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現在怎麽不躲了? 甩尾巴

顧戚六歲多的時候, 被拐賣進了一座山裏。

他被拐賣的時候歲數太大了,什麽事兒都記得,知道自己從哪兒來, 知道父母叫什麽,知道自己叫什麽,也知道自己是被拐賣了,所以山裏的那些人家都不想要他,說這孩子養不熟, 以後養大了也是要跑的。

但最終,還是有一家人買了他。

因為那家人實在是生不出來兒子了,一口氣生了六個, 全都是女兒,但是只留下三個,剩下三個都溺死或者送走了,因為養不起。

顧戚被他們家買走的那一天, 那家人欣喜若狂的給他取了個新名字,叫趙寶財,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婦圍着顧戚轉來轉去, 讓顧戚喊他們爸爸媽媽, 顧戚被吓得嚎啕大哭, 鄰居都來看熱鬧,掐着他的臉吓唬他, 說他要是跑就打斷他的腿,吓得顧戚又不敢哭了,憋着嘴巴不說話,然後打出來個哭嗝兒,逗笑了一屋的人。

再後來, 他又看到了三個姐姐,這三個姐姐都黑乎乎、髒兮兮的,又瘦又小,也學着大人的模樣圍着他,最大的那個喊他“小弟”,剩下那兩個就也跟着喊他:“小弟。”

一聲聲“小弟”像是夢魇一樣繞着顧戚,足足繞了八年,後來顧戚從深山裏跑走之後,時不時還會記起來那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鄰居家的人掐着他胳膊的手。

“你要是跑,就打斷你的腿。”

過去的夢魇和現如今的真人疊加在一起,顧戚在聽見那一聲“小弟”的時候都有片刻的恍惚。

兩輩子沒聽見過了。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一直在哭,從見到他就沒停下,斷斷續續的哭的幾乎要抽噎過去似的,将她過去的苦難一口氣都哭訴了出來。

當初顧戚跑掉是從集市上跑掉的,趙家的人養了他八年,就以為自己把他養熟了,帶到了鎮上的集市上,顧戚借口說要去買糖人兒,指揮着傻兮兮的大姐去了攤販前,一扭頭自己就跑了,他爬上了一輛火車,鑽到了座位底下,藏了一天一夜,落地就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第一件事就是去警察局報警。

“你當時走丢了,阿爹阿娘好着急,找了你好久,我回去也被打了好久,小弟,你這些年,是不是吃了好多苦?”

帶着哭腔的話一點點傳過來,将顧戚當年的那些記憶又都勾了起來。

憑心而論,那家人對他好的不得了,那家人把他當成唯一的男丁,飯菜裏的肉都是他的,最好的衣服也是他的,他說什麽就是聖旨,三個姐姐把他當成祖宗供着,全家人唯一的願望就是給他娶個好媳婦,延續趙家的香火。

更諷刺的是,他跑掉之後,趙家人都認為他是“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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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趙家的孩子啊,他怎麽會跑呢?

“阿爹阿娘為了找你,賣了二妞,帶着我和三妞出了山,我們找你找的好苦,睡在橋洞下面,拿着報紙,阿爹碰見人就問,有沒有看見我家寶財。”

“小弟,跟大姐回去找阿爹吧,阿爹見了你,一定會很開心的。”

“畢竟,你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啊。”

大姐臉上的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她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顧戚的臉,卻又在下一秒落了空。

寶財,啊,不,顧戚,他退後了一步,神色冷淡的看着她,說:“我不是你弟弟,我是被拐賣過去的孩子,你們為了找我吃得苦都是你們自找的,我買下你,是看你可憐,你和我一樣都是趙家的受害者,我喊過你八年的姐姐,但你永遠不是我的親姐姐。”

趙家人自以為自己花費了很多精力尋找的人,最開始就是因為他們才會遭受這些苦難,如果顧戚當初沒有被拐賣,後面的一切事情也都不會發生了。

他們自以為是的感動,在顧戚眼裏都是讓他感到反胃的惡心。

“小弟——”大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向前走了一步,臉上竟然浮現出了憤怒的情緒,她說:“家裏人為了你都折騰成這樣了,你怎麽還能說出這麽傷人的話?從小家裏人對你多好啊!我為了讓你吃上一塊糖,天天在山上割豬籠草,爸爸為了給你娶媳婦,一天跑好幾趟山,累的腰都直不起來,你怎麽能這麽沒良心!”

顧戚冷眼看着她,也覺得可笑,他問:“他們賣了你啊,你怎麽還能這麽為他們說話呢?”

大姐頓了頓,繼而又說:“這怎麽能一樣呢?賣了我也是為了讓家裏人活下去,他們賣了我,才能有飯吃,我被賣也無所謂,只要我的爸媽還活着就行,我都是為了家人好。”

顧戚已經不想再說了。

比一個人被抽幹骨血賣掉更可悲的是,她心甘情願被賣掉。

她以為自己是在為自己的家人奉獻,以為自己的退讓是有價值的,但實際上,她在她的家人眼裏不過就是一個可以叫賣的貨物而已。

人不該是這樣的。

顧戚無力再與她多說了,他想起那些沉重的過去就覺得肩膀被壓得發疼,他揮了揮手,轉身就想逃離。

但他身後的女人卻追上來,口口聲聲喊着小弟,她喊一聲,顧戚想起來的事兒就多一些。

對于那對父母,顧戚是恨的,他恨不得他們死,但是對于這個大姐,顧戚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

大概因為他們都是老趙家院兒裏受苦受難的人,什麽都左右不了,只能麻木的接受,所以他天生對這個“大姐”沒有敵意。

他還記得他八歲的時候跟着大姐下去割豬草,大姐揉着他的頭說賣了的豬草給他買糖吃,他說想去讀書,他的“爸爸”怕他跑掉,死活不肯,大姐就管別人家借了一本書,親自用木炭抄在地上,說要給他看。

其實大姐壓根都不認識字兒,用木炭寫出來的東西,雨一澆就全都糊了,她急的直跺腳,顧戚跟在她身後看着,也曾想過他逃走之後要把大姐一起帶走。

但後來他才知道,不行的,帶不走的。

有些人對你好,但是這好裏面摻着毒,你一旦可憐她的卑微,貪慕她的溫暖,你就會被她的毒鑽到骨血裏,被她束縛在泥坑裏,終年不見天日,最終爛在那愚昧落後的深山裏。

愛和恨交織在一起,最終變成了八個字。

不能心軟,不能回頭。

多年前的顧戚不回頭,現在的顧戚也不回頭,但他身後的女人卻不像是八年前一樣好甩掉了,她瘋了一樣沖上來抓顧戚的袖子,一定要帶顧戚回家去找爸媽。

顧戚只被拉扯到了一瞬,然後那女人就被人推開了。

推開她的人其實并沒有用很大的力道,大概只是順手那麽一推,但是那女人本身就不是很強悍的攻擊性異能,她甚至有些柔弱,被這樣一推,整個人倒退了幾步坐到了地上,擡起臉來時臉上竟然還是帶着眼淚的。

她就像是又被顧戚抛棄了一次一樣。

顧戚有些站不穩,他在大風大浪裏都沒低過頭,現在卻好像被打斷了骨頭,半天都提不起勁兒來。

直到一只手虛虛的摁到了他的後背上,用了點力氣來扶着他。

大概是顧戚此時看起來太虛弱了些,所以扶着他的人猶豫了幾秒,緩緩地伸出尾巴,圈住了顧戚的腰。

那尾巴也就半米多長,圈住顧戚的時候正好圍住,尾巴表面有些涼,鱗片柔韌,顧戚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尾巴還在他身上緊了緊。

“江彧。”顧戚動了動嘴唇,卻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他的手握住了江彧的胳膊,疲憊似的閉上了眼,說:“不要傷她。”

江彧的手就頓住了,他依言沒有傷害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但見對方糾纏的太過煩人,他順手就将手裏剛獵來的變異動物丢了過去。

一百來斤重、半米多高的白兔子砸在了那女人的身上,她一時半會兒起不來,只能趴在地上無助的喊:“小弟,小弟。”

她喊一聲,顧戚的脊梁就彎一寸,走到最後,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走了,整個人都靠江彧架着才能走回到安全區裏。

安全區內還是熙熙攘攘的,江彧走到了一處陰暗處站着,顧戚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趴在了他的肩膀上,把臉埋在他的脖頸上,近乎是貪婪的嗅着江彧脖頸上的熱氣。

有些微涼的呼吸噴灑在江彧的脖頸上,江彧的脖子上不自控的浮現出了些許鱗片,又一點一點的消下去,顧戚沒擡頭,只是用額頭蹭了蹭他的脖子。

顧戚突然覺得,有個人靠着還挺好。

江彧被他蹭的眼眸發暗,一條尾巴不由自主的在顧戚的腰上亂蹭,偶爾甩一下空氣,在半空中都能甩出來“啪”的一朵鞭花出來。

“顧戚?”江彧的手摁在他的背後,半響才低聲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似乎是想問他怎麽了。

顧戚不想說話,只是又蹭了蹭,然後才說:“別問。”

說完之後,他又補了一句:“一點破事,不想再提。”

江彧也就不問了,反正看起來也不是什麽能讓顧戚開心的事情,此時江彧只要一低頭,就能看見顧戚略微蒼白的、疲憊的臉。

他見過顧戚滿身恣意,見過顧戚朝氣蓬勃,還是第一次見到顧戚這麽累。

像是要被抽幹了一樣。

在江彧身上趴了大概一分鐘左右,顧戚才算是回過了血,但他沒動,還懶洋洋的垂着腦袋,靠着江彧,也沒擡頭,只是偏了偏臉,順勢吹了吹江彧的耳朵,問他:“現在怎麽不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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