是震撼幾乎不能動彈,然而還是不忘重複剛才的話,“他們是誰?”
阿寧固執地不發一言,踩在那片堆滿血肉殘渣的山崖上面走了過去。
顧遠亭緊随其後,他不知眼前的這些經歷阿寧經歷過多少,沒有經歷過的又有多少,只聽得到耳邊尖叫聲與哀嚎聲此起彼伏。他不忍向下看,卻又忍不住向下看去,只見衆生被推進火焰當中,燒盡骨血化成灰,下一刻又重新出現在原地。反反複複,無窮無盡。
阿寧悵然道,“烈焰焚心,不過如此。”
顧遠亭忍不住從身後緊緊抱住他,卻不敢問他是否曾經身在其中。
阿寧感覺到他的緊張,輕拍他的手背,安慰道,“這不過是因果報應之事,你是好人,無需擔憂。”
顧遠亭又怎敢說他其實是為眼前的少年擔憂?寺院住持所說的幾百條人命沉甸甸壓在他的心頭,莫非所見的一切都是阿寧将來要接受的懲罰?
走過大山,平地上到處都是刑場。其中衆生不僅被烤炙被割肉被刺穿,而且被獄卒用熾熱岩漿灌進口腔,燒溶的內髒混着血肉從口鼻流出,然後又被倒吊起來,用狼牙棒從下而上刺入,縱貫身體直穿頭頂,不斷攪拌時狼牙尖刺如刺猬般從身體各處透出,之後又往身體各處裂口中倒入岩漿,血肉狼藉慘不忍睹。
阿寧這時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顧遠亭把少年顫抖的身體抱進懷裏,心疼莫名。這就是所謂的無間地獄。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衆生扔進鐵鍋,那些由內而外的皮肉骨血處處與熔漿熾火混為一體。不同于前面的死而複生,此刻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生不能。鐵鍋裏不斷有人忍耐不住撲騰到邊沿,鮮血淋漓地往上爬,卻被看守的吏卒用勾爪勾上來,重複着刺穿倒吊與澆灌岩漿的過程,反反複複永無止盡。
顧遠亭其實很清楚這是個夢,或者說,這是因阿寧被控制之前最後留下的那一點執念造成的幻象。他一點都沒有低估鬼的能力,至于蠱惑人心這一點已經被那個人妖驗證過了,阿寧可以做到,讓一個人看到自己想讓他看的一切。
但是地獄的種種應該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顧遠亭不願相信這些都是阿寧經受過的痛苦,但至少也是他親眼所見才能幻化出來的。
見到,然後逃脫,即便是被人驅使,能逃離這種結局也是萬幸。
顧遠亭想,自己的內心應該已經被蠱惑了,即便知道阿寧身上背負的罪孽,到最後還是做不到置之不理。他同時也在想,會有辦法解決的,總會有別的方式來償還一切,他一點也不願意想象阿寧在無間地獄中的樣子。
就在這一瞬間,顧遠亭終于做出決定,他掰過少年的身體,看着他的眼睛鄭重許諾,“阿寧,我相信你,我願意為你尋找擺脫無間地獄重入輪回的方法,我想與你共度一段塵世間的美好時光。所以,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我說過會負責任,便絕對不會反悔。”
他的夢斷在這裏,顧遠亭睜開眼睛。一時間佛光大盛,誦經聲戛然而止,阿寧飛一樣地跑過來,一聲不吭地撲在他的懷裏,轉眼間胸前的衣服已被打濕了一大片。在那一片光暈裏年邁的主持悲憫地看着他,靜靜地說,“我看不透你們的因果。”
顧遠亭深吸一口氣,望向他的目光認真而執着,“謝謝你,我決定帶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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