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峄城公主從東宮急匆匆趕回去,打聽了太子的位置,便一路奔去,到得門口望一眼——父皇,母後,太子哥哥,大家都在一起,此刻殿中還缺一個小可愛。

小可愛她一邊跨過高高的門檻,一邊元氣滿滿打招呼:“兒臣回來啦!參見父皇母後!太子哥哥你怎不叫我一聲就來宮裏啦!”

那三個人正在喝着茶聊着天,交換一些不能被明說、又不能不說的信息,氣氛倒是真挺和睦。聽聞她一聲招呼,便齊齊将目光投了過來。

太子知曉她習武,皇後知曉她近來愛穿男裝,唯有皇帝陛下一個人,見小姑娘如此打扮,委實吃了一驚。

“朕的公主怎麽也變成皇子了?不穿你喜歡的漂亮裙子了?”他招招手,示意公主到他身邊來,拉住小女兒,看了一眼,“好像還瘦了些。”

“兒臣是長高啦。”峄城公主對着父皇很是放肆,親昵地往他身邊蹭了個位置坐下,這無法無天的樣子,甚至讓太子的眼神都暗了一暗。

他小時候都沒有和父親如此親近過。

“還黑了。”皇帝笑道,“你哥哥帶你玩兒去了?一瞧就沒好好讀書。”

“仙娘讀書是讀得很好的,東宮書院的師傅們對她多有誇獎,父皇若不信,召師傅們來問問便是。此外每日下午頂着日頭習武,她也是認真得很,從不偷懶,亦不嬌氣,可不是會曬黑了麽?倒也不打緊,多塗抹點兒香膏,自就白回來了。”太子笑道。

他以為自己是在誇妹妹,卻不想帝後二人神色齊刷刷一變,而峄城公主雙目圓瞪,稍稍擡起手,對着他晃來晃去,依稀是比劃抹脖子,小臉上毫不掩飾地寫滿兩個字“完蛋”。

太子一懵。

莫不是她還沒把要學武、要做将軍的事情告訴父皇母後?這可就怪不得他說漏嘴了,已經都兩個多月了,帝後還毫不知情,這……這誰能想到啊。

“誰讓你學武的?”皇帝神色嚴肅,盯着小女兒,難得地不笑了。

“……我自己想學的。”峄城公主感到了父親的可怕,聲音小下去了。

“為什麽不和父皇說?”問罷又瞧皇後,“她跟你說了麽?”

皇後也搖頭,跟着追問,卻是有意跳過了“要做将軍”的一段,避實擊虛:“你不是最愛美的嗎?如今不怕肌膚曬黑了吹糙了?”

峄城公主兩只手在寬大的衣袖裏頭揪着絞着:“我……”

“誰要你習武的?誰教你的?”皇帝沉着臉,又問了一遍,“楊英韶嗎?”

皇後口唇微張,像是想說什麽,到底沒說出來。

峄城公主卻是連連搖頭,父皇的表情太可怕了,作為一個見識和心計都不大夠的小姑娘,她不敢再瞞下去,一咬牙便說了實話:“不是表兄,也不是別人。父皇,真的是兒臣自己想習武,兒臣……兒臣想做個女将軍!”

舒蘭與此刻剛剛趕到殿內,可只能站在房門口——方才公主一路小跑,別人不敢挑剔,她們這些女官宮人,卻是不敢在宮中奔跑的。饒是盡力快走,也沒跟上公主的腳步。現下聽到皇帝那一句話裏怒意滿滿,便不敢再跟進去了,生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移動,無端把他怒火招引到自己身上來。于是只能豎着耳朵聽。

公主說完這句話後,房中竟然安靜了。

許久,皇帝嗤地笑了一聲:“女将軍?”

“兒臣想為國盡忠來着。”峄城公主的聲音開始有點兒打顫了,這可是從沒有過的跡象。

“朕不缺将軍!更況女子到軍中,萬般麻煩,這許多年來,大燕都沒有女将了。你卻是怎麽興起這個念頭,想做女将的?你金枝玉葉,安心享你的富貴便是,若真喜歡行軍打仗的玩意兒,等你長大了,父皇給你挑一位少年骁将做驸馬,也就得了。”皇帝道,可舒蘭與怎麽聽都覺得他這口氣像是在挖坑。

峄城公主急了:“我不要什麽驸馬!父皇,我就是想……”

“別任性!你當做将軍是鬧着玩的麽?邊關之苦,戰事之險,你見過哪一樣?”皇帝仍是不贊同。

“父皇!”公主開始撒嬌了,“父皇答應我嘛,答應吧,好不好?您要是不答應我就哭,我真的要哭了!”

“你哭吧。”皇帝也是要給這個小女兒一點兒顏色瞧瞧,否則她真是要反了天去,“朕還管不住個你了?”

殿中安靜了下來,沒有人說話,舒蘭與什麽也聽不到了。

過了好一會兒,皇後才道:“陛下,先讓仙娘回去吧。”

皇帝沒有說話,也許是比劃了手勢,接着便是公主抽抽搭搭地說:“母後,兒臣……”

“你先回去,難道連父皇母後的話都不聽了?你要在這裏接着氣你父皇不成!”皇後堅持道,又似是無奈,大約是跟太子挑起話頭,“殿下,瞧瞧您父皇,再瞧瞧您妹妹,一個省心的都沒有。”

太子也不好回答這個,只能幫着她,将公主半哄半騙地親自送了出來。在門外見到腳底下長了釘子的舒蘭與,便道:“把仙娘送回去,別的事兒,我和皇後娘娘會解決的。”

舒蘭與點了點頭,扶住還在掉眼淚的公主:“殿下,咱們先回殿裏歇息好嗎?”

“父皇不喜歡我了。”公主卻不肯再走,哭訴道,聲音一點兒也不小,“他都訓我了。阿婉,他不喜歡我了,難道他有別的公主了?”

——這話怎麽說得像是皇帝在外頭有狗了似的?!

舒蘭與連忙道:“如今沒聽說哪位娘娘有了身子,陛下哪來別的女兒?殿下快別說了,咱們回去吧。”

太子原本打算回去,可聞言腳下卻是一頓。

他第一回 被父親訓斥的時候,大抵也有過這樣的心情。又是覺得父親不愛他了,又擔心父親偏心了弟弟們。只是他身為嫡長子,母親又早逝,哪怕是想哭,也不敢掉眼淚。

因轉頭摸了摸峄城公主的小腦袋,俯下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公主頓時便不哭了,含着一點兒淚花望向他:“真的?”

“真的。孤不會騙小仙娘的。”太子信誓旦旦,“對了,你上次要的那個人,孤也帶回來了,在椒房殿等着你發落呢。你看,孤很守信的。”

公主略一猶疑:“可哥哥也答應過,要替我勸父皇……”

“嗯,答應過,記着呢。”太子和聲道,“現在你先乖乖回去,好不好?”

公主這回就聽話了,帶着宮女們回椒房殿偏殿。一進門便叫了熱水洗臉——她那滿臉淚水的樣子像個花貓,還好這一路上沒被別人撞見,否則便更丢人了。

舒蘭與借着幫公主洗臉的機會,小心詢問:“太子殿下跟您承諾了什麽?”

“哥哥說,父皇就是因為喜歡我心疼我,才會生氣。還有,我想當女将軍的事兒,就算父皇不同意,他也同意了,以後我們一起瞞着父皇,他有法子叫我夢想成真。不過……這樣的話,父皇不是太可憐了嗎?他又生氣,又要被騙……”

舒蘭與臉上一抽,太子說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要拉攏公主,還有什麽比和小姑娘共享一個秘密更能讓她信任他呢?可是,這小姑娘自己卻不值得信任啊,轉眼就把這秘密捅出來了。

殿下您這樣真的能瞞住您爹嗎?

她急忙掩飾過去:“殿下不必太過擔心陛下惱怒。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那邊,一定能勸好陛下的。”

峄城公主抿着嘴唇想了那麽一兩秒鐘,道:“可我覺得,我想做個女将軍這件事情,對別人都沒什麽損害,父皇為什麽不願意呢?我要是沒那個本事,他很可以不給我士兵,何必現在就……”

舒蘭與本想說,您是皇帝的愛女,他當然不願意您去打仗,可話到嘴邊,她卻覺察出一點來——公主說得沒錯。

皇帝缺将軍嗎?不缺。他需要讓女兒去打仗嗎?不需要。那女兒想學什麽東西,對他有什麽實際影響嗎?沒有——通俗點兒說,峄城公主這樣的身份,別管學什麽,今後都很可能用不上。既然如此,皇帝很不必為了女兒不務正業而惱怒的。

他莫非是氣此事他半點兒不知情?

細細想來,前妻的兒子和繼妻的女兒策劃出一個小秘密來,無論皇後是否知情,皇帝都能肯定,他自己是被蒙在鼓裏的。

而那兩個孩子之所以親近,還是因為他刻意暗示他們交好,好維護太子的地位——這似乎确是犯了為人君的忌諱。

也怪道皇後讓峄城公主先離開,她和太子要面臨的情勢可能會突然變得複雜了,若是叫公主留在那裏,說不定她又要誤打誤撞地搗出什麽亂來。

這話沒法跟公主說,舒蘭與便道:“陛下或許只是生氣殿下有事兒不和他說,顯得生分。沒關系,娘娘和太子殿下會把陛下勸回來的——殿下不如先想想,怎麽對待那個……殷娥儀?”

“殷娥儀是誰……哦,那個什麽淑女。我沒心情處置她。”公主擺擺手,“等母後回來了,把她安排到外臣府裏做粗活就是了。”

“外臣府裏?”舒蘭與一怔。太子要過的女人,給外臣?

“……別人我信不過,就給表兄吧。”

舒蘭與點頭答應轉告皇後了,心中卻道,這殷娥儀怕要氣死了。

從太子妾室變成侯府女奴,做女奴都不掐尖,那永寧侯府還有個蘇流光在,她這一去,也不知道是會被蘇流光比成糠蘿蔔,還是會以高超的顏值和讨厭的性格替蘇流光做MT。

別的外臣或許還會以為她是來自內宮的賞賜,小侯爺楊英韶卻是知曉她實乃一個不招東宮和椒房殿待見的雙重棄子。在永寧侯府裏,不會有什麽人瞧中她了,她也別指望憑顏值登天了。

這結局落在NPC身上,幾乎能保證她穩穩地領到了下半輩子的鹹菜泡飯。

但要說NPC,皇後和太子也是NPC,此刻在皇帝身邊的情形又怎麽樣呢?

舒蘭與難免替他們擔心起來。

細細想來,太子不存在替妹妹隐瞞的情形,這當是顯而易見的。他若真在妹妹身上有所圖謀,以他閱歷,豈會親自說漏嘴?皇帝冷靜一點兒便也知道,他就算安排了人給公主教習武藝,也不至于故意把這事情瞞着親爹。

太子那邊,唯一值得他急怒的事情,大約是東宮竟然是鐵板一塊。峄城公主在那邊習武的時間已然不短了,他身為一國之君,竟然什麽也沒聽說。

但秦皇後就不大好摘出來了,她跟女兒同住,女兒有事不跟她說,且這幾個月,她連女兒的異常都沒發現,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這是就連舒蘭與想起來都不大像話的事,她忍不住懷疑——皇後真的不知道嗎?

除非推說是日日見到公主,注意不到黑了,更注意不到長高。但這也很牽強。

舒蘭與有點慌,她深知此刻自己雖是公主身邊的人,但這一身榮辱成敗到底還是取決于秦皇後的。若是皇後不得皇帝信任了,她一個女官,随時都可能被換掉。

娘娘可千萬要把皇帝說服啊!

她這邊想着事情,峄城公主已經摸出了她的書在看。上回那本前朝大八卦,她已經看完了,據說還和東宮書院的師傅們就前朝某幾件事商讨了一番,師傅們又給了她一本新書,如今才看到五分之二的位置。

但也許是這本書不如上一本有趣,也許是今日她心情不好,草草翻過一兩頁,公主就把書本丢開了:“阿婉。”

“臣妾在。”舒蘭與正在出神,吓了一小跳。

“今天的事情既然是由我而起,就該由我解決。”小姑娘站起身,“給我換衣裳,我要去見父皇。”

“殿下?”

峄城公主指着一篇文章道:“我有辦法跟父皇解釋清楚我為什麽要做女将軍了。”

說着卻也不等舒蘭與看那文章,只合上書,又一疊聲地催促。舒蘭與喚過小宮女們,給她穿上一身女孩兒衣裙,公主往鏡子裏瞧一眼自己,道:“我真的黑了嗎?”

“奴婢們天天服侍殿下,瞧不出來。不過殿下沐浴之時,手臉與身上比,是黑了些。”

公主微微點頭:“去尋司飾,或是尋司藥,給我找些香膏藥湯之類塗敷,我要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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