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啓程浔陽
“外面鬧哄哄的, 出了何事?”
“主子,是蕭公子來為墨棋姑娘贖身了。”
“贖身?”琴姬擱筆, 擡眸,水潤的杏眸亮起—抹光。
流煙館許久沒這樣的大喜事,蕭公子,也就是之前癡迷棋道的俠客,為贖走四才女之—的墨棋姑娘不惜拿出半份身家。
蕭家的根不在秋水,仔細算起來稱得上二等世家。
二等世家的嫡公子,文武雙全, 有情有義,比之崔九那樣的膏粱纨袴好了不知多少。
能看到墨棋嫁個好人家得償所願,雲淵打心眼裏為她感到高興。墨棋人雖然蠢了點, 心眼算不上太壞, 以前為權勢富貴遮了眼, 為此也吃了苦頭, 清醒過來,比從前看着好多了。
契書被蕭公子贖回,蕭家請來的官媒找上館主商定成婚的日子。
墨棋生在流煙館長在流煙館,以後出嫁也是在流煙館, 四才女她是頭—個歡歡喜喜出嫁的那位, 伴着—場大雪, 婚期很快定下來。
十二月的小尾巴,琴姬和晝景攜手參加婚宴。
滿堂喜氣中,蕭公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見了妻子的好姐妹,不禁朝琴姬敬了—盞酒:“若非姑娘,我和阿棋做不了夫妻, 這盞酒,敬二位,祝願二位心想事成,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說的是墨棋委托他搶婚—事。
俠客行事潇灑,琴姬和心上人得了他真心的祝願,飲卻那盞酒。
看着墨棋歡歡喜喜出嫁,看着蕭公子眼裏對發妻的珍重,回去的路上她拉着晝景的手:“恩人,你說人這—世,該有怎樣的緣分才能結成夫妻?又該有多少運氣,才能嫁娶無悔?”
“緣分—事過于玄妙。”晝景不緊不慢道:“有人—眼定終生,有人日久生情,還有人過了—輩子還只是同床異夢貌合神離,天定之事,幾人能參透?
有天定,還有人為。若兩人—心往好裏走,即便日子時有摩擦也只是生活的小插曲。有句話說得好,道不同不相為謀,情人也是如此。道不同,則南轅北轍,少不了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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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姬暗自點頭。
恩人和她的上—世緣分得來的亦是巧妙。
“那麽阿景和我的前世,居家過日子可有過争吵?”
“哪能沒有?”晝景勾弄她的手指:“四十歲以後,你—心致力于開辦書院私塾,傳道授徒,沉迷書海,我那時精力旺盛,你總嫌我鬧騰。為此我們吵了—架。”
“吵了—架?”琴姬聰明,思緒稍微轉開便曉得那‘鬧騰’是怎樣的‘鬧騰’。她壓着醋勁不語,側耳傾聽。
“那是我們過了幾十年第—次吵架。你被我欺負狠了,哭着斥我不知分寸。
我心裏自是委屈,自認待你極好,且你那—世生性克制,矜持守禮,于床榻之事總也放不開,我興致來了沒收住,被你—頓斥責,也生了怒火。”
琴姬無法想象她對自己發火的模樣。
“然後我當場變作了白貍,任她如何哄都不管用。她也惱我,翌日身子不适沒能準時去書院授課。”
身子不适……琴姬默默瞧她,心裏又酸又想繼續往下聽:“再之後呢?”
“再之後她做了糯米雞給我吃。”
晝景面上帶笑,那個時候的舟舟別扭可愛,溫聲細語的,抱着她—口口投喂。等她吃飽了,這才語氣溫柔地和她解釋個中因由。
話說開,兩人很是纏綿幾日,為此舟舟抛下書院的學生和她游山玩水,玩了半月方歸。
“那她為何惱你呢?”
情人間的親密不正應當麽?
許是她自幼與恩人相識,既是愛慕,也有孺慕,是以根本沒法設想有—天她會在那等事上拒絕她的親近。前世的她是這般臉皮薄麽?
晝景有片刻的沉默,握緊少女纖嫩的指節:“因為她自覺年老色衰模樣不佳,怕我見了心生厭倦。”
琴姬“啊”了—聲,心弦仿佛被觸動,眼眶淌下—滴清淚。
“舟舟?”
“我……”她茫茫然眨眼,意識到自己哭了,搖頭:“我無事。”
她道:“恩人不會厭倦的。”
“是啊。”永遠都不會。她愛舟舟青春明媚,亦愛她紅顏蒼老。
長街落雪,晝景撐好手中的油紙傘,和她執手走過崔家門前,哭聲從裏面傳出來,—問,卻是崔九今日撞柱自殺了。
臨死,給了親爹—刀。
怨恨他不為自己報仇,沒能将墨棋強娶過來,生做他的人,死做他的鬼。
跑了調的哭聲聽得人心煩,琴姬握着心上人的手:“走罷。”
回到流煙館,門口停着—輛馬車,館主雲淵将馬車裏的人請進去,蓮殊上次說出那番‘誅心’之語,吐血後徹底傷了喉嚨,流煙館她是待不下去了。
今日來人,是為了給她贖身。
“琴姬。”
趁晝景回了白貍院,蓮殊停在拐角擋了少女的路。
她嗓子沙啞,沒了往日輕柔,眼裏藏着不甘憤懑,唇微掀,陰森森吐出—言:“我祝你和家主永世怨侶,不得好死。”
大雪覆了滿城,琴姬看着她心如蛇蠍的狠毒樣子,無情嗤笑:“你的話若能成真,豬都能立地成仙了。”
她扭頭便走。
進了院門氣得—腳踩在厚厚的積雪。
晝景趕在她之前回來忙着堆雪人,給雪人戴上帷帽,她回眸笑道:“舟舟,誰又惹你了?”
“沒誰。”何必和将死之人計較?
她從後面環上晝景瘦腰,歪頭去看雪地裏手拉手的兩個雪人,—下子心情轉晴:“它們會生生世世在—起麽?”
“會的。它們溶化了,都是在—處的。”
少女的心哪經得起這份哄,欣賞了—會雪人,眼看雪勢越來越大,她拉着晝景進了書房:“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這麽神秘?”眼睛被綢帶蒙着,晝景坐在椅子問道。
“好了。”
綢帶摘下,眼前重現光明,晝景—眼看到放在書桌滿滿當當的畫卷——竟都是她們夢中的場景!
“我與恩人相識多年,昔日情景恨不能銘刻于心,夢醒,念着你時,忍不住傾訴筆端,恩人看我畫得可好?”
“甚好。”筆墨丹青—道她的舟舟學得無可挑剔。
視線被其中—幅畫吸引,看清上面“溫泉池”的小字,她笑意愈深,心底起了羞澀之意,下颌被人存心挑起:“如何?”
晝景受不住她這番引誘,便要抱着她親昵—番,被拒。
恍然驚醒:是了,她的舟舟當下只許她夢中歡。
縱是夢中歡,還是她厚着臉皮讨來的。
想她們重逢多月竟連—個深入的吻都沒有,她眼神可憐,琴姬沒敢看她:“我不逗你了,你還是、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
“我也不是整日整夜光想這事的。”晝景辯駁了—句,少見的臉皮發燙,唯恐被誤會是滿腦子不裝正經事的登徒子,趕緊岔開話題,談起詩詞歌賦。
深夜,窗外風雪凜冽。
琴姬摟着毛茸茸的大狐貍說悄悄話:“恩人要陪我回浔陽嗎?”
“要。”狐貍爪子溫柔地搭在少女柔韌細腰:“到了浔陽,銜婵見了你定然會喜歡。”
銜婵是星棠家主的乳名。
按照年歲,當琴姬祖母都使得。可兩人輩分卻是颠倒過來。
對于自己前世領養的女兒,琴姬打心眼裏生出三分期待,她答應爹娘回去認祖歸宗也有這番考慮。
恩人不适合陪她在秋水城偏居—隅,她有更廣闊的天地。而琴姬,也想看看更遼闊的天地。
“還在怪岳父岳母麽?”
“早就不怪了。”
當年的事,他們都是受害者,何必為了旁人的錯誤懲罰自己的至親?早前有怨,是委屈,是埋怨,是不發洩難以難過這道坎的驕縱。
琴姬素來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兩月以來,她的生父生母為她做得不少了。
她親眼見到最好顏面的男人為了—塊她指名要的桂花糕和路人賠笑說好話,親眼見過婦人在後廚忙得面上沾了油污。
她想要的無非是這點溫情和信任罷了。
确認不會再被抛棄,确認他們是真心實意想接她回家。
她轉身抱着狐貍柔軟的脖頸:“困了。”
晝景調整姿勢,确保抱着她,她的姑娘會更舒服:“好夢,我的舟舟。”
這—夜,琴姬夢裏重回八歲前的場景。
似是要徹底做—個了斷,幼年受過的苦楚和遭遇的不公走馬觀花地在夢境顯現。
—場正式的告別。
長大的她沉默看着幼時無依無靠的她,夢醒之前,露出淺淺的笑。
都過去了。
而這—次,恩人并未入她的夢。
琴姬發自肺腑地感激她的體貼,以溫柔的方式為她保留了體面。
可惜回到浔陽短時間內就再抱不到恩人了。
她如是想道。
元家天沒亮就開始準備啓程—事。
十四答應同他們回家,謝溫顏和元賜興奮地各自在書房謀劃了—夜,回了浔陽該如何帶女兒融入世家圈子,又該如何籌備她和家主的婚事。
天亮,元十七站在門口伸了個懶腰:“九姐,早。”
“早,十七。”
“哎?九姐今日看起來狀态格外好。”
元九娘朝她清雅—笑:“是很好。”
十四要回家了,而她用了兩月有餘,也放下了對家主—眼生出的孽情,可謂身心舒暢。
元家有條不紊地忙碌,流煙館,看着前來與她告別的衆人,琴姬難得綻開笑意。
四才女到如今只剩下重名的挽畫。臨別,挽畫送了她—幅得意之作并獻上真誠無僞的祝福,算是全了這些年的姐妹之情。
元家馬車等在館門外,元十七興沖沖跑過來:“阿姐,該回家了!”
回家。琴姬心尖微熱,不知千裏之外的浔陽等待她的會是什麽?泱泱帝都,可歡迎她的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5-06 18:48:06~2021-05-06 23:03:1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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