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仿佛沒有絲毫的羞恥之心……

秋雨綿綿。

傍晚時分黑雲壓頂,夜裏起了風,細雨針似的落在地上。

青竹撐着一把傘從盈月院中出來,另一只手将厚厚的鬥篷緊緊地抱在懷裏以防被雨水打濕,腳步匆匆的往明德院的方向走去。

衛王府不算很大,衛王自來寬厚簡樸,從世子妃的盈月院到衛王的明德院前後不過用了一刻鐘,青竹過了一扇月洞門,撫了撫面上的雨珠,沒到明德院正門,而是停腳在了明德院與世子李循的琅玕院的一道穿堂前。

飛檐下挂了兩盞角燈,青竹遠遠地便看見世子妃沈虞抱着肩在廊庑下伶仃立着,綿綿細雨斜落在她的衣裳上,她仿佛毫無察覺似的站着,癡癡地望着前方的夾道。

青竹嘆了口氣,快步走上前将沈虞身上原先被淋濕的披風解下,另換上手中那套略厚實的素緞披風。

可惜盈月院中沒有防水抗寒的銀鼠皮,否則世子妃也不會在外頭挨了大半夜的凍了。

她擡頭瞧了瞧明德院中明亮的燈火,低聲勸道:“世子妃,都已經二更天了,想來世子與王爺會秉燭夜談,咱們還是回屋等吧,雨水寒涼,仔細凍壞了身子。”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世子離開長安去蜀地平叛四個月,這次又立了大功,陛下一定會嘉獎世子在家中歇息的,咱們也不急于一時。”

世子妃沈虞是靖安侯沈繼之女,四個月前剛剛同衛王世子李循成親。

新婚第三日,原靜愍太子麾下屬将高鎮叛亂的消息傳到長安來,李循便主動請纓去蜀地平叛,如今大捷而歸,晌午剛領着部将回長安就被明熙帝诏進了大明宮,到了下晌方歸。

回府後李循便進了衛王的明德院夜談至此時,一直未曾出來。

沈虞卻搖了搖頭,依舊看着遠處的那點燭火,輕聲道:“我就在這裏等世子,青竹,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等就成。”

“主子這說的是什麽話?”青竹說着,硬是從沈虞冰冷的手中奪過了傘柄,兩人一道撐着傘在外頭等李循。

說實話,青竹是個奴婢,自小也做了不少粗活兒,可在這秋雨寒涼的夜裏等人卻還是頭一遭,她凍得直打哆嗦,身旁的沈虞卻是不知冷般安靜的在雨幕中一動不動。

青竹不免又在心底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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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都能抛下新婦的男人,恐怕世子妃這般在雨裏淋濕了他都不會憐惜半分。

也不知主子這是何苦。

待差不多三更天的時候,凍得昏昏欲睡的青竹忽地聽耳旁傳來了一陣嘈雜的開門聲和散亂的腳步聲。

散亂中有個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鹿皮靴踩着雨水發出“嗒嗒”的響聲,不過一會兒,人就到了眼跟前。

雖然早有準備,可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瞬,沈虞的呼吸還是如同停滞了一般。

她撐着傘快步走上前去,在他的面前停下,癡癡地望着他的臉。

漆黑的夜幕下,男人的腳步被擋住。

侍從們替他撐着傘,有雨絲擦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滑落,黑夜裏目光晦暗不明,一身玄衣将他襯得威嚴不可直視,青竹不敢擡頭,只跟到沈虞身後乖巧立着。

他生得很是高大,眼前的女子只能仰頭望着他。

只是她面色蒼白若紙,不用想便能猜到,定是在夜雨中站了許久。

她不說話,他也不問。

李循只看了沈虞一眼,淡淡收回目光大步向前走。

他就沒給她跟着的機會。

沈虞跟着他的腳印一步步如游魂一般氣喘籲籲地跟到李循的琅玕院,聽到身後的青竹失望地埋怨:“唉,世子怎的也不去盈月院……”

她才猛地頓住了步子。

過了好一會兒回想起來。

原來這裏是衛王府……

青竹提前帶了一套幹淨的鞋襪外衫,扶着沈虞去了旁邊的耳房更衣,一邊招呼了個小厮去膳房将竈上煨着的姜湯與小食端來。

換好衣衫後沈虞便接了小厮送來的食盒進了正房,李循的侍衛奴仆并未阻攔。

屋內燭光搖曳,溫暖如春,燃着好聞的松柏香,沈虞慢慢走進屋裏。

窗下書案,李循正靜靜地端坐着看手中的文書,他身形修長,腰背挺直如竹,适才着的玄衣脫下後換上了一身幹淨而家常的白袍,暖黃的燈光下,襯得平素冷冽的眉眼都柔軟了許多。

沈虞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才緩步走到李循面前,将姜湯端了出來。

姜湯泛着淡黃色的潤澤,冒着清涼的香氣,是她親自熬的,在膳房跟着老媽媽學了許久才熬出來的。

指尖冷得有些麻木,沈虞攪動了一會兒散熱,見李循依舊緊抿着唇角不曾看她一眼,微垂了眸子,将姜湯擺在了他的手邊。

“世子,趁熱喝驅寒。”她輕聲道。

“回去。”李循看也未看一眼。

然而沈虞一動不動。

李循無疑是個冷酷的男人,即使兩個人已成夫妻,他也從來沒有給過她一個笑臉,甚至是些許溫柔。

她怔怔地望着他這張終于有了幾分溫和的側臉,只想多留在他身邊一刻鐘,多看他一眼……

“你還有事?”李循終于不耐,冷聲問。

沈虞搖頭。

她的面色明明十分蒼白,濕漉漉的杏眼卻含着纏綿的情意,在李循看向她時,她仿佛沒有絲毫的羞恥之心似的,依舊擡頭灼灼的盯視着他。

“看夠了沒有。”

李循徹底冷下了臉,“滾出去。”

“好。”

沈虞仿佛沒有聽懂他的厭惡和不耐煩,依舊是溫柔的。

她早就知道他并不喜歡她,不過她也不在乎。

“世子,妾身還為您準備了宵夜,您若是餓了,可以用一些。”

李循自然不會應她。

沈虞等了一會兒也沒聽見李循答複,便拎了食盒,準備離去時,無意看見李循的手背上有道血痂。

似乎還是新傷,沒有上藥,又在外頭淋了雨……沈虞遲疑了下,終究還是伸出手去,想着提醒一句,“世子,您手上的傷……”

她其實并不是真的想碰李循,可是李循卻誤以為她想要觸碰他,手掌一揚,就聽“啪”的一聲,沈虞連帶着案幾上的姜湯一道被推到了地上。

還冒着熱氣的姜湯盡數灑在了手腕上,燙起一大片紅痕,瓷盞碎裂,沈虞的手掌按在破碎的瓷盞上,頃刻間便見了紅,疼得她悶哼一聲。

青竹在外頭聽見動靜,慌忙跑進來。

她适才沒在屋裏,進來時便見沈虞倒在地上,主子費心熬的湯也灑了,碗也碎了,而旁邊那個高高在上端坐着的男人不僅動也不動分毫,眉眼中更多的竟是不耐!

她咬着牙将地上的沈虞扶起來,聲音帶了點哭腔,“世子妃,您沒事吧?”又看向李循,咬唇道:“世子你——”

“青竹。”

沈虞有氣無力地打斷青竹。在雨中站了半夜,又傷了手,此刻若不是還有青竹扶着,她當真是沒了半分氣力就要倒下去。

“是妾身疏忽。”她低了頭,沉默地去撿地上的碎瓷。

青竹吞下淚水,幫她收拾殘局。

“陳風。”李循朝外頭吩咐了一聲。

“哎!”一個侍衛模樣的人立刻應聲走了進來,對沈虞恭敬道:“世子妃,您先回去吧,這裏屬下收拾就成。”

沈虞擡頭看了一眼李循,李循的臉上仿佛籠罩了一層冬日的寒霜,光是看一眼便叫人心裏打個寒顫。

知道他不喜歡她,沒想到竟是如此的讨厭,連碰他一下都令他覺得是最大的屈辱。

她苦笑了一聲,“那便勞煩你了。”

“不敢。”陳風忙道。

沈虞與青竹走出正房時,雨聲已停。

隐約聽到房內傳來一個柔媚的聲音,“世子爺,可燙着您了?奴婢替您擦手……”

青竹去捧沈虞受傷的右手,小心的包上帕子,心疼道:“世子妃,傷的可是右手,這可如何是好。”

兩人并道走出來,又聽到院中婢女湊在廊庑下議論紛紛,“誰叫她自願替嫁進來的,不是喜歡咱們世子爺麽,舔着臉巴巴的進去,還不知咱們爺多不待見她!”

“哼,在莊子裏養了五六年,能同她長姐比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見過牡丹的男人,還會稀罕朵狗尾巴草不成?”

青竹氣得轉頭惱怒道:“再說,再說我不撕爛你們的嘴!”

衆人立時作鳥獸散。

青竹又忍不住忿忿道:“世子太過無情了,新婚第三日就抛下新婦走了,一走就是四個月也便罷了,好容易回來了,您站在外頭冒雨等他那樣久,他卻連正眼都不肯瞧您一眼!明明當初也是世子答應叫您嫁過來的,怎麽現在反倒都成了您的錯?真真是欺人太甚!”

沈虞沒吭聲。

她轉頭,透過薄薄窗紗,隐約看見屋內李循那高大的輪廓,燭光幽幽,将他的影子印在窗紗上,經月不見,男人的面容瘦削了些,黑了些,也愈發淩厲了些。

可是那雙眼睛,卻依舊是她日夜思念的熟悉模樣。

……

回去後青竹替她将碎瓷片挑出來,簡單包紮。

這夜沈虞沒睡好。

早晨早早便醒了,開口就問李循,“世子呢?”

青竹正替她絞帕子,聞言悶聲道:“世子一大早就入宮了,應當是去受賞的。”

沈虞用左手接過帕子擦了把臉,沉吟道:“想來衛王府的冤案馬上便能昭雪了。”

“冤案?”青竹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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