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她自願嫁進來的
明熙帝有六子,嫡子分別為長子靜愍太子,次子孝仁太子,和唯一還在人世的衛王。
靜愍太子十數年前便因巫蠱之禍被冤誅,後雖平反,然因其子嗣在冤案中被屠戮殆盡,因此明熙帝又冊立了次子周王為太子,可惜周王在位僅五年便病逝了,明熙帝悲痛異常,又追封其為孝仁太子。
衛王乃明熙帝元後嫡出第三子,元後前些年病逝,按理說太子之位自然而然便落在了衛王頭上。
可自孝仁太子病逝後數年間明熙帝一直未立太子,又頗為寵愛德妃之子,第四子趙王,引得朝野猜測紛紛。
趙王外又有韓王、吳王,均是趙王追随者,倒顯得衛王孤苦伶仃。
一年前有人參奏衛王府意圖謀反,并在衛王府鄉下的莊子裏搜出了不少的兵器,這事惹得明熙帝龍顏大怒,将衛王府一幹人等都禁足在了王府中。
人人都說衛王将要失寵了,太子之位會落在趙王身上,這危機時是李循頂住了壓力,揪出了幕後參奏誣陷衛王府的禦史王演,并令其畫押立下證詞。
本來憑借着這份證詞衛王府便可洗清冤屈,不曾想當夜那王演便自盡在了獄中。
有人說王演是被屈打成招,也有人說李循是殺人滅口。
只是人如今已死了,衛王府再怎麽喊冤,這冤屈也難洗幹淨,明熙帝表面上沒說什麽,卻逐漸冷落了衛王,連他素日裏最看重疼愛的皇孫李循也一并抛之腦後。
也正因為此事,沈虞的堂姐才不願再嫁過來。
畢竟,誰知道衛王府何時便會高樓塌,如那靜愍太子一般的下場。
沈虞說的沒錯,到午後整個長安便傳遍了,衛王世子李循找出了當時逼得禦史王演自盡的罪魁禍首英國公楊義,楊義曾與衛王與龃龉,因此僞造證據暗害衛王。
如今罪人伏誅,衛王府冤案終得洗清。
随之而來的是各種封賞。
李循平叛有功,被明熙帝親封為臨淄郡王,需知只有太子嫡子才能得封郡王,明熙帝此舉,可謂是狠狠打了曾經叫嚣衛王府失寵的趙王黨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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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王府一片喜慶,晦暗了整整一年的王府終于傳出了歡快的笑聲。
琅玕院,書房。
茶釜中的湯水漸漸沸騰,沈虞撇去浮沫,墊着巾子将茶釜從茶爐上取下,往茶盞中倒入茶湯,再放入茶末。
青嫩的茶末在水中舒展成一片片小小的葉子。
一室清香。
“……英國公為何要構陷父王?父王自來仁厚,難道還同他有何仇恨不成?衛王府失寵,誰能最大獲益,誰便是罪魁禍首,那英國公也不過是另一只替罪羊罷了!”
李芙是一個時辰前來的衛王府,聽說衛王府冤案的兇手是誰後,她氣得大怒,就差指着趙王的名字罵了,沈虞一直在一旁靜靜聽着,順便替兩人煎茶。
李芙說得口幹了,正準備停下來喝口茶水潤喉,卻發現沈虞的右手上纏了一層紗布,不由蹙眉:“嫂嫂的手怎的受傷了?你快些放下,要婢女來就成。”
沈虞用左手将茶盞遞過去,笑了笑,“小傷而已,縣主不必擔心。”
“這手是如何傷的?”李芙推開茶盞,去捉她的右手欲要仔細看。
“還不是因為世子爺……”
青竹剛想開口倒苦水,碰到沈虞的眼神只得閉上嘴巴。
沈虞将手往後藏了藏,“縣主,真的沒事,只是不小心灑了姜湯,被燙了一下。”
“還被碎碗紮傷了。”青竹小聲嘟囔道。
沈虞有些無奈地看了青竹一眼。
李芙的面色就不大好看。
惠寧縣主李芙是衛王府嫡出的大姑娘,李循的親妹妹,兩人一母同胞,皆為先衛王妃所出。
衛王蒙冤後,衛王府明裏暗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當初沈家大房不願将女兒嫁過來,這才去跟明熙帝請旨,說沈家大姑娘身子不好,沈家二姑娘思慕衛王世子已久,望陛下隆恩,準二姑娘替嫁。
當時明熙帝似并未在意,只道了句“全看世子心意”。
實則沒那麽簡單。靜愍太子與孝仁太子兩位皇叔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箭在弦上,便是李循不想争,也不得不争,不争的下場便是靜愍太子,遭小人以巫蠱誣陷也毫無招架之力,太子妃連帶着李循最為敬重的那位大堂兄都被當成叛賊冤誅。
衛王府失了寵,說不準哪一日謀逆的罪名又卷土重來,到時候誰也保不住。
偏偏在這時,婚期将近。
沈家有兩房,長子沈紹雖為庶出,卻自小骁勇善戰,後太後出巡,叛臣作亂,沈紹還曾以身體替太後擋了一刀,被明熙帝親封為定國将軍。
沈家大姑娘沈婼與李循的婚事是多年前便定下的,只等李循及冠兩人便可成婚。
有了定國将軍這道護身符,說不定明熙帝在下手時還能顧忌幾分。
李循本不願拖累未婚妻,可生死之際,衛王府幾百口人的性命在他手中,他不敢賭,因為他不只是沈婼的未婚夫,更是衛王府的世子李循。
可就在這檔口,沈家大房卻是推三阻四,以沈婼重病為由拖延婚期。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何況兩人還不是夫妻,只是青梅竹馬的情誼。
如此拖了大半年,就在李循心灰意冷,欲要上門退婚之際,宮裏忽然就傳來了明熙帝的旨意,問他願不願意換娶沈家二房的嫡女,靖安侯之女沈虞。
晌午,李循下朝,換了常服從門外進來時,神色不見絲毫疲憊,全然瞧不出來他昨夜只歇息了一個時辰。
“芙兒也在。”
李循徑自走到李芙對面坐下,接過婢女遞來的帕子淨手。
自他進來,沈虞的目光便一直癡癡地追随着他,可他卻仿佛沒看見她這個人似的,神色始終冷淡。
沈虞臉上沒有旁的神情,只眸中含着的那片柔情蜜意和眷戀深情都能叫人看酥了,李芙覺着,若她是個男子,定然把持不住。
可對方偏偏是她兄長。
說來她這兄長,也是古怪得緊。
你說他不解風情吧,對着沈婼的時候,還從未見過他對誰如此溫柔。
可說他憐香惜玉吧,分明答應了這婚事,又不待見人家,她偷偷向陳風打聽過,說是大婚之夜,李循卻扇之後便去了書房,一直處理公務到天明。
這公務便這麽香?
李芙是左思右想,也不知沈虞是哪裏招惹了李循。
因此一等沈虞關上房門退出去,她便神色複雜地說道:“兄長,你待嫂嫂好些罷,靖安侯夫婦能将她嫁過來,可見并不甚疼愛,她又在鄉下的莊子裏住了好些年,想來是不容易的。”
“你這是拐着彎兒的譏諷兄長不中用,沒人願意嫁?”
李循喝了口茶,茶水酽酽的,不燙不冷,正是他喜歡的溫度和口感。
“怎敢,如今兄長可真真是打了四皇叔和德妃的臉面,怕是連皇爺爺對你也是刮目相看呢。”
李芙嘴角勾着一道譏諷的笑:“便是當初不願嫁進來的,如今,還不知擱哪兒哭呢。”
李循将茶盞重重隔在案上,淡淡道:“芙兒,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事。”
李芙斜了李循一眼,“那兄長娶她作甚?”
頓了頓,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皺眉道:“兄長,你該不會對沈婼還不能忘情罷?難不成你還看不出來,沈婼當初不是身上生了病,而是心上……”
“婚事我是應了,卻也是她自願嫁進來的,”李循打斷李芙,“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就不必來管旁人的事了。”
意思是,既然沈虞自願嫁給他,那麽不管他如何待她,都是她咎由自取。
至于自己的事情……
李芙一哂。
兩年前明熙帝将李芙賜婚給新科狀元顧晏清,成婚兩年,怕是李芙連顧晏清具體長什麽模樣都記不住。
說話間,就聽到外頭傳來婢女的聲音,“……世子妃,您怎麽站在外頭不進去?”
屋外,沈虞看着婢女一臉玩味的笑,說:“将門推開。”
婢女一愣,旋即輕哼了一聲,将門替她推開。
沈虞舉步走了進去。
李芙的面上帶着幾分尴尬,李循倒是神色如常。
沈虞将兩份糕點擺在了案幾上,笑着對李芙道:“這是酥油泡螺和窩絲糖,香酥可口,縣主可以嘗嘗。”
說罷一雙清淩淩的杏眸便眼殷殷地望向了李循,飽滿的唇瓣動了動,觸到李循那冷淡的神色,眸光微黯,終究沒說什麽,只将那盤窩絲糖往他往那邊推了推。
李芙忙給沈虞遞眼色,李循不愛吃甜食,除了一日三餐他從不貪嘴,最是古板不過。
果不其然,沈虞的手剛剛收回去,李循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就落了下來。
“拿走,出去。”
男人的聲音極好聽,如冰玉相擊,低沉清列,平靜不帶一絲起伏,可吐出的話,卻總是令她難堪局促。
李芙聞言責備地看向李循,李循卻恍若未見,神色冷峻。
沈虞低着頭,輕輕地應了聲是,端着那碟窩絲糖便走了出去。
盡管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李芙有理由猜測,興許沈虞是哭了。
她這個兄長,連父王都對他有幾分敬畏,甭提那麽嬌嬌弱弱的一個小姑娘了。
李循不欲再談房內事,叫陳風去了門口把風,将話題轉到了朝堂上來,“……四皇叔手腳幹淨,這次沒能拿到他的把柄,不過想來近來一段時間,他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為了活命,幾個人狗咬狗,趙王黨日後可要同床異夢了,”李芙冷哼一聲,又問道:“那皇爺爺是怎麽說的?”
李循昨日晌午回來後就入了宮,一直待到傍晚才回來。
談及此事,李循捏了捏眉心,看起來有幾分疲憊。
過了會兒才緩緩道:“離開長安四個月間我便一直命人在追查王演的案子和王府的冤案,回宮後将搜尋到的證據交上,皇爺爺卻只翻開看了一眼,便叫我莫要深究。”
李芙心下有些失望,又有些心疼。
失望是對明熙帝,心疼則是對兄長。
在外頭打仗有多累暫且不提,還要時刻留意着京中的動向,如此殚精竭慮,她如何不心疼?
外頭人都說李循是明熙帝除了靜愍太子的嫡長子李衡之外最為器重的皇孫,父王子嗣單薄,只有兄長和庶弟兩名子嗣,那趙王叔子嗣倒是繁盛,只沒一個及得上李循。
可這裏頭有多少心酸卻是旁人體會不到的,她未出閣時,兄長每日不到雞鳴聲便起床讀書習武,晚上時常要熬到三更天方歇下,每日的休息時間不足兩個時辰。
而最可怕的是,這十幾年來他幾乎每日皆是如此。
這般一想,李芙倒也不忍心苛責兄長待慢待新婦了。
兄妹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李芙這才離去。
李循與李芙兄妹談話間,沈虞自書房中出來,遠遠便瞧見青竹在跟李循院中伺候的婢女翠屏吵嘴。
翠屏是适才替她推開房門的那名婢女。
“……你也不用對我頤指氣使,你家主子在這衛王府還能住多久尚未可知呢。”
翠屏滿臉的不屑,氣得青竹直跺腳,“世子妃是衛王府未來的主母,自然是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倒是你!一個奴婢,都十六七的老姑娘了還不肯嫁出去賴在世子身邊,誰不知你肚子裏打得什麽鬼主意!”
“我娘是世子的奶嬷嬷,你敢如此說我,世子還沒說過什麽呢!”
翠屏剛要上前去揪青竹的頭發,就覺得小腿似是被砸中了似的一疼,她往前趔趄了一下,青竹順勢躲開,叫她整個人一腳絆在了地上。
翠屏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正見沈虞抖了抖裙擺朝她這邊走來,忙叫道: “世子妃,您這奴婢可當真不講規矩,若是沈大姑娘在這裏,定不會叫身旁的婢女如此羞辱奴婢!”
沈虞擡首看向翠屏。
翠屏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沈虞沉默片刻,竟上前親自将她扶起來。
“翠屏姑娘,日後走路小心些。”
青竹目瞪口呆,待翠屏得意地走開,恨鐵不成鋼地道:“世子妃,您何必扶她,她就是故意拿大小姐激您!”
“可還記得翠屏的身份?”沈虞問道。
“記得,”青竹疑惑道:“剛剛那小賤蹄……都說了,她娘是世子的奶嬷嬷。”
“這便是了。”
疏不間親,李循本就不喜她,她若去挑釁他奶娘的女兒,必定是落不得好的。
“可也不能就叫一個婢女坐到您頭上呀,”青竹郁卒,“世子妃,您就是太喜歡世子了,總是處處忍讓,可您看世子,他又替您說過一句話麽?便是再不喜……也不該當着惠寧縣主的面那樣下您的面子那。”
“我不需要他替我說話,”沈虞搖了搖頭,眸光中含着淡淡的悵然,“只要能每日見到他,我心裏便是歡喜的。”
“……”
青竹看着這樣的沈虞,深深地嘆了口氣。
世子妃,怕不是入障了吧。
晚間的時候,李循又是忙到深夜。
二更的梆子打了最後一聲,沈虞拎着食盒染了一身的風露走過進琅玕院,輕聲問門口的陳風:“世子可還在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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