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峄城公主特別認真地跟楊英韶說,她夢到自己周身肌膚破壞,輕輕一碰便掉下一大片皮膚,除了臉上,周身全都是傷,疼極了,什麽藥都救不了她,想死卻又死不掉。

他一驚,問:“殿下怎麽會做這種夢?如此病症,臣聞所未聞。”

從細微表情上看,他用驚愕掩飾了恐慌,然而真正的不安,是盤踞在心頭難以祛除的。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病啊,可是好疼呢,醒來的時候,那疼痛仿佛仍舊留在我身上。”為了加強說服力,峄城公主擠出幾滴眼淚,“我真的好怕,表兄,若是我真會生了那種病,還不如……不如索性死了痛快……”

她原本是個每日都鮮亮活潑的小姑娘,此刻突然收斂了笑容,滿臉恐懼與委屈,眼中淚光閃動,将落未落。

雖還是個孩子的面容,可卻奇怪地與他前世見到的,她最後的模樣慢慢化作一體。

那個時候,他坐在她床邊,擺出想碰她卻不敢觸碰的樣子來,她便哭了。她只有一張臉沒有碰到過布料,一條命只靠用細頸瓶飲蜜水吊着,她問:“楊郎,我是不是……活不到我們的孩兒出世了?”

便是心如鐵石,聽到這一句話,多少會心痛,可他那時候卻只覺得快意。她殺了他心愛的人,她憑什麽還期待他會渴望他們的孩子?

而她說:“我對不住你,可是,我不想活下去了。”

若是讓他早知道他複仇的動機根本是一個謊言,他一定不會說出下面的那句話,也不會将手伸向她的面龐,毀掉她最後一片完整的肌膚。公主一生愛美,可臨走時卻是從頭到腳地不堪入目。

絕望的她用最後一點力氣奪去了他腰間的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膛,呼吸停止,可她儲在眼中的淚水卻流了下來。

血淚合流。

鬼使神差地,楊英韶于此刻伸出手去,為峄城公主擦掉臉上的淚水。他的指腹有習武留下的繭,便是用力再輕,摩擦過肌膚也會有點兒疼,可是,峄城公主柔軟得像是嫩豆腐的面容卻絲毫沒有變化。

他的指尖沒有沾血,她的肌膚不會觸手即破,她只是吓了一大跳,任她活到這麽大,敢伸手摸她臉的男人,只有她父皇一個。

楊英韶瘋了嗎?

“表……表兄?”小公主一瞬間陷入迷茫,她到底是該拍醒他,還是該叫人過來把他拖出去打上二十杖?頭暈腦脹之間,她選擇喊他一聲。

而楊英韶此刻方突然回了魂,前一刻幾乎要脫口而出的一句“疼嗎,是我對不住你”,生生梗在了喉嚨裏,噎得他生疼。

“殿下,您瞧,只是淚水而已。”他收回手,展開五指給她看,“臣的手糙,想來碰疼了殿下了,可是殿下的肌膚絲毫沒有變化。那只是一個夢,做不得真。”

“可是……”公主咬着嘴唇,她也從方才慌張的意外狀況中清醒過來,原來表兄只是想證明她不過是做了個噩夢嗎?可方才的行為的确是太失禮了,萬幸阿婉和哥哥在演武場那一邊,否則,哥哥或許會罰表兄的。

她決定撒個嬌,仰起淚痕未幹的面容,望着楊英韶,可憐巴巴道:“我也知道只是個夢,也不敢跟父皇母後,還有太子哥哥他們說,我怕他們笑我,只能找表兄你了。那個夢,叫人好……”

不必她接着說什麽害怕,說什麽心慌,自己便是重生者的楊英韶,此刻早就自行腦補了一萬種公主夢境的可能性。眼見小公主竟然還肯信任他,便知她絕不會是夢見前生臨死前的那一幕。

上天對他這樣的罪人竟還有所眷顧,沒讓她夢到下手的人是他。

一時間心底下又是酸楚,又是痛悔,又是憐惜,脫口道:“不必怕,仙……先去習武吧。殿下若真覺得那個夢十分詭怪,臣在宮外為殿下尋幾位解夢的高人分說如何?”

峄城公主聽着他的口氣,原以為他要幫忙了,正欲點頭,便聽到了後半句。

連忙把腦袋搖起來:“不成不成。”

她要解夢高人幹什麽?若真要找人解夢,她爹的欽天監裏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委婉又好聽,人見人愛的!

她是要找良醫啊。

“怎麽?殿下怕被人知曉了,笑話您拿一個夢如此當真嗎?”楊英韶問。

“不是……若只是一個夢而已,便是再可怕十倍百倍,又能如何?可是我總覺得……我想尋個良醫,問問這般症狀,到底能不能治,該怎麽治。表兄,你不要笑我,實在是那疼,疼得太真切了,你幫我找找郎中好嗎?”

“……最好的郎中,都已經在太醫院了。”

“不會的,若我生了這種怪病以致将死,那太醫院便一定沒有人能救我了。”她說着又要掉眼淚,“我真的很害怕,我……”

“臣答應殿下去找好郎中,找天底下最好的郎中,成麽?殿下別哭。”楊英韶這一回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伸手去給她擦眼淚了,摸出一條巾帕遞給她。男子常用的擦汗巾帕不比女眷們的絹帕,沒那麽細滑,也沒那麽纖薄,更是不加紋飾。然而峄城公主不介意,聽到表兄答應幫忙,欣喜還來不及,接了帕子蘸掉臉上幾滴淚水,露出個極明亮的笑臉來:“我就知曉,表兄是天底下最體貼我心思的人。”

她說一句“最體貼我心思”,不過是流水線上發好人卡的常用操作罷了。憑這一個“最”字,皇帝是最寵愛她的君父,皇後是最為她苦心籌謀的娘親,太子哥哥是最疼愛妹妹的好哥哥,陳嬷嬷是最敬業的勞模,尚婉儀是最妥帖的小棉襖,多一個楊英韶,沒什麽大不了。

然而楊英韶聽得這一句,心頭便像是叫燒紅的針重重一戳,差點掉下淚來。

什麽體貼她心思,他是這天底下傷她傷得最深的混賬罷了!

此刻卻只能板着臉安排她:“接着去提沙袋,今日加了重量,時間可以稍短些了。”

公主展顏一笑,能長本事的事兒,她從來都不推脫,答應一聲便去了。小姑娘和男孩兒一樣穿着習武的短打,像只雀兒。

那麽可愛。

楊英韶垂下眼,深深吸氣,他方才幾次失态,希望公主沒有注意到。至于她那個夢,他是不擔心的——毒是他用過的毒,當初是尚鹿鳴給的,而尚鹿鳴的醫術是漆允齡教的。

雖說尚鹿鳴跟他說,此毒無藥可解,然而此世又不是真的有人給公主下了毒,只需要問出個詳細,給她個交代便是。

他的心思倒是更多地放在了公主的夢境上。雖然他肯定公主夢到的不是那殘酷的一天,但光是這個夢的存在,已經讓楊英韶倍感不安了。

她還會不會夢到別的?若是夢到了……會不會就此不再相信他了?

“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騙,一定很難過。”——她是這麽說的嗎?

初冬的下午陽光溫軟,像是暖到正好可以入口的牛乳,但楊英韶立在演武場邊,卻覺得周身寒涼,仿佛置身于墓室之中。

是了,他的确曾進過墓室。他得和公主夫妻合葬,在他死前,公主的墓室不會被封閉。那一天,他知道了蘇流光的所作所為,獨自一人來到她身邊,卻是隔着厚重的彩繪棺椁,再也沒辦法和她說一句話了。

離開她的陵墓之後,他手足都是冰冷的,直到騎馬回到家中,仍舊僵硬疼痛——回的是侯府。他們曾經共住過的公主府,已經被皇家收回了。

那個時候他有多麽希望能回到她還活着的時候,回到她還沒有中毒的時候,回到一切都還來得及挽回的時刻。他寧可和離,寧可為之受挫骨揚灰的重刑,也不願承受自己曾做出如此禽獸之行的記憶。

可如今他回來了,回得比當初所盼望的更遠——那又如何呢?他仍然在恐懼。他不知道自己對峄城公主的好到底有沒有作用。若是公主也夢到了他傷害她的情形,又會怎麽樣?

他站在那裏,心事蕪亂,竟沒有注意到“尚婉儀”走到了他身邊。

直到她道:“世子,殿下任性,勞您費心了。”

楊英韶連忙帶上笑容,道:“無妨,這既然是她的心事,我稍稍幫她也未嘗不可。”

“但是……”舒蘭與猶豫一下,才道,“殿下做的夢……從來都是實現了的。臣妾不敢跟別人胡說八道,但既然殿下信任世子,臣妾便也來說一句,這不是她危言聳聽……求世子一定為她尋找良醫,殿下她,當真是怕極了的。”

楊英韶轉過頭,他看着舒蘭與,什麽言語都無法驅散他心裏那一霎的深寒,以及随之而來的怒意。

她的夢都成真了?難道這一世也有人敢對公主下手麽?!

楊英韶緊着去找了漆允齡,在他住所門口堵了半個時辰,可算将他抓住——不出所料,身為尚鹿鳴的師父,漆允齡确實知道這東西。

次日,他按照和峄城公主的約定,提前半個時辰到了東宮演武場等她。一見面,公主便命從人盡數退下,舒蘭與略作遲疑,也跟着別人退出去一射地。

人不能自恃上位者的心腹,除非是嫌命長。

而楊英韶正在與公主講述他的所聞,這的确是別人不該知曉的信息。

“臣詢問了幾位醫士,有一名曾在毅親王麾下做軍醫的醫士說曾見過這種情狀,但那并非疾病,而是南疆的毒物。”

“毒物?”公主吃了一驚,心猛然一沉。

她是個孩子,可便是她也知道,毒藥與巫蠱,是宮中最忌諱的東西。東宮雖不歸她娘管,可只要這種東西進了宮牆,便有數不清的人要丢掉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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