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五十年

33

“啊啊啊!!!”

一道沙啞的驚叫劃破鬼府人間登記處的院子上空。

前院裏排着隊等級要去鬼府投胎的良民鬼魂們紛紛癡癡四處張望,不曉得發生了什麽,好不容易組織好秩序的耿枰拍了拍老舊的銅鑼,說:“別亂張望,這裏是什麽地方沒跟你們說清楚嘛?好好登記了就下去,別啰裏啰唆想要逗留。”

發完火的耿枰挺直腰背去找六須管家,結果卻看見主宅院子裏好朋友沈雙鯉衣衫不整的跑出來,跌跌撞撞的,一瘸一拐,通紅着臉,桃花眼裏滿是春水朝露地往他這裏來。

“雙鯉,你怎麽了?”耿枰說,“剛才好像有人家在殺豬,咱們湊熱鬧去?”

沈雙鯉被耿枰小算命的扶住,大半個身體都依靠對方,腦袋還混亂不堪,粉桃似的面頰上又青白色浮起,他太亂了,需要有人來幫他理清頭緒,于是抓住耿枰的手臂,彷徨地像只迷路的小貓,一邊強忍身上各處的酸痛,一邊懇求道:“耿枰,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怎麽辦?要是你想起你辜負過一個人,你該怎麽辦?”

耿枰活了十九年都是大好直男一個,今天突然不怎麽直了,被沈雙鯉這雙過于迷人的眼睛深情望着,直接望出三分的心動來,臉頰也一紅,清了清嗓子,說:“等等等等,慢慢說,咱們先去屋子裏把衣服穿好吧。”

沈雙鯉低頭,看見自己□□的腳邊還滴答着發酵了一夜的不屬于他的東西,一把捂住臉,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地拉扯了一下自己身上江祭的長袍,遮住大片一夜之間開遍全身的梅花烙印。

“那你等等,我先去洗個澡。”

耿枰辦事處的班也不上了,搓了搓手,興奮又八卦地等着,還準備了瓜子花生爆米花和兩杯烏龍茶,很清楚今天下午怕是有個精彩的故事可以聽了。

34

四合院早期只有三個人,他,六須管家,跟五歲狀态的江祭。

現在多了一些無意識的游魂,六須管家說游魂都是看守四合院的護衛,兼職打掃四處的花花草草,言下之意就是讓他安心養身體,所以如今沈雙鯉要用熱水洗澡,那些不能投胎的游魂就把熱水裝到巨大的木盆子裏讓他泡,還撒了點花瓣,很貼心。

沈雙鯉将自己沉入浴盆深處,腦袋都藏在水下,睜着眼睛仰望水面搖搖晃晃的玫瑰花瓣,心情真的是說不出來的複雜。

跟江祭在他容器還沒有發育好的時候就搞在一起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居然只是一晚上,他就想起了他跟江祭最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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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六須管家說得沒錯,他還當真是個抛棄江祭的渣男,但是……

他那次,不是故意的。

他去人間答應要回來,沒回來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記得了……

35

沈雙鯉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從睜眼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有出過鬼府半步。

他是天生地養的鬼王,從有意識的第一秒開始,就是鬼府的鎮府之寶,他在鬼府漆黑的宮殿裏接受員工們的叩拜,接受很多很多哭叫咒罵,也在自己一步也不能踏出的宮殿裏看見許多執迷不悟貪戀人間的迷途者請求複活。

從那時起沈雙鯉覺得,自己大概就很向往人間了,想去看看人間到底有什麽東西,居然讓那麽多下來的人連投胎都不願意去,心心念念的都是另一個世界還活着的人們。

鬼府極大,統共十八層,他住在中間第九層,牛頭馬面起初很怕他,後來混熟了就總跟他講有意思的鬼魂故事,偶爾還帶着那些有執念的鬼魂來見他,說只要故事講得好,下輩子投胎就給個好地方。

來見他的鬼魂大多數是癡男怨女,還有一部分的身份叫做母親。

沈雙鯉聽他們哭着講愛恨,講擔心與舍不得,便在自己的宮殿裏跟着流淚,心一塊兒揪起來,越發想要上去,忍不住地想自己要是也投胎出去玩兒一回,能感受感受各種人之間的關系,身處其中去感受,大概更有趣美好吧。

就在這種時刻,牛頭馬面捉回來個為禍一方的惡鬼。

這惡鬼不是單指某一個鬼魂,而是某大兇之地王族墓地冒出來的惡鬼,吸取了太多的鮮血與不甘執念形成的惡,長期飄蕩在附近山區,惹來當地将近八年的大旱,害死了近乎幾十萬流民,罪大惡極。

牛頭馬面一般是不會上去捉鬼,但這種級別的大鬼不得不去,誰料惡鬼很配合,一抓就走,對為禍人間毫無興趣,聽說可以勞改幾百年去投胎,就自己跟着來了。

惡鬼長得不像惡鬼。

被牛頭馬面壓着走上宮殿來見沈雙鯉時,惡鬼攜來濃墨一樣的陰冷黑霧,長發垂臀,冷峻桀骜,目光如鷹,玄色金紋的長袍拽地,一派天家氣度,氣勢非凡。

沈雙鯉還是第一次看見人間有這麽好看的男人,他問他:你為何為禍一方?

多好看的臉,做壞事多浪費。

惡鬼仰望寶座之上白衣勝雪的鬼府之主,搖了搖頭,他不認為自己在做壞事,他只是在附近游蕩。

“哦,我忘了,你還什麽都不懂,你跟我一樣呢,是無父無母的,不如以後就跟在我身邊反省,什麽時候反省得差不多了,再去受罰投胎。”

“哦,還無姓名,那就取一個,日後也方便叫你。取什麽好呢?”

漂亮溫柔的鬼府之主歪了歪腦袋,身子軟得像是沒有骨頭,趴在寶座上:“有了,聽說你是在江邊被牛頭發現的,就姓江好了,叫江祭,往後要時時刻刻祭念那些因你而亡的人,哪怕你不是故意的呢。”

惡鬼依舊是無所謂的。後來總看漂亮的鬼王聽許許多多的人類講話哭得稀裏嘩啦,惡鬼就忍不住笑。看鬼王很羨慕他來來去自由,不受鬼府約束,惡鬼也不知怎得,感到心疼。

36

“江祭,你說,剛才那對書生青樓女卿卿我我,到底什麽感覺啊?”某日對人間好奇到極點的沈雙鯉問一直跟着自己聽人間故事的惡鬼,“剛才我不小心偷看見了,他們在奈何橋上還那樣親呢……”

惡鬼垂着眼睫,忽地心擂如鼓,看着靠近自己的沈雙鯉,有種被試探調戲的錯覺,因此惡鬼不說話,只是目光溫柔地看沈雙鯉,把沈雙鯉看得躍躍欲試,拽着惡鬼陪自己試試。

“要不,你讓我試試?”

惡鬼漆黑的眸子顫動一瞬,點了點頭。

沈雙鯉卻也是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還害羞,咬了咬唇,說:“你來親我。”

惡鬼聞言恍若入夢,但又順從地貼過去,在距離那兩瓣軟唇只有幾厘時頓了頓,最終胸口滾燙地欺負過去。

從此,鬼府之主跟他收的惡鬼關系不太一樣了。姑且可以稱作,他們在相愛。因為沈雙鯉并不怎麽真心,他只是玩,只是好奇,好奇之前書生說的愛使人盲目是不是真的,如果時真的,那麽自己不願意再做鬼府之主,讓給江祭當,江祭是不是會願意呢?

畢竟只有江祭這樣強大的惡鬼能夠承受住傳承的力量。

鬼府不能沒有主人,他不做,總得有人做啊。

只是試試啦,不一定成功的。

沈雙鯉當時,并不怎麽抱希望呢,畢竟是人都不會願意永遠被困在宮殿裏,江祭即便能夠喜歡自己,也不會同意的。

但江祭同意了。

37

大婚之日,沈雙鯉并不開心,他惶恐又愧疚,被撩開蓋頭的時候,江祭看見他的妻子在哭。

婚禮照常辦了下去,交接儀式也辦了,沈雙鯉硬是沒提自己想要投胎出去玩兒的事情,努力告訴自己,就這樣偶爾上人間看看就好啦,幹嘛還要投胎呢,丢下江祭一個人在鬼府,多寂寞啊,他也是寂寞過來的。

然而某天牛頭馬面告訴他,有個絕佳的投胎位置适合他,那家人姓沈,江南大戶人家,命中注定無子,所以他過去投胎的話,不算搶任何人的命格,還能一生衣食無憂,起碼鬼府之主的妻子,怎麽着也不能投胎出去受苦。

不提還好,一提,沈雙鯉就魂兒都飛出去了,纏着江祭好幾個月,說了自己想要出去玩兒一陣子的話。

江祭那是用很了然的眼神看他,親他的唇,問他:“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呢?”

沈雙鯉大言不慚回話說:“也就五十年吧,彈指一揮間。”

江祭寵愛他極了,但凡他要的,沒有不給的,這次也是一樣,只是很舍不得,說:“與你在一處,五十年自然彈指一揮間,可要同你分開,分分秒秒都是一年,吾愛,你叫我等,我就等,可不要太久,太久的話……我就去找你。”

“可別!我投胎出去,你們老來看我,我要是不小心恢複了陰陽眼和記憶,那還投胎玩兒什麽呢?就五十年而已啦,夫君……”他撒嬌。

江祭摟着他又堵住他的唇,良久,嘆了口氣:“好,不看你。只想你。”

38

“然後呢?”故事聽到這裏,耿枰小夥子已經吃完了半桶爆米花,在啃雞爪子了,目瞪口呆之餘,急切想要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你五十年後應該就回去了吧,我靠,我早就知道你身份不一般!原來是前任鬼府之主!失敬失敬,多給我幾十年壽命怎麽樣?咱們關系這麽好。”

沈雙鯉坐在梨花木的圈椅上,雪白的手撐着額頭,屁股底下墊着柔軟的墊子,每隔一會兒總要不自在地動一動,不然總是不太舒服,聽見耿枰的問話,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只是嘆息。

“你嘆氣做什麽?你不會沒回去吧?”

沈雙鯉尴尬地微微點了點頭,為難地為自己辯解:“你知道的,投胎後就是新生,我什麽都不記得,自然也不記得有人在等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其實還來找過我,我吓得大病了一場,胡言亂語了很久,身上就多了一個高僧送的玉佩,從此妖魔鬼怪都不能近我的身,就更恢複不了記憶,哪裏還記得什麽約定。”

“而且……”

“而且什麽?”耿枰直覺有更勁爆的消息在後面等着。

沈雙鯉真的快要愁死了,小聲說:“而且我那時候似乎跟同窗已經交換過定情信物了。他是發現了這點才現身找我的……”

“那然後呢?!”耿枰急忙問。

沈雙鯉搖了搖頭:“這就是我的問題所在,我只想起這麽多,其他的都不清楚。我在想我是不是該好好對他了,算是彌補,可他仿佛是不怎麽想要吧,他只想要我給他生孩子而已……”

耿枰震驚地看了看沈雙鯉的肚子,幾秒後又釋然了,鬼胎嘛,男的女的都能懷,很正常。

“為什麽不會覺得他不怎麽想要你的彌補呢?”

沈雙鯉難以啓齒地搖了搖頭,心裏卻在回答,昨晚上他清醒後哭着求饒了很久,江祭依舊非常狠地欺負他,哪裏像是想要跟他重歸于好的樣子,不弄死他就不錯了。而且一早醒來他跟個破布娃娃一樣沒有被清理過,江祭還不見蹤影,這不是顯然對他沒什麽感情了麽……

沈雙鯉默默想,從今天開始,他彌補他的,對江祭好點,對方願不願意的,暫且不管了吧,不然他太難受了,他不喜歡虧欠誰啊,怎麽就虧欠江祭這麽多?

還是說後來還發生了什麽,江祭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一切都是謎團。

沈雙鯉摸了摸下巴,最後右手成拳打在左手心裏:有了!親密一次就想起一點過去記憶的話,那再多來幾次,豈不是就什麽都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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