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肩上的傷養好了以後,蘇燕照常去山上采藥。倘若得了空,便去周胥的私塾跟着念書。

從前寫一封信,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問周胥,如今卻好了太多,時常寫完一段也很少出差錯。

蘇燕自知周胥幫了她許多,便時常跑腿給他送藥,将自己種的菜都送到了他家。如今眼看着入夏,山中的野桃子應當也成熟了,她背着籮筐去采藥,準備順帶再摘些野桃給他送去。

連着翻了一座山,蘇燕累得氣喘籲籲,才算找到了自己去年看到的桃樹。還未熟透的桃子泛着青,咬下去有些微酸。她摘了幾個丢進筐裏,正想下山,卻突然想起來,這座山就是當初她與莫淮躲避官兵的地方,她也正是在此處受的傷,至今還未好全。

想到這些,她心中便有些感慨,離二人分別有些日子了,她其實很擔心莫淮此刻是否平安。本來她一個人過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有人陪着了,卻突然離開,屋子也重新變得空落落的。走到竈房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想起莫淮一邊咳嗽,一邊生疏地添柴,最後被煙熏得眯着眼睛往外跑。

明明她以前也是一個人,如今不過是恢複原樣罷了,卻覺得十分不習慣,只能多做些事,似乎忙起來就不大容易想起他。

蘇燕在山中走了一段路,也見到了兩人分別的大石頭,周圍的枝葉郁郁蔥蔥,雨水也早已将她流在此處的血給沖了個幹淨。

她站在大石前出神地望了一會兒,準備轉身離開,腳底卻踩上了什麽東西。她以為是樹枝一類的,也沒有留心,然而再一踩,感覺卻不大對,便用腳踢開了上層的落葉。

露出來的是一個泛着黑褐色,長着黴斑青苔的東西,露出的一角隐約能看出,是一個油紙包起來的什麽東西。蘇燕蹲下身子,将它抖了抖拆開,露出裏面已然發黴的糕點。

不多不少,仍是那幾塊。

她記性很好,一眼便知道了,莫淮沒有吃她留下的點心。

臨近晌午日頭正曬,繁茂的枝葉遮去了大半日光,蘇燕蹲在林蔭下好一會兒沒動。

看到這個紙包,她并不意外,只是覺得心底有點難受,又說不清楚。

莫淮大抵是不喜歡這糕點的,盡管她特意省着留下給他,卻不曾想過也許他根本就瞧不上,更何談喜歡。若換他在的時候,她應該會忍不住發頓脾氣,只因他浪費自己一片好心。可正如張大夫和孟娘子他們說的,其實她自己心裏也沒底,莫淮這一走,究竟還能不能回來了。

她仍是覺得該要有個答案,生也好死也好都叫她知道一聲。

蘇燕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拍了拍灰,一腳将那發黴的糕點踢遠了,朝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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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後村子裏蚊蟲便更多了,蘇燕從藥鋪拿了雄黃,在窗戶和門口都灑上,以免蛇蟲鑽進屋裏,而後便将汗濕的衣衫換下,準備去河邊打水來洗澡。

附近沒什麽人家,蘇燕也樂得自在,她将袖子高高挽起,一雙玉藕段似的手臂露出來,額頭上還泛着細密的汗。

水聲潺潺,掩蓋了其他的聲響。

蘇燕俯身去打水,猝不及防被人從後抱住,一雙粗糙的手死死捂着她,用力将她往後面拖。

河邊都長着菖蒲與蘆葦,倘若有人将她按倒了想做些什麽,也是沒人看見的。

那人身上一股騷臭,令她幾欲作嘔。幾乎是才将她按在地上,就開始急不可耐地扯她的褲帶和衣襟,一張嘴就要往她臉上貼。

蘇燕見到眼前人正是馬六,惡心得破口大罵,雙腿拼死地蹬他,又被他死死壓制住。

跟着鄉村仆婦混大,蘇燕嘴裏也說不上什麽幹淨的詞,什麽髒罵什麽,馬六罵罵咧咧扇了她一耳光,打得蘇燕耳朵嗡嗡作響,卻也讓她趁此機會掙脫一只手,發狠地去扣馬六眼睛,疼得他卸了力道慘叫一聲。

蘇燕立刻翻身爬起來,抄起她挑水的扁擔,用了蠻力抽打馬六,一下打在馬六嘴上,直打得他牙齒都松晃,半張臉也紅腫了起來,才往外吐出嘴裏的血,便口齒不清地向她求饒。

“錯了……算我錯了,燕娘子就饒了我吧……饒了哥哥,下次再不敢輕薄你,是我糊塗……哎喲!真的不敢了!”

蘇燕是氣急了眼,知道馬六是蓄謀已久,胃裏都跟着一陣翻湧,然而終究是沒解氣,便一耳光打過去,張口就喊大黃來。

馬六一聽便也什麽都不管了,捂着眼睛如同瞎眼的耗子一般亂竄。随着幾聲狗叫,大黃已經聽了呼喚跑過來,追着馬六咬,他一邊慘叫一邊跑遠。

蘇燕心有餘悸,強忍着惡心撿起掉落在地的木桶。臉上被打了一巴掌,現如今還在發麻,也不知這畜生是使了多大的力。她去河邊洗了把臉,這才冷靜下來。

馬家村對她心懷不軌的又何止一個馬六,像她這樣無依無靠的人,誰都想上來啃她一口。

如今沒了莫淮,日子也一樣要過下去。她還是要攢錢去尋親,離開了馬家村,再也不用受這污名和沒完沒了的騷擾。

馬六爹娘是不講理的潑貨,如今兒子被蘇燕打得不輕,必定是要沒臉沒皮上門讨說法。蘇燕最煩和他們糾纏,和張大夫交代一聲便收拾了衣裳去鎮上,趕在他們來之間先避一避。

等蘇燕去了藥鋪,恰好撞見周胥,見她臉頰發紅還有些微腫,立刻嚴肅了神情,問她:“有人欺負你?”

“是村裏一個無賴,不礙事,他也沒讨得了好。”蘇燕想起馬六一嘴的血便只想冷笑。

她從小便在村子裏受人欺負,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好脾氣,只要能還手就絕不忍着,倘若馬六下次再犯,她便是去衙門蹲大牢也得廢了他下身的二兩肉。

周胥掃了她一眼,又問:“身上可還有傷?”

“自然沒有”,蘇燕說完就将籮筐放在地上,從裏面掏出一個灰撲撲的布袋遞給他。“這是我在山上摘的桃子,先生若不嫌棄就拿回去嘗嘗吧。”

周胥向她道了謝,接過桃子後問她:“你這幾日可還回去?”

蘇燕也正愁此事,說道:“還是不回了,先在東家這兒避着。馬六一家子混賬東西,指不準要找我算賬,我回去必定是不得安生,在鎮上待着他若敢為難我,我便跑去官府找縣令。”

周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若應付不來,來我家避一避也是好的。”

“總是麻煩先生,我心中也過意不去。”

周胥笑了笑,說道:“你若不想麻煩我,才會讓我心中過意不去。”

緊接着他又問:“近日你可收到那位郎君的回信了?”

蘇燕搖了搖頭,眼神中難掩失落:“尚未收到。”

周胥沉默片刻,寬慰道:“聽聞大靖如今正動蕩,太子已經回朝了,恐怕不日便要登基,正忙着清掃逆黨,京畿道起了兵亂還在鎮壓,興許書信也要耽擱些時日,你且不要太心急了。”

蘇燕點點頭,卻發現周胥面色似乎不好,問道:“周先生有煩心事?”

他嘆了口氣,說:“兩年前聖上便說要推行科舉,遭到那些名門望族的反對,聽聞當朝太子手段強硬,眼看科舉便要推行了,卻突然出事。如今即便太子回京,也要收斂着再不能與士族硬碰硬,推行科舉只怕也是不了了之。”

蘇燕聽得一頭霧水,也不知道科舉是什麽,只大概明白周胥是希望科舉推行的。“這科舉到底是做什麽的,為什麽皇上想推行,那些名門望族還敢不答應?天子不是說一不二的嗎?”

周胥知道和蘇燕說這些,她多半是不明白的,便只說:“如今在朝為官看重門第,倘若有才能,若得不到舉薦也是無用,然而那些士族只肯提拔自家人,哪裏輪得到我們這些寒門,若科舉推行,便是窮苦人家也能憑着才學入仕……”

蘇燕聽懂了,恍然大悟道:“周先生想當官啊!”

被她這麽直白的指出來,周胥略有些尴尬地低眉,小聲道:“周家沒落,我卻只能屈居山野之間,無顏面對先祖。何況士族中人多腐敗,為官本該是能者居上,叫他們都占了去,實屬不公。”

蘇燕聽出他這話是有幾分憤慨在裏面的,安慰道:“不是說這太子手段強硬,說不準也是暫時忍着,日後肯定還會推行科舉。先生這樣的才學,只在私塾中教書确實是委屈了……”

周胥聽到她這番話,緊皺的眉似乎也舒展了不少。

“你不是今日還要寄信去嗎?若有不懂的便來問我。”

“多謝了。”

——

皇上的身子只怕是撐不過這個夏天了,宮人們都議論紛紛,猜測着徐墨懷何時即位。

他本人卻對父皇的身子不大關心,只去見了一面,看着那面如枯槁的父皇,用嘔啞的嗓音交代後事,末了便雙眼渾濁地望着帳頂,喉嚨裏發出呼嚕的氣聲,也不知在念叨着誰,總歸不會是他。

當今太子并不受寵,最初的太子也不是他,這件事在宮中稱不上秘密。不過他的謀略才識都是皇子中最出衆的那一個,最後還是扳倒了自己的兄弟,成功坐上了太子之位。興許正是因為幼時和父皇就不親近,如今看着他快死了,徐墨懷心中也沒什麽感受,反而有些惱火他丢了一堆爛攤子要他清理。

等徐墨懷準備回東宮的時候,便有人有意無意提起要他添幾位侍妾的事。

這幫混賬管東管西,連太子的床榻都要關心。徐墨懷只覺得厭煩,找了理由回絕。

正好與林馥的婚期也該定下了,林氏家風嚴苛最看不慣淫靡做派,都快成親了還不斷往後院添侍妾,說出去還叫人以為他瞧不上林馥。

東宮靜悄悄的,連樹上擾人的夏蟬都被捕了個幹淨,只有風吹枝葉的婆娑聲響,宮人們走動的腳步聲都很輕,和大吵大鬧的蘇燕一點都不一樣。她只要回家了,還不等進屋就要喚他一聲。

徐墨懷回到了金碧輝煌的殿宇中,那些充斥着雞鳴狗吠的日子,似乎一下子就遠去了,屋裏只剩下清雅的松香味,并沒有潮濕的黴味和隐約的牛糞臭氣。

他總覺得那些過往就像是一場夢,此刻再回想,一切都顯得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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