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喬郁心中已有打算,問元簪筆:“元大人可要要回去?”
元簪筆搖頭道:“喬相先回,我還有事要辦。”
喬郁一點頭,被寒潭推着上車了。
喬郁回頭,發現元簪筆的方向應當是将軍府。
……
青州守将梅應琴因青州遠離邊境,少有戰事,自覺無法建功立業,又因為青州勢力盤根錯節,故而調職到青州後就十分消沉,沉迷女色酒樂,邵陵城中少有人見過他。
元簪筆在大廳中喝茶,等着下人通報。
不多時,一個青年從後面走過來,歉然道:“元大人久等。”
梅應琴樣貌斯文,一派儒将風度,只眼睑下有一道很輕的疤痕,年紀仿佛與元簪筆相仿,眼下有兩圈烏青,身上帶着淡淡酒味,衣服卻是簇新,看起來是剛換的。
梅應琴道:“大人的來意我已經清楚,大人若有需要,我一定萬死不辭。”
元簪筆對于這種客套話一向能不接就不接,直接了當道:“請問梅大人,青州軍有多少人可用?”
梅應琴以為元簪筆會和他客氣一番,沒想到他竟如此直接,也收斂了态度,道:“尚有十萬精兵。”
元簪筆若有所思,道:“甲胄如何?訓練如何?”
“去年剛換了一批甲胄,來了些新兵,正在練。”梅應琴苦笑道:“不過老兵也沒打過仗,這次叛軍突起,我等措手不及,實在罪不容誅。”皇帝大概也知道青州守将要是死會對局面造成多大影響,所以并沒有發作。
但會不會秋後算賬,誰都不能保證。
“我讓管家去整理将軍府文書了,請大人稍等。”梅應琴道。
元簪筆颔首道:“多謝。”
“分內之責。”梅應琴道。
不多時,文書盡數整理好,被管家拿上來,梅應琴道:“給大人送到……”
“刺史府。”
梅應琴一愣,他早就聽聞元簪筆同喬郁關系不融洽,怎麽會同在刺史府?
“送到刺史府。”他吩咐道。
梅應琴如此配合,元簪筆也無話再問,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辭了。”
梅應琴起身送客,笑道;“元大人請。”
元簪筆轉身,青年人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氣,他也轉了過去,下一刻,一道勁風猛地朝他背後襲來,梅應琴一怔,反手相抗,被一把抓住手腕,元簪筆角度微妙地一折,只聽咔嚓一聲,梅應琴只覺得手腕疼得鑽心,還未反應過來雙手已被反剪在背後,踹到地上。
梅應琴難掩震驚,他疼得面色發青,仍顫着嘴唇道:“元大人這是做什麽?”
元簪筆道:“梅應琴呢?”
梅應琴拼命扭着脖子道:“我就是梅應琴!”
“你方才說青州兵馬足有十萬之衆,兵強馬壯,裝備精良。”
梅應琴掙紮了幾下未果,幹脆跪在地上道:“對,怎麽了?”
“既然有如此精兵悍将,青州是怎麽被叛軍連攻數城的?”
梅應琴白臉微紅,嘴硬道:“為何不能?先前本将沒有反應過來不成?我勸元大人快放手,大人就算是朝廷欽差,也不該如此無禮!”
“還有一件小事,”元簪筆道:“我去過軍營了。”
梅應琴臉色徹底白了。
元簪筆手下微微用力,“梅應琴在哪?”
梅應琴,應該說是這不知名的人物還想說什麽,外面驟然傳來一聲女子尖叫。
兩人同時擡頭,男人在看見不遠處那華衣嚴妝的貌美夫人後登時垂下頭去,咬着牙不吭聲。
女人雖發着抖,但聲音還算鎮定,“你是什麽人?這是在做什麽?”
“梅夫人?”元簪筆猜測道。
女人道:“妾确實是梅夫人,敢問這位大人在做什麽?”
元簪筆道:“請問夫人,這是你家老爺嗎?”
梅夫人比這男人應該大上幾歲,愣了愣,男人拼命搖頭,她深吸一口氣,道:“不是。”
元簪筆點頭,“多謝夫人告知,元某是朝廷新派來的副使,負責協理青州軍務,此人冒充梅大人,謊報軍情,元某要将他帶回去審問,今日失禮,改日一定登門致歉。”
男人急道:“你……你這是做什麽,我就是梅應琴,元大人不要聽婦人胡言亂語,我……”
梅夫人見他拽起男人,顫聲道:“且慢大人。”
元簪筆果然停下,“夫人還有什麽事?”
梅夫人道:“此人确實不是妾的夫君,他是,他是梅應琴的弟弟梅應弦。”
梅應弦感受到元簪筆松了力氣,一把從他手下掙脫,“元大人未免太過無禮了。”
梅夫人輕輕一擋,将梅應弦攔在身後,“妾夫君受了重傷,不能理事,只能讓弟弟出面協理事務,青州已亂,必有将軍穩定人心,此也是無奈之舉,還請大人見諒。”梅夫人福身,盈盈行了一禮,看向元簪筆的目光溫柔而悲哀,細看似乎還有水光。
梅應弦按着已經腫起來的手腕,不滿地哼哼道:“就是如此,你還有什麽可說?”
元簪筆道:“原來如此。”他一頓,“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該謊報軍情。”
梅應弦以為說道這個份上元簪筆能輕輕揭過,沒想到還抓着此事不放,他嘆了口氣,道:“元大人,青州軍腐化無能不是一天兩天,我等就算有心也沒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能。”他猶在辯解,上前一步,道:“嫂子,你先進去吧。”
梅夫人有些擔憂地望着梅應弦,對方搖了搖頭。
“我知道我這話在大人耳朵裏還是狡辯,”梅應弦道:“這事我兄長确實理虧,沒什麽可說的。”
青年人神色疲倦,臉上還蹭着剛才元簪筆把他摔到地上沾着的灰,看起來又可憐又可笑。
他手腕腫得像個饅頭似的,此刻也忘了疼,只顧着和元簪筆說話。
元簪筆道:“大人先找個大夫吧。”
梅應弦有氣無力地叫人,“去,找個能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來。”他見元簪筆沒有走的意思,只好道:“大人請坐,大人有什麽想知道的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元簪筆居然真的毫不客氣地坐下了,道:“青州還有多少軍隊?”
梅應弦尴尬地咳嗽兩聲,道:“你不是去過軍營了嗎?”他一頓,剛才情況緊急,他又實在心中有鬼,才會因為元簪筆這一句話自亂陣腳,“你根本沒去過!我就說你們今天才來,哪有時間精力又處理事務又來我這,還去了趟軍營!”
元簪筆平靜地承認了,“我确實沒去過。”
梅應弦怒氣沖沖,本想指責,但想起自己理虧在先,只好忿忿道:“兩萬有餘,還得算上老弱病殘,還有打雜的,做飯的。”
元簪筆淡淡地說:“令兄治軍不嚴。”
梅應弦忍了半天,道:“哪個地方沒有虛報的情況,連年水災去哪弄那麽多青壯來?”他接觸到元簪筆的眼神,猛地又想起對方曾是西境五州的主事,這些事情比他清楚的多。
“兩萬人說成十萬,便有空下來的八萬人。”元簪筆道:“軍饷全部出自國庫,這八萬人根本不存在,那這些錢去哪了,梅大人知道嗎?”他語氣一直平淡,卻字字句句都是誅心之言。
梅應弦臉漲得通紅,又道:“武器甲胄常年不用,又被大水沖了幾次,現在鏽得能拿起來的就算好的了,大多都是爛得只剩一堆廢鐵的。還有糧草,糧草,”
大夫過來了,見梅應弦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幅德行,忍不住吃了一驚。
梅應弦好不容易找到個可以發火的人,怒斥道:“站在那做什麽?還不快過來!”
大夫忙不疊地過去給他看傷。
梅應弦疼得吸氣,他自暴自棄似地說:“糧草前幾天就沒有了,軍隊得吃,老百姓也得吃飯,刺史府不給放糧,我也沒辦法,我又不能眼睜睜地看他們餓死。”
“刺史府為何不放糧?”
梅應弦見元簪筆可謂一問三不知,氣不打一處來,好啊,合着全是裝出來套話的!
他忍不住從上到下看了看元簪筆,見對方眉宇英氣,眼睛更是澄澈,這樣的眼睛,這樣的樣貌,怎麽看都是不谙世事的大家公子,騙起人來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刺史府也沒有呗,”梅應弦嘆了口氣,“自從青州守被殺,副守就一直稱病不出門,外面的糧運不進來,都被流民還有土匪搶了,能運進來的都是背景強硬之人,糧是有的,不過不在我等手上,在你們,”他說的是元簪筆,“這些大家族手中。糧食眼下價比黃金,誰吃得起?青州主城邵陵尚且如此,其他城又該如何?青州軍又這個德行,我難道能領着他們搶嗎?一群扶不上牆的廢物。”
梅應弦應該憋了很久,一口氣全都吐了出來,“就算能用,我等是朝廷正規軍,豈能與土匪為伍?再說了,就算我真去搶,搶來的全都給軍隊和百姓,第二日中州來的诏書絕不是嘉獎我,而是要我死。大人,局勢如此,我又有什麽辦法?”
元簪筆道:“我來邵陵時并沒有見到多少死人,如果按你所說,邵陵現在應該屍骨成山了才對。”
大夫不知按到梅應弦哪了,他叫了聲又立刻閉上嘴,呲牙咧嘴地冷笑,顯得十分滑稽,“确實該如此,不過嘛,前一個月副守想了個絕妙的主意,逼家中沒有二十擔以上存糧的人家搬離邵陵,不搬也簡單,不過是每日院中多了些髒東西,像大糞啊,死屍啊,家中的女人晚上回來突然被人擄走等小事罷了。”他臉疼得扭曲,“長此以往,邵陵死人當然少,能在邵陵的家中或多或少都有存糧。”
元簪筆垂眸。
元簪筆想事情時顯得非常安靜。
梅應弦心道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誰能想到元簪筆不僅會騙人,下手還能這麽狠辣!要不是梅夫人出來的及時,他的手或許都要被元簪筆折斷了!
“我知道,多謝梅大人。”
梅應弦的回應是一聲冷笑。
元簪筆道:“将軍府應該還有文書等物,還請梅大人等下都送到刺史府。”
梅應弦猛地起身,把大夫吓了一跳,“我憑什麽?”
他外表斯文,內裏卻全然不是這麽回事,讓他裝一個儒将太難為他了。
元簪筆輕聲道:“梅大人不怕朝廷降罪了?”他這話不像威脅,但在梅應弦聽來就太刺耳了。
梅應弦冷笑道:“随便,老子就不去。”
元簪筆輕輕嘆息,“梅大人可知道,家師是魏帥。”
“你老師是皇帝能怎麽樣?”
“家師曾經提過梅應琴将軍下眼睑處有一道刀疤,梅将軍自到青州後不理軍事,每日飲酒狎妓取樂,邵陵人少有見過将軍的,刺史府有一小吏,自青州出事以來,就将看起來仿佛是富貴人家、離開邵陵的人都記下了大概面容,其中一條說,有下眼睑有刀疤者,二日午時一刻出城,算起來大概就是青州幾座城破後不久。”
梅應弦明白了元簪筆的意思。
元簪筆道:“看得出來,令兄很怕朝廷追究。”
梅應弦恨恨地看着他。
元簪筆道:“我與正使大人不會在青州呆太久,在理事期間還需要梅大人的協助,我希望,”他與梅應弦平視,後者竟在他眼中看見了真誠,“能與大人好好相處。”
梅應弦不情不願地吭了一聲。
“梅應琴将軍應該與青州世家多有聯絡,還請大人幫我整理一份名單出來。”元簪筆溫聲道:“元某在此多謝大人。”
梅應弦單手拍了拍桌子,權作鼓掌,“元将軍好手段。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梅應琴,為什麽不一早拆穿?”
“元某以為,只要能把事情辦好,身份并不重要。”
元簪筆根本不在乎他面前的是誰,只要有用,能用就夠了。
但是他不拆穿,顯然梅應弦并不願意配合。
“明日一切必定送到大人府上。”梅應弦道:“需要我留大人用飯嗎?”
元簪筆知道梅應弦應該很不願意看到他,他搖了搖頭,道:“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
梅應弦沒好氣道:“恕不遠送。”他長眉一皺,“輕點!輕點不會嗎?”
這人眼睛長得純澈,為人卻如此狡詐!
梅應弦長長地嘶了口氣,把眼睑下的疤痕搓了下來。
元簪筆離開将軍府,天色已黑了,他思索片刻,上馬,朝刺史府去了。
他剛進大廳,腳步就停了下來。
滿院珠光寶氣,仿佛不在人間。
喬郁躺在一大葉子般的榻中,他走進了才看見葉子乃是整塊翡翠雕琢而成,上面鋪蓋着整塊新雪一般的狐貍皮,喬郁沒戴發冠,顯得黑發極黑,面容極白。
喬郁叼着根筆,含糊道:“回來了。”
喬郁沒有立刻回刺史府,而是去死了的刺史家找了數份名單,順便奔了個喪,之後一晚上都在琢磨這些事情。
元簪筆點點頭。
喬郁道:“我看青州不可收拾,你說我們以朝廷的名義勒索財物糧草,然後把青州軍攥在手中,如何?”
元簪筆道:“兩萬人,武器不足,常年不曾訓練,我覺得不如何。”
喬郁撐起身子,“兩萬?”
“兩萬。”
喬郁啧啧稱奇,“多少錢的空饷。”他敲了敲身下的翡翠榻,“在青州梅應琴要想瞞天過海,恐怕不容易,必有世家支持。這倒是,取之于朝廷,用之于朝廷了。梅應琴如何?你殺了他?”
元簪筆将來龍去脈一說,喬郁道:“跑了也是好事,梅應弦未必願意和我們合作,他弟弟好像不太聰明,這是好事。”他撈起地上的紙,遞給元簪筆,“你看看如何?”
元簪筆一目十行。
喬郁道:“青州十之有四已在叛軍手中,叛軍最為猖獗的地方也是水患最嚴重的地方,官府不作為,既不鎮壓,也沒有能力放糧,才導致了今日局面。邵陵作為青州主城,絕對不能丢,”元簪筆認真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帶着點笑意,喬郁不知道在元簪筆心裏自己成了什麽人,“至少在我們手裏不能丢。”
“邵陵城中尚有存糧,城中百姓可以維持,邵陵城必須嚴令離開,本相可不知道裏面有沒有內應。世家更是如此,梅應琴都跑了,還有誰不願意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們可以走,但是多年搜刮的財産、糧食必須留下。一人三萬擔,邵陵可有随時城破的危險,我聽說叛軍會殺富貴人家,把糧食拿出來分給百姓,這三萬擔算是保命錢,不多。”
喬郁看着哪裏像個丞相,分明像個土匪。
“還有,邵陵不缺糧食,但是青州剩下的七城可不然,我們必須要在短時間內籌措到糧食,送到其他七城,”他眼睛一轉,“兩個問題,一,糧食從哪來,二,誰來押送。”
“青州軍尚有青壯年,武裝起來勉強算鄉勇,我們此行還帶了二百餘人,将能用的千人小隊,将中州軍分批編入,押送糧食。”
“你不怕他們帶着東西跑了?”喬郁戲谑道:“倉廪實而知禮節,這時候的軍隊與野獸無異,你派去的幾個人怎麽管用?”
元簪筆反問道:“喬相要怎麽做?”
喬郁道:“先将梅應琴克扣的軍饷補上,将軍饷先都折成糧食。講清其中利害關系,不願意前往者可以直接返鄉,願意去且将糧食押送到的,官升一級,俸祿同樣先換成糧食,若是去了後再有悔意或者幹脆與叛軍勾結的便直接殺了。這幾日青州軍必要整肅一番,凡擾亂軍心者一律杖殺,不論身份。我們帶來的中州軍皆是精銳,選精幹者陪着押送,功成者上報朝廷嘉獎。”
青州遠離邊境,少有戰事,因此軍紀松散,将士都無晉升機會。
喬郁用重典,亦用重賞。
“雖說能解甲歸田自然好,但總有人想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喬郁道:“那糧食從哪來?”
元簪筆扶着喬郁的榻,“這就是。”
喬郁笑呵呵地說:“你啃一個給我看看。”
兩人明明都清楚對方在想什麽,卻都不明說。
元簪筆道:“喬相已決意讓世家出力。”
“囤糧居奇,”喬郁笑道:“青州不是沒有糧食,而是被人囤積起來了。朝廷無糧而世家滿倉,明明都是從別處無災處打通官府關節以低價偷運來的,卻要朝廷和百姓出重金購之,以及朝廷送來赈災的糧食,都被他們克扣瓜分不足二成。本相只要他們出糧,沒要他們的命,已是天下至善了。”
元簪筆道:“拜帖。”
喬郁故意裝傻,“什麽拜帖?”
元簪筆道:“方家的拜帖。”
喬郁笑,抽出拜帖扔給元簪筆。
“元大人,這可是聯名的拜帖,青州有名有姓的家族可都在這了,我們要是讓他們出錢出力,大概會徹底得罪大半朝臣。”
元簪筆嗯了一聲。
喬郁手蕩來蕩去,“讓我猜猜元大人會怎麽辦。大人會輕聲細語,大講家國。”
“若是無用呢?”
“無用将軍就會先禮後兵,”喬郁翹起嘴唇,“死一人能震懾千人。”
他明明是如此想的,卻說成元簪筆在想。
但元簪筆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他們二人不謀而合。
“除了這份拜帖,還有私下送來的拜帖。其實不必鬧得那樣難看,有大族帶頭,其他小族就會效仿。”喬郁拉出一堆,送到元簪筆面前,“選一個,這幾個皆是世家大族,看看我們先見哪一個。”
他言笑晏晏,說的是先見哪一個,實則是先拿哪一個開刀。
元簪筆随手抽出來一個,展開。
元氏。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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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回來碼字時間不太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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