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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塘鎮的官兵四處搜查,鬧得人心惶惶。蘇燕去鎮上替莫淮送完信,順帶去告示欄看了一眼,上次莫淮托她貼上去的紙已經讓人揭走了。

得知這個消息,莫淮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愉悅了不少,閑暇時便教她讀書識字。

蘇燕是在窮鄉僻壤中長大的,平日裏都在為吃穿操心,讀書識字在她心底是萬萬不敢想,只是心底會沒由來地敬重那些讀書人。她以為自己見過最有才識的人就是周胥,卻不曾想能讓她遇見莫淮,即便她大字不識,也覺得他寫出來的字好看極了。

蘇燕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是周胥教給她的,只是寫起來歪歪捏捏,筆畫順序也不對。才寫了一半莫淮就忍不住皺眉,随後俯身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

莫淮一只手撐着桌子,另一只手在教她寫字,二人貼得極近,幾乎是一個将她從後抱住的動作。然而他面色坦然,沒有半分不自在,反倒是蘇燕漲紅着臉,大氣不敢出。

他唇瓣一張一合間,吐露的氣息就落在她頸側,就像一根小刷子似的,撓得她心上微癢。

蘇燕寫完自己的名字,便說:“阿郎教我寫你的名字吧。”

身後人顯然僵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好啊。”

一直到莫淮嫌無趣了,蘇燕仍在握着筆苦練寫字。紙上來來回回,都是“莫淮”兩個字,從一開始扭曲到不忍看,最後寫多了,也漸漸有了個模樣。

蘇燕拿着她認為自己寫得最好的那張給莫淮看。“我會寫你的名字了。”

他笑着點頭,看着那兩個字,眼中含了幾分譏诮,評價道:“寫的不錯。”

——

蘇燕為莫淮做衣裳剩了些餘料,想起她之前去鎮上,那些家世稍微體面的年輕郎君,似乎腰間都挂着一個香囊。她便去找隔壁的跛腳大夫請教,尋了些提神的草藥,合着曬幹的辛夷花一起,準備做個香囊送給莫淮。

鎮上的官兵到處搜查,蘇燕這些日也沒怎麽去過,也不知如今秦王有沒有找到太子的下落。如今正是天下大亂的時候,從前她去鎮上總會替莫淮捎去信件,自從上次送去的遲遲沒有回音,他也沒有繼續寫信了。

蘇燕不知道原因,猜測是他寫給家人的,但是這麽久都沒人來馬家村尋他,興許是迫于他那個叔父的淫威,不敢對他伸出援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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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莫淮身體好了,她心中也漸漸擔憂起這些事。替他換上新衣服後,忽然開口問:“若回了長安,你便能奪回家業嗎?”

“怎麽了?”

她不安地說:“當初你那叔父為了奪家業,敢對你痛下殺手,若你回去了他又想害你性命,你當真能平安無事嗎?”

回想起初見莫淮時那一身駭人的傷,她至今都覺得心有餘悸,若再遭人毒手,她實在是不敢想。

比起她的忐忑不安,莫淮臉上半點擔憂也沒有,只沉聲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本就是屬于我的東西,斷不可能讓旁的人拿走。”

蘇燕嘆了口氣,替他将衣帶系好,說起鎮上的事。“現在天下不大太平,鎮上來了好多官兵,聽人說前些日白水村的外鄉人都給抓了去,鬧得人心惶惶的……”

莫淮斂了神色,問她:“還有多久到馬家村。”

蘇燕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但是我們村偏得很,也沒什麽外來人,那些官兵做個樣子,應當不會查到此處。”

莫淮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蘇燕見他穿上新衣裳,果真氣派多了,一看便是出身富貴的郎君,和這昏暗逼仄的屋子顯得格格不入,就像那天上的仙鶴落到了雞圈一般。

她心上沒由來又生出一種卑怯,仔細地瞧了他幾眼便也低下頭沉默不語。

次日蘇燕去鎮上賣草藥,順帶去問了一聲莫淮寄的信可有回音,然而這次也是同從前一般,寄完信就沒了下文。她想着必定是莫淮的家中人都不肯幫他,因此回去的路上心情也低沉了起來。

莫淮的傷已經好全了,正在百無聊賴地替她喂養家畜,見到蘇燕回來,便拍了拍手,問道:“臉色不大好看,有人欺負你?”

蘇燕搖了搖頭,看他的目光中竟帶了幾分同情。莫淮不知道她又在瞎想什麽,便進屋倒了杯水給她,問:“燕娘,你又去問有沒有回信了?”

她滿面愁容,握着他的手說:“阿郎,我始終放不下心,你寄了那麽多信去也沒個回聲,可見家中人也都是見利忘義的,且不說你那叔父還是心狠手辣之人,若你當真回去與他鬥,反遭他迫害,這可如何是好?”

莫淮斜睨了她一眼,并不打算與她解釋其中緣由。

“你怕我死了,無法償還你的恩情?”

蘇燕立刻坐直身子,先是愕然,而後面上染了薄怒,憤憤道:“你怎得這樣說,我……我不過是……”

她說着說着,眼睛竟忍不住先紅了起來,語氣也帶了哭腔。“我知道你是養尊處優長大的,我一介農婦,也不敢想着挾恩圖報,不過是與你相處數日也有情分,擔憂你幾句……”

莫淮見她是真的難過,不免有幾分懊惱,便溫聲安慰:“方才只是我逗趣才說的話,你莫要當真,我知你是真心替我着想,這種話日後我不說了。”

蘇燕根本就什麽都不明白,他也不想跟她在這種事上多做糾纏,便由着她的意思。

她在鄉野間長大,也沒什麽見識,卻還是絞盡腦汁在為莫淮謀劃,即便她說的那些謀劃在他心中既低劣又可笑。

她又說:“若阿郎你鬥不過他也不礙事,只你身子康健,一切都能從頭再來。要是你累了,我便不尋親,與你回到這屋裏住……”

莫淮并未反駁,反而認真地聽着她說,蘇燕望見他的表情,甚至覺得被鼓舞了。漆黑的眼睛才沾染了淚水,此刻就像是清澈河底被沖刷過的琉璃,泛着瑩瑩的光澤。

她似乎從沒有被這窘迫的日子給摧殘,半點沮喪灰暗也沒有,眼中都是對往後的期冀。

“我想過了,後山那塊地好好收拾,可以種些葵菜和莴菜。你教我識字算數,我便可以拉着菜去市集上賣了……”蘇燕面色微紅,笑得有幾分傻氣,正滔滔不絕地說起對往後的規劃,又指着牆角說道:“這處還空置着,日後我們買個書架放在這裏……”

莫淮掃視了一眼狹窄老舊的屋子,目光落在蘇燕寫的歪歪扭扭的字上,忍不住在心中鄙夷,卻仍舊沒有打破她的妄想,微笑着點頭說:“好。”

——

香囊還差兩味藥材,蘇燕背着籮筐去藥鋪賣草藥,順帶找東家買齊全,沒等蘇燕掏出錢,東家便招手趕人:“去去,這麽點東西還收錢,我成什麽人了。”

蘇燕笑着答謝,背着籮筐腳步輕快地走了。

這次她沒趕上架牛車的商販,只能徒步走回去,等回到馬家村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沉,晚霞火紅一片,映照在山巒之間,似乎山頭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蘇燕無暇賞景,只想快些回去,然而走着走着,就發現遠處有個人影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來。

“張大夫!”

張大夫瞎了一只眼又跛着腳,平日裏也只是去菜地除草澆水,并不會走得太遠,如今好端走到這裏做什麽。

張大夫瞧見她,走得更快了,蘇燕怕他摔倒,連忙去扶住他。“張大夫,你這是要到哪兒去?”

他顫巍巍的手捉住蘇燕的胳膊,說道:“馬六帶官兵來村子裏搜查了,外鄉人一律要關進大牢嚴查……”

不等他話說完,蘇燕就驚駭地瞪大了眼,滿面怒容道:“他領着人朝我家去了?”

張大夫看她急得拔腿就要跑,連忙扯住她說:“你這丫頭,聽我說完!”

蘇燕焦頭爛額,急得在原地跺腳:“張大夫,您攔我做什麽?我再不回去阿郎就被關進大牢了,他還等着回長安去呢。”

張大夫狠狠地往她後腦勺抽了一巴掌,蘇燕這才強忍着慌亂老實下來,緊接着就聽他說:“方才我在地裏擇菜看到有官兵來,就從小路回去提醒你家那位郎君,他可比你伶俐多了,二話不說朝着山溝子裏跑,這會兒估計正想着法子翻山……”

蘇燕松了口氣,心中卻還是慌得很,罵道:“狗鼠輩的馬六,世上竟有這種禍害精,我真恨不得放狗咬死這腌臜東西……”

張大夫臉色也不好看,語重心長道:“如今這禍事算是纏上你了,要是還想好生過日子,就裝作什麽都不知曉,跟那撿回來的郎君撇清幹系,當做沒有這號人。官兵問話盡管說不知道,村子裏人也多幫着你,要是官兵上山去尋人,你也莫要做聲,切莫再多管閑事。”

蘇燕想也不想便一口否決。“不行,山裏入夜又黑又冷還有野狼,莫淮只怕連怎麽出山都不知道,還不得困在山裏好幾天,不被官兵捉去也要餓死……”

見她态度堅定,張大夫也急了起來,說道:“不聽勸的蠢丫頭!這男人也就一張臉能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才說了幾句好話你就死心塌地,到時候你也跑到山裏幫他,官兵還不得當你是心虛跑了,那馬六又不依不饒,你這家別想要了!”

蘇燕聽了他的話也有片刻猶豫,可很快又說:“馬六是因為我才做出這種混賬事,倘若他真的死在了山裏,亦或是被官兵抓進大牢,我此生都不得安穩。您就讓我去吧,待我送他平安離開,避過風頭還能再回來。”

張大夫知道蘇燕是個性子犟的人,一旦她堅定的事,旁人說什麽都不好叫她改變心意,百般無奈下只好說:“如今你大了,我也管不得你。你們一走,官兵在村子裏找不到人更要起疑,十有八九會搜山,好生注意着,可別被捉了去。”

蘇燕忙和他道謝,背着竹簍子往觀音山去了。

觀音山一帶大小山脈連綿不絕,若不是識路的人進去了,沒個幾天幾夜走不出來,天黑後山路崎岖難行,稍不留神便會滾落山坡沒了性命。

屋漏偏逢連夜雨,還不等蘇燕找到莫淮,竟開始下起了小雨。夜幕降臨,她只能越發小心地往前走。

也不知道找了多久,蘇燕衣服都讓雨水淋濕了,貼在身上難受得緊,加上山裏又黑又靜,只有雨水落下的沙沙聲,就像春蠶在啃食桑葉,她的耐心也要被啃食殆盡了。

就在蘇燕又一次滑倒後,她累得沒力氣,坐在地上又頹喪又心焦,滿腦子都在想,是不是莫淮已經走遠了,又或者他被官兵找到,不然為何走了也沒看到他的蹤跡……

她滿腦子都是這些,越想越難受,胸腔都像灌了水悶生生的。

蘇燕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艱難地想爬起來,突然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

“燕娘,是你嗎?”

他的聲音穿過淅淅瀝瀝的小雨,像是被打濕了一般帶着陰冷的寒氣。沒什麽溫度的嗓音,卻好似在一瞬間驅走了蘇燕的疲憊焦灼。

她仰起臉,眼睛進了水澀澀地疼,語氣帶着點強忍的哭腔:“阿郎,我總算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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