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轉折

顧遠亭不知道他得到的愉悅算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夢裏分明僅限于思維，而被單上面的狼藉又在說着另一件事情。他一時間有些失神。

阿寧看着他，目光清澈如孩童。顧遠亭想起昨夜夢中少年的樣子，目光不由深沉了幾分。

阿寧看着他，莞爾一笑，“是你主動的啊。”

顧遠亭顯然沒料到他會先提起這個問題，不由順着他的話說，“是。”

“那你要負責任啊。”阿寧說這句話時的語氣有點晦澀，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極為慎重。

顧遠亭笑答，“你放心。”

他伸出手想去攬阿寧的腰，但是很可惜，手臂穿過了阿寧的身體，雖然看得見，事實上面前卻空無一物。

“你忘了我是鬼了嗎？”阿寧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顧遠亭顯得有些無措，他忘了眼睛是會騙人的，這些天以來看到的幻象不知道有多少，這時候竟還是忘了。

阿寧輕笑時的表情，像是陽光灑在海面上。“我的身體早就沒有了啊。取心頭血，胸前骨，剩下的部分也燒成了灰一并溶進佛牌，你果然沒有好好看使用說明。”

他竟然全都記得。

顧遠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自己可以做到的抱着他親吻他撫摸他安慰他全都排不上用場，因為那是一只鬼啊。

“我餓了。”阿寧走到顧遠亭面前，扯了扯他的袖子，就像是微風拂過。

果然還是一只鬼。

顧遠亭心中莫名惆悵起來，也許是昨晚的回憶太美好，也許是現在的情形太詭異，他最終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說，“你想吃什麽？”

酒店餐廳提供的早餐只有西餐，阿寧要了澆着蜂蜜的松餅和熱巧克力，顧遠亭給他拿來放在桌上，又起身把不同種類的小蛋糕都夾了一點放在盤子裏端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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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寧坐在他的對面。因為有着塵世共修的契約，又在靈魂上有過親密接觸，只有顧遠亭看得見他現在的樣子。他端坐在那裏，鋪好白色的餐巾，用刀叉切開松餅的動作優雅極了。

顧遠亭從沒有想到過鬼還可以這樣用餐，就像哪家養尊處優的小少爺，雖然已經死了，生前習慣的禮儀卻沒有忘記。他看着看着，不由呆在那裏，直到阿寧提醒他咖啡要涼了。

顧遠亭抿了一口，忽而唇上一涼，少年放大的臉出現在眼前。“還真是有點苦。”阿寧收回粉嫩的舌尖，像剛剛舔過牛奶的貓一樣眯起了眼睛。

顧遠亭的心跳便又漏掉一拍。

在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裏，他帶着一只鬼在整個群島閑逛，在浪漫迷人的海景中間，就連空氣都變得甜膩和溫柔起來。

看夠了景色，顧遠亭坐在棕榈樹下稍事休息，阿寧便俯下身，拿手指在他面前的沙灘上寫寫畫畫。遠遠看去，沙地上就好像憑空出現了圖案，着實有些驚悚，而顧遠亭卻樂在其中。

他陪着阿寧一起畫，在沙地上重現太陽和沙灘大海，阿寧拍拍手，表示太陽的那個圓周圍的沙子便開始閃閃發光。顧遠亭驚訝地看着這一切，想在他的額頭印下一個吻，卻終于記得這是做不到的事情。

“怎麽了，不好看？”阿寧回過頭問他。

“好看好看。”顧遠亭急忙說。

阿寧又仔細看了看地面上的畫，表無表情地說，“再好看也不是真的。”說着揮手抹掉沙地上的畫，一瞬間什麽都沒有留下。

氣氛突然尴尬起來，顧遠亭想伸手握住他的肩，一下子卻又抓了個空，他不禁有些懊惱地想，怎麽不是在他變成鬼之前認識他呢？

阿寧轉過身看着他說，“我要去游泳。”

靈體呈現出來的是意識形成的具象，其實并不是真實的存在。但是當顧遠亭看到少年纖長白皙身體撲進蔚藍色的大海，也許是太陽的光線太烈，他眯起眼睛的時候似乎發現阿寧的身體在閃光。

就像是大海上一條跳躍着的銀白色的魚。

阿寧玩夠了，踩在水面上飄回來，順手向後一揮便卷起一波巨浪，浪花拍打在海灘上，濺起的水花弄濕了顧遠亭的衣服。

顧遠亭無奈地脫掉上衣擰幹，用力時肌肉凸顯出來，展現出成年男子結實的臂膀和胸膛。

阿寧飄過來用手指戳了戳，羨慕地說，“如果我能長大，會變得像你這樣麽？”

顧遠亭沉默了一陣子，開口安慰他說，“生前的事情還是忘了比較好吧，反正到投胎轉世的時候，也什麽都不記得了。”

阿寧呵呵兩聲，鑽進佛牌不出聲了。

難得見他這樣低落的樣子，顧遠亭有點舍不得了，便想了想說，“要不然，我們再找個寺廟捐助一下？”

蹲在酒店裏乘涼的向導再次有了工作，他有點不太理解這位來自異國的貴客，看起來那麽有錢，卻一點嗜好都沒有，這樣的人生未免太無趣了一點。現在知道他要去拜佛，向導了然大悟，原來這是一位已經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于是在尊敬之餘看向顧遠亭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欽佩。

他們驅車來到另一側的海邊，山崖上坐落着一個寺院，走進主殿便看見高達十來米的金色大佛。佛像面朝青山，背對大海，帶着一種張揚的氣勢，與陸地上的許多佛像又有不同。顧遠亭看到當地虔誠的信徒赤腳踏上一級級臺階，登高，敲鐘，祈禱，他便也脫掉鞋襪走上臺階。

忽然間顧遠亭覺得腳面一涼，阿寧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面前，赤腳踩在他的腳上，雙手撐在他的肩頭，低頭只顧着踩着玩。

顧遠亭又是心癢又是無奈，很快覺得有些不妥，便在意識裏輕聲問他，“在佛前這樣玩鬧，會不會顯得不尊敬啊？”

阿寧嘲諷地笑起來，“佛渡衆生，其實都是騙人的，你也不用浪費錢了，有這時間不如去海灘看看落日。”

顧遠亭一怔，卻沒有聽他的，還是堅持着一步步走上臺階把身上所有的現金捐贈了出去，然後默念回向文，“願阿寧早日輪回。”

在佛前小鬼大概是什麽都做不了的，一直等到顧遠亭出了寺廟，才湊近他的耳邊說，“你不是不相信這個嗎？”

顧遠亭輕嘆一聲，“原本是不信的。”

阿寧又問，“那我要是輪回了，你可見不到我了，也得不到我的幫助了，你舍得？”

顧遠亭想了想，回答道，“我曾經聽說鬼道與人道是不同的，若是沒有締結契約，我眼裏的秀美風景于你而言卻可能便是火焰地獄，我口中的新鮮美食即便給你你也無法享用，可見鬼道并不是那麽容易走的。如果一直依附于我可以讓你好過一點，可是人總是要死的，我死了以後你怎麽辦呢？像我這麽又成功又好脾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可是不多見的。”

阿寧起初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聽到最後一句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這樣自以為是的人，這個世界的确不多見。”

“那你喜不喜歡？”顧遠亭輕挑唇角，低頭問阿寧。

這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夕陽落在海面上，也落在顧遠亭的身上。他看着臉頰緋紅色漸起的阿寧，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映到了霞光。

歡愉的時間過得總是那樣快，尤其顧遠亭獲得了人生的新體驗，跟一只鬼一起玩得樂不思蜀，直到接到秘書的電話。

他那個能幹的女秘書一板一眼地彙報了近期工作，最後提醒顧遠亭，由他捐贈的純金大佛像已經鑄造好了，寺廟的住持邀請他過去參加儀式。

這樣莊重而又恢宏的場合顧遠亭是必須到場的，而告別小島時他卻還有一點戀戀不舍。這種惆悵的心情在他感覺到手指微微的涼意時驟然消散，阿寧與他并肩站在船舷，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到的畫面說不出的美麗。顧遠亭的心境在那一瞬間平和下來，沒有什麽比得得到一只這樣的小鬼更能讓顧遠亭感到驚喜了。

佛像鑄成以後，還要舉辦一個小型的恭請儀式，将其請進正殿以作供奉。顧遠亭在約定的時間到達寺院，熔爐已經熄了，金光燦燦的佛像立在旁邊，周圍的誦經聲不止。

住持把顧遠亭請進大殿內，顧遠亭剛剛邁出步伐，一條腿跨進門檻時，便聽到腦海中嗡的一聲，誦經聲似乎放大了無數倍，震耳聩聾到讓他無暇作任何考慮。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佛牌鏈突然斷掉，佛牌墜地，裏面的靈體被一股大力強行抽離出來。

阿寧驚慌失措地想去拽顧遠亭，但是顧遠亭的意識已被誦經聲占滿，感覺不到任何靈力波動了。

阿寧氣急敗壞地想要掙開經文的束縛，但是在衆多高僧合聚的強大念力下完全無法動彈。他被死死釘在那些艱深晦澀的經文中間，眼睜睜看着顧遠亭随寺院住持向大殿深處走去。

“顧遠亭……”阿寧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聲音虛弱而絕望。

顧遠亭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否聽到，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