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早春多細雨,天氣陰冷潮濕,寒意就像螞蟻似地攀在人身上,連骨頭縫都覺得冷。
雲塘鎮的學生沒幾個真心好學的,碰上這樣不好的天,紛紛找了借口不來上課。
簡陋的學堂一時間安靜了下去,周胥也不惱怒,總歸他們付了報酬,學不學好都是各人造化,他省得。
不過他也并不喜歡這樣的天氣,一到這個時候,母親便開始咳嗽,去鎮上拿藥還要走過一趟泥濘的路。若是蘇燕在就好了……
他想到這裏,不禁擡頭看了眼灰撲撲的天。
距離蘇燕去長安已經有一陣子了,不知她是否找到了那個男人,又何時才肯回來。當初見蘇燕執拗,他也沒有勸上幾句,只因心中清楚,能住在崇安坊還被仇家追殺的,絕不會是什麽一般人,哪裏會娶一個鄉野村婦,便是做妾傳出去都是醜聞。士族與寒門之間的天壤之別,又豈是三言兩語的誓約可以打破。
只是蘇燕此去已有兩月多,周胥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
一個女子孤身去到陌生的長安,路上也不知道會遇到多少磨難,雖然他知道蘇燕不是什麽嬌滴滴的女兒家,卻在她這麽久未歸後,也不得不感到憂心了。
藥快煎好了,周胥将藥罐子取下,忽聞院門前傳來響動,起身看向那處。
煙雨蒙蒙中,一個鬓發微濕,面色蒼白的女子出現。她興許是冷得厲害,唇瓣都在微微顫栗,望見他後卻揚起了一個笑臉。
蘇燕嗓子有些啞,聲音柔柔的:“周先生,近日可還好?”
周胥一失神,手指被滾燙的藥罐子燙到,迅速縮了一下,對上蘇燕的視線,那點疼痛似乎也跟着消失了。
“燕娘,你快進來吧。”
斷斷續續下了半月的雨,一直沒有放晴,蘇燕淌過泥水,褲腳裙邊都髒兮兮的。她想踏進屋子,卻又想起自己鞋上的泥巴,先去一邊摘了幾片番瓜葉子,混着雨水把泥巴給擦淨,這才往屋裏走。
周胥笑了笑,說道:“我家中同是泥地,哪兒那麽多講究?”
蘇燕卻垂下眼,說道:“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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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胥給她倒了盞熱水,邊問她:“此去如何,人可見到了?”
他狀似無意,心中卻有幾分忐忑。
蘇燕還在低頭望着自己髒兮兮的褲腳,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周胥以為他沒聽見,正要再問,就聽她輕聲說:“見到了,他家中并非商戶,是有權有勢的官宦人家,的确也算潑天富貴……只是他與我到底是雲泥之別,有些事便只能算了。”
周胥緩了口氣,細細打量蘇燕神情,卻見她似乎并不難過。
“他背棄誓言,你可有怨恨?”
蘇燕接過熱水,雙手捧着取暖。濕透的鬓發貼在頰邊,低垂的眉眼讓她顯得柔順極了。
“初時還有些委屈,回來的路上已經想明白了。他這樣的身份,自然不會感念我的好,我再怎麽怨恨傷心,無非只能害了自己,還不如忘了他。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周胥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到她水盈盈的眼眸上。
蘇燕與他見過的大多女子還是有些區別的,或許是因為她那位名聲極差,又早早病死的母親。她雖有姿色卻無依無靠,難免要比旁人更命運多舛。而這也叫她更堅韌,習慣獨自面對生活中的各種不公。讓她時而溫順可憐,時而又潑辣蠻橫。
周胥端着茶,杵着下巴問她:“那你日後還想學字嗎?”
她笑起來有幾分腼腆,輕聲道:“先生不會嫌我礙事嗎?”
他也跟着笑了,說:“自然不會了,你比那群學生要省心。”
回到雲塘鎮,蘇燕身上的銀錢已然不多了。她才回到馬家村的消息立刻就傳開了,馬六一家子又帶人來鬧事,聚衆站在她家門口吵嚷着,說她不知羞恥,死皮賴臉去找心上人,結果灰溜溜地回來了,人家根本不把她當回事。
蘇燕難得的沒有反駁,因為他們說的都對,只是那些難聽的話一句接着一句,就像有人用力地在往她臉上抽耳光,讓她腦子都嗡嗡作響,卻又只能委屈得啞口無言。
馬六一家人想上來撕扯她,被張大夫死死護住,又有好心的村民看不過去,将他們一家子給轟走了。那些人雖是熟悉蘇燕才幫她,卻也難免因為她被情郎抛棄而對她有了異樣的目光,有憐憫也有輕蔑,她都默默地受着,全怪她自作自受。
約莫是回來的路上淋了雨,很快蘇燕就病倒了,張大夫照看了兩日,始終不見她好轉,一時間便有些心急。他還指望着蘇燕為他養老送終,卻不曾想如今倒是她先病恹恹的,眼看着再不治就要病死過去。
張大夫腿腳不便,連忙托了去鎮上的人去尋在書院教書的周胥,讓他來看一看蘇燕。
周胥得知此事,立刻去了村子裏見她。
馬六一家就像甩不掉的狗屎,周胥去的時候,他們還想趁人之危,硬闖蘇燕家将她帶走,好在周胥來得及時,不由分說将人抱起來就走,張大夫才算松了口氣。
縱然周母心中百般不願,也奈何不了周胥将蘇燕接入家中悉心照料。
期間她幾次迷迷蒙蒙地醒過來,都能看到是周胥守在榻邊,面帶關切地望着她。
他伸出手放在蘇燕額頭處,探了探她的體溫,而後緩了口氣,說道:“已經好些了,你喝水嗎?”
蘇燕半撐起身子,望着眼前的男人眨眨眼,眸子像是氤氲了層霧氣,漸漸地朦胧了視線。
——
幂幂斂輕塵,濛濛濕野春。
也不知過了多久,連綿的雨水才算停了。蘇燕的身子好起來,照例背了籮筐去山上采藥。正是雨過,山野間冒了野蕈子,竹林間也發了新筍。她在山野間折騰許久,微濕的鬓發貼在臉頰,她也只能擡手用衣袖擦了下細汗。
周胥送走了學生,久久不見她蹤跡,問過張大夫後便動身去尋她。最後就在半山腰找到了她,正好山上的野花也開了,杏白粉紅參差交錯,陣陣花香中有野蜂來回穿梭。
他是在一棵辛夷花樹下尋到的蘇燕。
比起高大的花樹,蘇燕站在樹下顯得身影更加單薄,半挽的袖子下露出的一雙玉臂,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折斷。
她背着籮筐仰頭去看樹上的花,白淨的臉透着粉紅,像是花瓣被揉碎,花汁在她面頰上暈開,一張嬌豔的面容半點不輸枝頭春色、
周胥喚了她一聲,蘇燕眯着眼朝他看過來,面上帶笑。
周胥鬼使神差一般的,在此刻說出了壓在心中許久的話。
“燕娘,你願不願意嫁我為妻?“
他說完後又有些懊惱,此刻開口,未免太過潦草了些,但話既出口,也只能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蘇燕,等待她的回答。
蘇燕收斂了笑容,啞然了好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什麽,突然擡手摘下一朵辛夷花簪在發上,笑問他:“好看嗎?”
周胥雖不明所以,也依舊點頭,緊接着就看蘇燕幾步走到他身邊,對他擠了下眼睛,十足的嬌俏可人。“那我就答應你吧。”
雲塘鎮很小,鎮上只有周胥這麽一個夫子,他要成婚的事很快就傳開了。加上要娶的還是蘇燕,難免要被議論好一陣子。周母心高氣傲,不願聽見那些流言蜚語,索性閉門再不外出,對常來家中的蘇燕也愈發黑着一張臉。
蘇燕沒什麽嫁妝,自然也沒必要索取什麽聘禮,二人都商議着想将一切從簡。
她回了自己那個破陋的家收拾東西,将那些被堆在桌角的話本子拾起來拍了拍灰,裏面還夾着幾張廢紙。在屋子裏環視一周後,她盯着那個空置的角落一會兒,想起自己當初說要添置書架的模樣,心中平添幾分苦澀。
婚期将至,實際上她自己也是有幾分不安的,沒有可以安撫她的父母,也沒有交好的姊妹兄弟,一切女兒心事只能自己默默咽下。
在空蕩安靜的屋裏坐了許久,蘇燕又忍不住想起了當初給徐墨懷寫信的時候。那時她心中有個盼頭,總覺得一切都可以向他訴說,盡管字寫得不好,也總是會将信紙寫滿,盼他在遠方了解她的心事。
如今想來,那些信應當也傳不到他手中,不知是被人丢棄還是燒了,連被拆開的機會都沒有。
蘇燕感念往事,突然升起一股訴說的欲望,便翻開箱子找出粗糙的墨筆,在信上寫了起來。寫到途中,她時不時就遇到不會寫的字,但總歸沒人看,她也不大在乎,胡亂畫了一通。
這是她最後一封信了,與其說是寫給徐墨懷,不如說是寫給她自己。
次日蘇燕去找人捎信,信使看了眼封上的字,收了二十文後才說:“又是你,方才那個書生也來寄信,你怎得不和他一起?我聽聞你們就要成婚了,恭喜啊。”
蘇燕面上一紅,和他道過謝,轉身想追上周胥問一問。
走到途中的周胥聽到呼喚聲,停下腳步等她,随後拉過蘇燕的手,問她:“你怎麽在這兒?”
蘇燕沒有和他說自己寄信的事,畢竟這行為聽着有幾分傻,便說:“方才見到那送信人,他說恭喜我們,還說你方才寄了信。”
周胥笑容微微一滞,然而見蘇燕面上并未異色,他斂了神情,說道:“今日在早市上買了條草魚,做魚湯還是清蒸得好?”
蘇燕想了想,說道:“還是魚湯吧,昨日才采得筍子正鮮嫩,炖湯好。”
說完後二人拉着手一同回去,等到午後蘇燕又回到藥鋪。
——
京城一到春日,柳絮就随風飄了滿街,漫天紛飛像極了雪花,時常有行人因此而咳喘個不停。
崇安坊一帶就種了不少柳樹,徐墨懷從馬車中出去,立刻就有飛絮落在他發上。
常沛看到他皺眉拂去白絮,便說:“陛下怎麽親自來了?”
“朕來是要問問林家的事。”
“陛下還是懷疑林家陽奉陰違?”
徐墨懷冷嗤一聲,朝着內堂走去。“不是懷疑,是肯定,林家盛寵不衰,難免會有人生出不臣之心,暗地裏想更進一層。”
他走着就瞧見院子新種的一棵牡丹,竟已長了一人高,花苞羞合,不日便能盛開。
“從前似乎不曾見過。”
常沛解釋道:“是前年洛陽進貢給宮裏的一株牡丹,因為送來的時候品相不好被棄,臣見扔了可惜,讓人種在了此處,誰知兩年過了竟長勢喜人。”
常沛喜好飼養珍禽異獸,這青環苑便是徐墨懷贈給他的,也算是游玩休息的一方寶地。
穿過回廊的時候,正有兩個小厮在空地處圍着一個火盆燒東西,焦黑的碎屑被風吹得亂飄,地上堆疊的書信也散了一地,幾人忙俯身去撿。
正巧一封信落到徐墨懷腳底,小厮一見來人,連忙跪在地上行禮。
他俯身撿起,只随意瞥了一眼,深覺這字跡醜得人眼睛疼,正皺着眉想将信丢回去,餘光卻掃到了“莫淮”二字。
常沛沒注意到徐墨懷不尋常的沉默,口中正在說着:“一些舊物不好打理,留着又無甚用處,我便讓他們拿下去燒了……”
徐墨懷始終沒讓兩個小厮起來,他們還以為是沖撞了皇上惹他不悅了,跪在地上正不安地等他發話,就聽頭頂傳來一句:“這信什麽時候送來的?”
其中一位悄悄擡頭,看了一眼那隐約露出的字跡,立刻就明了是什麽信,說道:“回禀陛下,這信斷斷續續寄來許多,又不知主人是誰,擱置了許久,奴婢們也記不清了。”
常沛看向徐墨懷,才發現他面色沉凝,捏着信的手指極為用力,将信紙都捏出了折痕。
“可有人看過了?”他語氣不輕不重的,落到兩個小厮耳朵裏,卻讓他們無端覺得背後發毛,好似頭頂懸了把刀子。
“禀陛下……無人看過,這……這奴婢們雖找不到主人,也萬不敢貿然去看的……”
徐墨懷鼻間輕哼一聲,算作應答了,
“行了,起來吧。去把這類信都送到朕這兒來,一封也不要遺漏。”
話音剛落,地上兩人就連滾帶爬地起身,去雜物堆裏翻找起來。
常沛見他如此反常,問道:“這信原是陛下的?”
從前小厮也拿着這些找過他,只是那字跡實在不堪了些,他怎麽都聯想不到寄信人會與徐墨懷有關。
“算是吧。”他并未解釋什麽,只将信看過了一遍,撫平折痕後疊好放入袖中,并沒有要給常沛看的意思。
常沛睨了一眼,只好壓住心中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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