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醋

沈辭看着他,沒有說話。

譚進又接連失聲笑了良久,沈辭也都沒有打斷他,只是一直看着他。

譚進原本同他離得算遠,忽然停下不再大笑,而是走向他。

沈辭身側的紫衣衛紛紛拔刀,沈辭伸手,将最近一人的佩刀按回刀鞘中,旁的紫衣衛面面相觑,而後也跟着收刀。

譚王早前就受了很重的傷,方才摔下馬背,重重撞在地上的撞擊力,都直接将手臂撞骨折,眼下的譚王,确實威脅不到沈将軍……

譚進見沈辭如此,低沉笑道,“沈辭,你有膽識。你比你老子強!”

沈辭還是看着他沒說話。

譚進也繼續上前,“我原本以為,沈家自你祖父之後,沈家的子孫都徒有其表,一個能上戰場的都沒有,倒是你,沈辭,你一個從未去過邊關的人,在立城跟着劉堅幾年,摸爬滾打,比你老子,比你大哥都更有出息!劉堅教得好啊,你是他的愛徒,他把畢生所學都交給你了,也把立城邊關都交給你,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托付!”

沈辭沉聲,“你到底想說什麽?”

譚進終于走到他跟前,仿佛頭一回這麽仔細打量着他,而沈辭也未退後。

“像!真像!像極了你祖父!”譚進輕哂,“你們沈家終于出了一個沈辭,你祖父九泉之下也應當安息了。”

譚進言罷,猛然伸手,袖中匕首突顯。

沈辭身後的紫衣衛驚慌,“将軍!”

但話音未落,沈辭已經順着匕首的方向握住他的手,譚進一驚,想掙脫,但另一只手已經骨折,根本沒辦法使出力道,被沈辭整個人握住手臂反扣壓在地上,匕首摔在一側,唯一能動的那只胳膊也被憋在身後,臉貼在地上的塵土上,根本動彈不得。

周遭的紫衣衛才通通舒了口氣,沈将軍是心中有數的。

眼下,譚進已經動不了,沈辭也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确保他沒辦法再起身,才低聲道,“王爺也是征戰沙場的人,最後的體面也不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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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面?”沈辭的這句話似是再度刺激到了譚進,譚進早前吃進去的灰都吐了出來,同樣低聲道,“你知道什麽叫體面嗎?”

沈辭不假思索,“忠君愛國,馳騁沙場,才是你我這等軍中之人的體面。”

譚進再度笑了起來,只是這次笑容背後,仿佛多了些歇斯底裏。

沈辭看他。

譚進笑完,将死之人,譚進便也沒什麽好顧及的,“體面?這體面要來有何用?到最後誰能容得下我?你問問你的小皇帝,他若知曉我流着一般西戎的血,他的龍椅能坐得安心嗎?即便今日安心,明日安心,後日呢?他能高枕無憂嗎?”

沈辭沒有應聲。

譚進大笑道,“就因為我是半個西戎人,沒有人會放心我!我為燕韓立下赫赫戰功,若不是我譚進,燕韓的半壁江山早就落在巴爾人手中!我身上的傷口,每一道都是鐵證!我取這燕韓的江山有什麽不對!”

沈辭卻淡聲,“如果每一個戍守邊關的将領都覺得自己立下赫赫戰功,若不是因為自己,燕韓的半壁江山早就落在外族手中,人人都覺得自己取燕韓的江山沒什麽不對,今日的燕韓會是什麽模樣?四分五裂,各自為政!支離破碎,民不聊生!這就對?”

譚進咬牙。

沈辭繼續,“你扪心自問,懷城之亂,真如你所說,都是因為你留着一般西戎血脈,旁人忌憚你,容不下你,還是因為你自己的野心!”

譚進噤聲。

沈辭再開口,“你若沒有野心,你怕什麽西戎血脈,怕什麽忌憚!”

譚進打斷,“沈辭,你就沒有野心過嗎?”

沈辭應道,“沒有。”

譚進輕笑,“那是你不知道野心的滋味,沈辭!你就是日後的我。”

沈辭斬釘截鐵,“不會,我永遠不會成你!”

譚進大笑,“那是你沒嘗過權力的滋味,等你嘗過,還甘願把皇位讓給陳翎這樣的一個黃毛小子嗎?”

沈辭沉聲,“我永遠不會背叛她。”

譚進笑得更歡,“沈辭,你是天子的伴讀,同他有情誼,若是天子兒子,天子的孫子呢?你還會顧忌嗎?屆時的你,早就權傾天下,對這些牙齒都沒長齊的人俯首稱臣,你甘心嗎?即便你甘心,你的子孫會甘心嗎?你們沈家會甘心嗎?這天下,原本就不姓陳!”

沈辭按緊他,“但它眼下姓陳,今後也姓陳!”

譚進将牙關咬得“呲呲”作響。

沈辭不想與他再呈口舌之争,“綁上,押去楯城!”

沈辭吩咐一聲,身後的紫衣衛上前。

沈辭原本也是舊傷才愈,方才制服突然暴起的譚進,沈辭雖未再受傷,但還是耗了不少體力,又尤其是譚進即便受了重傷,也是一身蠻力,剛才按緊他就不是容易事。

眼下,沈辭剛起身,身後的紫衣衛還未來得及上前,譚進突然掙脫!

紫衣衛詫異,沈辭也愣住。

譚進已然逃不出去,卻是在地上一滾,精準拾起早前的匕首,瘋狂大笑道,“成王敗寇!我譚進,絕不向天子低頭!”

譚進言罷,匕首劃過喉間,頓時鮮血如注,譚進臉上還有笑意看向沈辭,而後順着跟前一點跪下,栽倒在地。

等一側紫衣衛上前,已經沒了氣息。

而不遠處,馬蹄聲疾馳,應當是追兵一路趕來。

沈辭看着血泊中的譚進,想起祖父在世時,曾同他們說起過,當年同譚進一道在北邊禦敵……

“二哥!”陸鳴簡的聲音傳來。

聲音裏都是激動,驚喜,還有難以置信,“二哥!真的是你~我以為看錯!”

就差沒有撲到沈辭懷中。

身後,若幹騎紛紛下馬,“沈将軍!”

沈辭認出石懷遠!

石懷遠見了沈辭,竟也忍不住眸間激動,眼底氤氲。

早前同沈将軍分別,還是将太子托付給沈将軍的時候,他去敬平王府送信,沈将軍說他去救天子!

沈将軍沒有食言!

天子和太子都安好,他從譚進手中救下了天子和太子!

石懷遠上前,單膝跪下,“沈将軍!”

沈辭扶起他,自然而然轉了話題,“譚進自戕了。”

沈辭和陸鳴簡的目光才都看向血泊中的譚進,石懷遠颔首,“沈将軍,剩餘的交給末将去處理。”

沈辭這才點頭,而後轉眸看向陸鳴簡,“你怎麽在這裏?”

只是言罷,嘴角又忍不住笑了笑,“長這麽高了?”

陸鳴簡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方才原本眼淚就緊緊包在眼眶裏,當下,‘哇’得一聲撲向沈辭懷中,“二哥!”

陸鳴簡其實力氣不小,又剛好在寸勁兒上,沈辭傷才好不久,方才又同譚進交過手,眼下一沒注意将沈辭撲到在地。

陸鳴簡一臉驚慌,“二哥?”

一側的紫衣衛都看不下去了,“世子,将軍還有傷呢?”

陸鳴簡仿佛才回過神來,趕緊伸手,也從沈辭身上起來,“二哥!你沒事吧?”

沈辭溫聲,“沒事。”

“二哥,你怎麽在坤城?”趁着周遭都在收拾和清理的時間,陸鳴簡問。

沈辭應道,“陛下讓我一路護送太子走安全處,我昨日在路上聽說懷城攻陷,但譚進跑了,估摸着許是在這裏,按照一兩日的行徑路程,應當就在附近,所以碰碰運氣,剛才正好看到信號彈,叫人在這裏直了繩子,将人攔下來。”

“你……你怎麽知道譚進在這裏?”陸鳴簡好奇。

沈辭伸手嘆了嘆他腦門,“日後找時間告訴你。”

言罷,沈辭起身,陸鳴簡也跟着起身,“二哥,你去哪裏?”

沈辭轉身看他,“不是說了,陛下讓我護送太子至安全處,我中途溜來這裏,當時要盡快回太子處,不然陛下知曉,怕是會怪罪上來。至于你,譚進找到了,也手刃了,趕緊回去找陛下複命!”

“哦!對對對!”陸鳴簡反應過來,“是要找陛下複命!”

他沒在陛下跟前做過什麽事,眼下只覺二哥處處都最周全。

沈辭拍了拍他肩膀,“去吧,同石将軍一道。”

“好!”陸鳴簡歡喜,“二哥,等我見完陛下就來找你~”

沈辭點頭。

石懷遠也交待完了此處事宜,簡單同沈辭說了兩句話,便同陸鳴簡一道騎馬折回,臨行前,沈辭叮囑,“替我同陛下說一聲,太子安好,按陛下說的,先将太子送至淼城。”

“是!”石懷遠應聲。

看着陸鳴簡和石懷遠遠去,沈辭也長舒了一口氣。

終于,譚進的事情算告一段落了。

他沒同陸鳴簡和石懷遠一道去楯城,是以為陳翎交待了讓他看好阿念,那他的職責就是看好阿念,他這一趟又去曲城幾日,又來坤城這裏,兩次都是将阿念放在方嬷嬷和池宏鷹處,他是怕陳翎脾氣又上來……

他想她,但不能同陸鳴簡和石懷遠一道去。

“走吧,回坤城。”沈辭也躍身上馬,同身後的紫衣衛一道回了坤城。

***

坤城驿館,沈辭折回的時候,阿念已經睡了。

是方嬷嬷在守着,沈辭回來的時候,特意來看了一眼。

“将軍。”方嬷嬷福身。

“我來看看殿下。”沈辭上前,見阿念果真一人睡熟,睡熟便好,安穩便好。

“将軍可還順利?”方嬷嬷是知曉他去了坤城城外看看。

沈辭颔首,“順利。”

方嬷嬷也舒了口氣,“順利便好。”

方嬷嬷在,沈辭不便久留,“方嬷嬷,早些歇息,明日晌午前後我們出發去淼城。”

“好。”方嬷嬷應聲,也送他至屋外,而後輕聲嘆了嘆。

其實她也不知曉天子早前說讓沈将軍帶太子去楯城的,但在路上,又改了主意,說讓帶太子去淼城。

淼城是平南郡的首府,平南侯府所在地。沈将軍的姑母就是平南侯,沈将軍若是去了淼城,不是要同平南侯夫人見面嗎?

那太子……

方嬷嬷心裏也摸不準。

只是方才那一趟,沈将軍說有些事出去,稍後回來,眼下人倒是回來,但她分明看見了他衣袖上的血跡。

他方才說得有事出去一趟,只怕又是借口。

方嬷嬷不敢多問。

等到翌日天明,方嬷嬷才聽說,昨日沈将軍帶了紫衣衛去攔截了逃跑的譚王,譚王已經自戕伏法,平南侯世子同石将軍一道回楯城,天子跟前複命去了,沈将軍回了坤城官邸,說要照看太子。

方嬷嬷僵住,良久,才反應過來。

譚王,伏法自戕,是沈将軍去攔截的?

原來昨晚,沈将軍是去……方嬷嬷沒想到沈将軍低調到這種程度。

方嬷嬷心中唏噓。

為了方便路上的落腳點,今日他們晌午前後從坤城出發即可,正好能入夜前到明城,這樣明日從明城再出發,黃昏前後就可以到淼城,這樣的安排最合理。

所以晨間時候,方嬷嬷還是見沈将軍帶了太子一道背《五目記》,練習匕首,紮馬步,也快會跟着沈将軍一道跑步。

整個上午,太子同沈将軍一道都很充實。

眼下正是八月初,白日裏炎熱,夜裏熱氣會漸漸消失,方嬷嬷都會盡量注意不讓他着涼了。但凡同沈将軍一道出過汗,方嬷嬷都會帶太子去換衣裳。

方嬷嬷帶太子去換衣裳的時候,紫衣衛來了苑中,“将軍,平南侯夫人來了。”

姑母?沈辭意外。

他這一趟原本就是來見姑母的,但遇到譚進謀逆,到眼下還未至淼城,沒想到姑母來這裏了?

沈辭去迎。

沈辭的母親過世得早,在家中時,就是姑母在照顧他,所以他同姑母感情很好,也是後來他同鳴簡要好的緣故。

“姑母!”沈辭迎上的時候,才見姑母身側有人挽着她上官邸的階梯。

沈辭不由攏了攏眉頭。

平南侯夫人正好擡頭,看見沈辭,眉眼間都帶着笑意,“阿辭!”

沈辭嘴角揚起,“姑母。”

平南侯夫人是真待他親厚,幾年未見,喜悅都寫在眼中,“好好好,看見你好我就放心了~”

沈辭還未開口,平南侯夫人便拍了拍挽着她人的手,“阿瑤,這是你自安哥哥。”

沈辭微怔。

盛瑤朝沈辭福了福身,“自安哥哥。”

沈辭看向平南侯夫人,口型道,姑母?

平南侯夫人道,“阿瑤是建平侯府的姑娘,你沒印象了?”

沈辭惱火,忽然明白為什麽姑母這麽着急讓他去淼城一趟了。

平南侯夫人道,“阿瑤溫婉賢淑,聽說我想簡兒了,怕我路上一個人無趣,就陪我一道去楯城,說看看簡兒如何了,沒想到剛到坤城,就聽說你在,所以來看看,太子呢?”

沈辭自然不信,他兩日前就拆人送信給姑母,說要去淼城,中途會途徑坤城。

姑母是特意帶盛瑤來的。

沈辭硬着頭皮道,“太子去換衣裳了。”

“哦,這樣啊,那我們一道方便嗎?”平南侯夫人言罷,又伸手撫了撫額頭,“方才有些暈馬車,得虧去歇息片刻。”

沈辭深吸一口氣,目光看向姑母。

姑母已做弱柳不經風的模樣。

盛瑤卻緊張,“我扶您去歇着吧。”

平南侯夫人忽然便來了精神,“不必了,不必了!正好我頭疼沒時間陪你,讓阿辭陪你在府邸走走。”

沈辭:“……”

盛瑤害羞低頭。

“姑母?”沈辭開口,平南侯夫人已經‘眩暈’到不行,讓官邸的人領她去歇息。

沈辭嘆氣,又想着她們稍後是要往楯城去的,他們會去淼城,倒也不必一路。

姑母就留下盛瑤一人,始終有些尴尬。

盛瑤見了他,臉色都有些紅了,“自安哥哥。”

沈辭僵住,這個稱呼讓他實在不習慣。

但他也知曉是姑母如此,不好扶了盛瑤顏面,兩人一面走,他一面同盛瑤道,“我不大習慣這個稱呼,還是随鳴簡一道喚我二哥吧。”

盛瑤也如釋重負,“二哥。”

沈辭同樣如釋重負笑了笑,恰心中正想着稍後要怎麽回絕姑母,餘光卻瞥到一側的靛青色龍袍,忽得,沈辭整個人愣住。

阿翎?

啓善一直跟在陳翎身側,全然沒留意到沈辭也在苑中,當下還正同陳翎說着,“陛下,太子今日早起就同沈将軍在一處,眼下還在沈将軍這處呢……”

陳翎目光正好看向眼前同盛瑤一處的沈辭。

啓善這臉打得,正一臉尴尬着,不知說什麽好。

沈辭也剛想開口,就見陳翎的目光淡淡看向他,“朕來見太子。”

沈辭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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