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峄城公主很喜歡看哥哥們射箭跑馬,她雖還不能跟着一起玩兒,坐在場邊看也看得興致勃勃,直到天色晚了,舒蘭與催她回去,她方依依不舍地跟太子和楊英韶道別。

路上還跟舒蘭與說:“阿婉,我覺得表兄今後必會是個好将軍的。”

舒蘭與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這個歲數,有這般身手,應該也算是難得的了。”

“是啊,我看着,太子哥哥的侍衛們雖比他大幾歲十幾歲,可也沒他箭法準。”

舒蘭與的耳朵動了動,奇道:“小侯爺不是太子殿下的侍衛麽?”

“不是呀。”峄城公主回答,“你不知道嗎?他是給哥哥做陪練的。”

“陪練?”

“劍法,或是拳法之流吧。”她想了想,“哥哥年少時身體不好,前幾年才開始習武,是而父皇讓表兄給他做陪練來着。”

舒蘭與點點頭,道:“小侯爺委實是少年英雄。”

說這話,她是認真的。按公主的話推斷,楊英韶去給太子做陪練的時候,也就是十歲上下,而太子已經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哪怕太子的身體一向不好,楊英韶能以一個十歲男童的身體和力量與他對抗,也已經是相當不易了。

若是重生前的楊英韶,能做到這一點嗎?舒蘭與不敢肯定。

她寧可相信,他是因為經歷過太多的慘事,所以生出了拼搏的鬥志。這樣的人是不會甘願接受命運再度重演的。

如今他只是一個小少年,只能打熬筋骨,勤練武藝,可等他再長大一點兒,該戀愛婚配的時候,他又會怎麽做?

會堅持只愛前生已經背叛過欺騙過他的蘇流光,還是做出最能給他帶來權勢與方便的選擇,迎娶峄城公主呢?

當下的舒蘭與實在無法做出判斷。

倘若楊英韶是個心思複雜到能做男主的人,多半會選擇峄城公主,畢竟在他的初始設定中,也對公主抱有極強的歉意與悔恨。可今日觀察他看着公主的眼神,舒蘭與覺得,他仍是将公主當做可愛的小女孩,一個值得寵但不該愛的妹妹。

這是否與此刻蘇流光已經在永寧侯府做奴婢有關?舒蘭與說不好。對今後的任務憂心忡忡的她,迫切地想等一個答案,一個來自公司的回複。

方才在演武場上,她已經向公司發送了消息,需要他們回答“完成結局”的具體要求。按說這信息通訊系統是即時的,可不知為什麽,直到當晚就寝之前,她也沒有收到回音。

難道今天是現實世界的周末,公司放假了,值班人員又恰好逃班,所以沒收到她的信息?她甚至生出了這樣無稽的念頭。

終于,在她洗漱之後躺在炕上發愁的時候,回複信息送達了:“最好能保證劇情也完全一致,但按照您的描述,部分人物獲取了可以知曉劇情的金手指,那麽,最低程度保證結果一致,也不是不可以。”

舒蘭與看到這條消息時,忍不住攥緊了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頭堵着的那塊石頭挪開了一條縫。

“結果一致,是指生死這個程度的結果一致,還是包括死因、死亡時點之類的要素全部一致?”她追問。

對面再次陷入沉默,舒蘭與等到睡熟了,又被人突然喚醒,下一條回複仍舊不曾出現。

只是那時她也注意不到公司的回話——來人是绫儀,今日正好在椒房殿值夜。将她喚醒時,這小宮女一臉的焦急,連呼吸都還不均勻,想是一路從椒房殿那邊跑回來的。

“怎麽了?”舒蘭與翻身驚坐而起,一顆心在胸腔裏跳得快蹦出來,半夜被人吵醒,好生難受。

“殿下宣姐姐去呢,姐姐快些。”绫儀道。

“殿下她……這麽晚了,喚我去?”

“正是,殿下做了噩夢,半夜驚醒,也不與我們說什麽,只要奴婢來叫姐姐過去。”

舒蘭與清醒了一多半,心裏有那麽一點兒慌。

別人做噩夢倒也無妨,只是峄城公主能夢到未來,把她吓到了的噩夢,對操心如何完成任務的舒蘭與而言,恐怕也是一場噩夢吧?

她披了一件外衣,便随着绫儀急急地往椒房殿偏殿裏去。路上詢問兩句,才曉得公主醒來之後也不哭,也不鬧,只咬着嘴唇披衣坐着,神色凝重得不像個孩子。

且還不許小宮女們去告訴皇後,口口聲聲只要尚婉儀來!

舒蘭與聞言不再說什麽,只是腳下的步子加快了一點兒。

不多時進得殿裏,她背後已然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值夜的宮人們為她推開門,殿中兩支大燭搖曳的火光稀薄地淌到她面前。

公主便坐在燭邊榻上,一重重紗簾寶帳此刻都已經被撩紮起來,她擁着绫被的身形便在燭光下鍍上一層光。那頭柔亮的長發松松垮垮地用絲帶攏着,在肩頭上堆成一泓,倒是更讓她比白日看着還嬌小纖細幾分。

“殿下……”舒蘭與上前行禮,尚未說出問安的話語,便被突然擡起頭的公主打斷:“阿婉,你到我跟前來。別人都先出去吧,我有話與阿婉說。”

宮人們最要緊的品質是聽話,她們幾乎沒有發出聲響,便默默離開了內殿,并将門扇掩好了。

舒蘭與到她榻邊去,正要跪下,她卻拍了拍身邊:“坐到這裏來。”

她有什麽秘密要說給自己聽?舒蘭與敏銳地猜測到這一點,因此依言落座,果然,公主道:“我做噩夢了。”

“什麽樣的噩夢?”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舒蘭與甚至也感到一種讓她的心髒仿佛被繩子抽緊的不安。

“我們的都城被梁軍攻打了下來,宮城也破了,宮人們說,父皇自盡了,母後逃走了,可我卻不知道,那時的我在哪裏,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

她盡量将敘述的口氣放得平靜,然而抓着枕角的手指已經将那一小片織物揉得皺起來。

舒蘭與将手搭在她的手上——殿中本來不冷,但公主的手卻涼得像是抓握過冰雪。

“殿下,那只是一個夢。”

“那不止是一個夢!”小少女擡起頭來,一雙大眼睛裏有些委屈,更多的卻是惶急,“阿婉,你知道的,唯有你知道,我做的每個夢都成真了的!這個夢,這個夢也……”

“殿下。”舒蘭與聽到自己的嗓音仿佛有些幹癟,她不大擅長應對一個看上去像是要哭了的小姑娘,但此間只有她一個人,再無第二人可以搭一句腔,她只能稍做劇透,嘗試以此勸慰她,“就算那個夢遲早會成真,可也未必不是數十甚至上百年之後的事兒啊。殿下在夢中見到宮人驚慌傳話,難道他們說了那殉國的皇帝是誰,逃走的皇後又是誰嗎?您的夢裏甚至沒有自己,又怎麽能肯定,這件事會發生在您親歷的時日裏呢?”

但沒什麽用。

“便是五十年之後也好,一百年之後也好,梁軍打進來了,那都是……都是要……亡國的呀。”峄城公主很艱難地說出那個大不吉利的詞語,“要是亡國了……我們怎麽辦?便是那時候我已經死掉了,也難得安寧,我……阿婉,我不想我們大燕亡國!”

哪個皇室不亡國呢?舒蘭與差點就說出這樣的話,然則還好方才她在夜晚疾走了一會兒,那股糊塗的睡意已經不能迷掉她的神智,讓她說出這麽欠砍頭的話了。

“臣妾也不想大燕亡國。”她說,想了又想,補充道,“或許,也有辦法讓它無法成真啊。”

“有什麽辦法?”峄城公主望着她。

“若是如今,梁國與咱們兵戎相見,咱們未必輸吧?”舒蘭與道,“若是咱們能勵精圖治,養出一支強兵,滅了梁國,這個夢豈不是就……”

“不是的,阿婉。”峄城公主打斷了她的話,小姑娘皺着眉毛,“大燕北有柔然,南有梁國,倘若梁國與柔然勾結起來呢?倘若他們雖然未曾勾結,卻是前後腳地進攻我們呢?雖然我朝人才濟濟,可是兩線作戰的話,總會有轉圜不到的地方呀。”

舒蘭與有些吃驚,她一個小姑娘,竟然會想到這些!

因道:“可是,就算咱們不能擊垮梁國,他們現下也打不到咱們都城底下,更遑論破城了,不是麽?”

峄城公主想了想,終于是點了頭:“也對,母後教我國史,說梁國人北犯,最遠也不過是過了大河,攻陷孟州與康州罷了,再向北,他們也打不動了,不多時便被咱們的将士攆回去。更況梁人重文采,愛風流,本就不精通武事……可是,阿婉,你說這個是什麽意思?”

“殿下已經讀過很多書了,想來也聽說過一句話,‘物必先腐,而後蟲生’。”

峄城公主眸光變幻,她歲數雖小,讀書卻不少,這話自然是聽過。雖然先前不曾想到,可一經提點,旋即明白。

“阿婉是說,若不是大燕自己衰敗下去,梁人是打不進來的?可我父皇是聖主,他在的時日自然不會許大燕衰落,他……”

許是聯想到了什麽,峄城公主滿臉駭然地捂住了嘴。

舒蘭與垂下了眼睛,柔聲道:“臣妾只是一想,不曉得對不對。若是冒犯了,殿下可別氣恨……”

公主只搖頭:“我怎會氣恨你呢?你說的有道理。只是,只是……我朝的社稷基業,守下來是多麽艱難,我一想到有人要敗壞了它,我……”

說着便要流下淚水來。

舒蘭與連忙摟住了她纖薄肩膀,輕拍安撫她:“殿下莫急,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殿下也是英明睿智。至少在兩代之內,我大燕社稷無憂。一代人只能管得了一代人的事兒,殿下便是為社稷憂心,也管不了二三百年後的子孫。”

峄城公主擡着眼看她,仿佛看着一個傻瓜:“阿婉,二三百年之後,做皇帝的必不是我的子孫。”

舒蘭與一時語塞。

“那殿下又何必……”

“我只是不想讓大燕覆滅而已。”峄城公主輕輕摳撓被子上刺繡的紋飾,“夢裏頭宮城着了好大的火,梁軍在每個宮室裏搶掠,殺人,地上都是血,到處都是死去的人。我覺得戰争很可怕,阿婉。是不是因為我今天瞧見表兄射箭,覺得他會做一個好将軍,所以夢到了戰争?”

“或許吧,可是殿下,戰争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或是一群人想不打就能不打的呀。”

小姑娘垂下了鴉羽一般濃密烏亮的睫毛,她想了好一會兒,點點頭:“哪怕我們不想,可別人要是打了來,我們也只能反抗。你是這個意思嗎,阿婉?”

舒蘭與抿了抿嘴唇,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她說:“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嗳?”

“人多了,地少了,養不活那麽多人了,便要從別的國家那裏搶糧食,搶地盤,這樣會打仗。人少了,地多了,只要掠奪人口便能獲得數倍的糧食與財富,這樣也會打仗。甚至……只是想着要消滅近在咫尺的隐患,也會打仗。”

“隐患?”

“若是大燕有一支能在數年內滅掉梁國、擊垮柔然的大軍,殿下想不想……動武呢?”

峄城公主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她,不假思索道:“當然想啊。滅了他們,就不會有人來攻打大燕……哦,你是這個意思!”

“他們也會這麽想的。”

峄城公主仿佛大人一般嘆了一口氣:“是啊,大家都會這麽想。他們眼裏,我們才是壞人呢……”

“戰争就是這樣來的啊。”舒蘭與道。

小姑娘抿着嘴唇若有所思,殿中只能聽到燭火哔剝與她綿綿細細的呼吸,好一會兒之後,她突然道:“阿婉,我想到了,我們可以盡力去阻止這個夢實現呀。”

“嗯?”舒蘭與幾乎已經要打瞌睡了,此刻猛然擡頭。

“如果我們有一支強大的軍隊,就像你說的那樣,即便不能一舉滅了梁國,也要讓他們元氣大傷,如此他們就不能輕易侵犯我們了!”她仰起頭,認真道,“反正我們在他們眼中也是壞人,既然是壞人,就要幹壞人該幹的事兒!”

舒蘭與懵了,她着實不知道,自己只想安慰一下小姑娘,刷一下好感和信任度,可怎麽把公主帶到這個思路上去了?

妹妹你醒醒啊,你是個感情戲裏的女配啊,而且你才九歲啊!你去軍國大事這片新原野上撒什麽歡啊?

“我要做女将軍。”公主宣布,“就算不行,我也要當能說服父皇和太子哥哥養一支厲害軍隊的好公主。”

舒蘭與嘴角抽動,她再次萌生了結束這次穿越,逃回現代的打算。

讓這樣一個峄城公主長大之後早早死掉,努把力或許還能做到,但要讓她走嫁給楊英韶,然後跟蘇流光掰腕子宅鬥,最後死于丈夫下毒的老路——就算楊英韶仍舊如此弱智,上輩子怎麽作,這輩子還要怎麽死,峄城公主也不會幹的!

一個心懷天下的公主,怎可能為了點小情小愛,跟一個婢女在後宅裏扯兩三年的頭花?看不順眼蘇流光,打死便得了,楊英韶要是鬧,分手就完了,她還有那麽大一個梁國沒打下來呢,哪有那麽多時間和怨偶糾纏!

一想到劇情或許會發展到這個方向,她就想薅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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