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春意漸濃

“你我共書的字帖,自該有難同當。”

公良瑾說話總是這樣,嗓音淺淺淡淡,仿佛春風拂過雪水,似有情,若無情。

顏喬喬心口被撞了一下。

她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見他輕拂廣袖,踏上木廊。

頓足,側過臉來,語氣帶上些許無奈:“……還不動?”

顏喬喬連忙跟過去。

她感覺自己就像金殿上那些明知勸谏無用,仍然锲而不舍的老忠臣:“殿下,可是您的身體……”

他垂目看着她,似笑非笑:“金尊玉貴之體,日理萬機之軀?”

顏喬喬:“……”

這不是她寫的自省書麽。

正在上木階的雙腳頓在原地,拎着裙擺的手指微微發僵。

她表情讪讪,可憐兮兮地抽了抽唇角。

眼珠艱難轉過一圈,顏喬喬強行盡忠:“殿下,不能為君分憂,我已無地自容,又豈敢讓殿下代我受罰?但凡您有一點閃失,我不知該如何痛心!”

她踏上木廊,微微攔在他身前,憂郁地看着他受傷的右肩。

“痛心?”公良瑾微虛着清冷的黑眸,低低緩緩重複這兩個字。

顏喬喬趕緊點頭:“心如刀絞、肝腸寸斷、痛心疾首、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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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完一串成語,她忽然發現脖頸仰得有些酸——他的身材瘦而挺拔,站在身邊時,足足高她一頭。

春風拂過木廊,揚起她的袍尾和衣袖,險險要碰到他的衣角。

她一個激靈,趕緊退開半步,山呼:“望殿下三思!”

“……”公良瑾嘆息,“再磨蹭可就真抄不完了,愛卿莫要再勸。”

清潤的聲線泛着些懶,廣袖中閑閑探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她的左邊肩膀。

顏喬喬雙眸微張:“殿下……”

他彎了彎唇,負手踱入書房。

顏喬喬:“……”

殿下這是嫌棄她模仿金殿那些迂腐老臣,于是故意埋汰她?

午後的風極好,将豔陽拂得懶懶暖暖,紗霧一般灑入窗框。

兩名書童安安靜靜迎上前來,布好筆墨紙硯,将書桌上雜物一應收開。

沉舟去了一趟赤雲臺,取來原版字帖。

衆人告退之後,清幽的內室中便只剩下公良瑾與顏喬喬。

她微有一點拘謹,卻絲毫也不會感到不自在——她由衷地認為,在這位面前想什麽男女大防,便是在亵渎神仙。

雪雲般的紙張漫過桌面,公良瑾提筆便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顏喬喬看着他執筆的手,心情變得十分複雜。

讓谪仙下凡寫字,還臨摹這麽醜的字,當真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

她心中猶在鞭自己的屍,公良瑾已将寫好的紙張遞了過來。

“?”

視線相對,他挑眉微訝:“該不是讓我一個人受罰?”

顏喬喬趕緊搖頭,老老實實接過紙張,在背面寫上——知。

她将将落筆,他又遞來了下一張。

沉甸甸的十四字捧在手中,她不禁嘆息道:“倘若我寫字像殿下一樣快,那也不會交不上課業了。”

“想多了。”他淡聲道,“照樣不交。”

顏喬喬:“……您多少也給我留一點點臉。”

“沒說你。”

“……”

所以殿下也不交課業的嗎?

顏喬喬恍惚點頭,繼續畫下一個“知”。

清幽墨香在書室回蕩,空白紙帛一層層染上婉約美麗。兩個人的配合逐漸默契,提筆、落筆,交接得行雲流水。

顏喬喬身側很快就疊起了厚厚一沓戰利品,看着它們,心中不禁有些小小的、奇異的雀躍。

中途,顏喬喬停下來研墨。

公良瑾随手在紫檀筆架上挑揀新筆,閑閑問道:“你與韓世子已和好如初?”

清吟的磨墨聲滞了一瞬。

顏喬喬唇瓣微動,心中湧起萬千複雜情緒,一時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無意冒犯。”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道,“方才你二人相處融洽,當是前日的誤會已經解除——如此,我便無需再跟進此事。”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仿佛沁上些許涼意。

相處融洽?

顏喬喬錯愕,旋即,想起自己故意試探韓峥的那一幕。

“殿下如何知曉?”她怔怔問道。

他撿筆的手指頓了頓,平靜道:“破釜看到。”

顏喬喬:“?”

倘若她沒記錯,破釜火急火燎趕到的時候,她與韓峥正在針鋒相對劍拔弩張,與融洽二字實在很難沾邊。

她默默在心中給破釜記下一筆,然後悶悶說:“不是那樣,我就是想騙韓峥給我背黑鍋。沒想到這鍋終究還是落到了殿下頭上。”

公良瑾:“……”

沉吟片刻,他不帶情緒地點評道:“韓世子非池中之物,你若不喜,便不要招惹他。”

顏喬喬心頭湧起了委屈。

只嘆這些委屈無人可說。

她抿住唇,垂頭,低低回應:“嗯。”

天色已漸暗,侍者在屋外點起了燈火,連燈一盞一盞燃到了屋內。

她的臉龐藏到陰影中,火燭搖晃,隐隐閃爍的仿佛是點滴淚光。

腦袋越垂越低。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總是在殿下面前留下糟糕的印象。

“又哭了?”他的嘆息輕得像一片拂過的雲。

“沒有!沒哭!”她答得極快,聲線像是蘊足了水分,沉甸而綿長。

“不是責備你。”他道,“只是告訴你,男子很容易自作多情。尤其這個韓峥。”

雲淡風輕的語氣,仿佛聊的是高山流水、陽春白雪。

顏喬喬有一會兒沒能反應過來。

她怔怔擡頭,見他眸中映着蓮燈,谪仙般的精致面龐看上去似乎有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哦……”

視線一觸即分,她急急低下頭,唇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笑什麽。”他問。

顏喬喬努力壓平了唇線:“原來殿下也會說人壞話。”

公良瑾傾身,微笑:“如何能叫壞話——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顏喬喬:“……”

原來谪仙不僅會說壞話,還會說笑話。

明月高懸,燭火悠悠。

顏喬喬接紙張時,發現公良瑾手指顫了顫。

擡眸一看,只見他的肩傷滲出血來,白袍洇出細細血串。

他垂眸看了一眼,語氣毫無波瀾:“無妨,只是到了換藥時辰。你歇息片刻。”

顏喬喬憂慮地看着他起身離開,心中酸酸漲漲。

她并沒有歇息,而是繞過書桌,替他寫了好幾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壓在空白紙張之下。

就……做課業的時候,翻開後一頁發現它已經寫滿,着實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

聽到他的腳步聲來到木廊,她趕緊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得規規矩矩。

“殿下。”

他已換過衣裳,看不出身上有傷。

只是他動作越是平穩,她的心中便愈加酸澀。

倘若,她能治傷就好了……

念頭微動間,指尖浮起晶瑩透綠的道光。

春。

春主生發,天地回春,萬物複蘇。

看着公良瑾優雅落座,挽袖執筆,顏喬喬驚奇地發現自己指尖的春日之光竟然遲遲未熄。

當他再次将紙張遞向她時,她心念微動,将“春生”道意凝于指尖,藏在紙張之下,假裝不經意觸到了他的手,将春意渡給他。

公良瑾沒有發現她的小動作,他淡淡颔首,繼續書寫下一張。

她的心髒怦怦直跳。

這兩日間,她得空便嘗試着凝聚道意,但每次都只能維持不到半息。而此刻,春生道意已在指尖存續了整整十息!

是因為想要治愈殿下的迫切心情嗎?

第二張紙帛遞了過來,她再次暗渡陳倉,觸了觸他的手指。

許是因為道意的緣故,指尖相觸的地方泛開了絲絲麻意,像春日的暖風,一層層拂入心間。

公良瑾看了她一眼。

顏喬喬心虛,立刻彎起眼睛,露出乖巧的笑容。

幾頁之後,他翻到了她事先寫好的“課業”,不禁低低失笑。

他并未将“山有木兮”遞給她,而是一面輕吟,一面翻轉,執筆寫下——“知”。

顏喬喬就着燭火看他。

他是她見過的所有男人中最好看的,聲音也是最好聽的。

“……心悅君兮君不知。”他緩聲念。

她的心髒不禁也微微懸起。

他落筆,将紙張遞向她,薄唇輕啓:“知。”

顏喬喬手指一顫,未能接住紙張。

紙張飄到桌面,她凝在指尖的“春生”暴露在他眼前。

“……”

一怔之後,顏喬喬趕緊辯解,“不是行刺,殿下,是治傷。”

公良瑾失笑:“治傷為何要藏着。”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可憐地低聲說道:“秦妙有想用道意替您治療,不是被您趕出去了嘛。”

他輕輕颔首:“男未婚女未嫁,于禮不合。”

顏喬喬垂下腦袋,手指絞住袖口:“我出身諸侯家,不嫁皇室,豈不是更需要避嫌……”

咬了咬唇,她心想,自己種種行事實在是太僭越了。

“嗯?”公良瑾将聲線拖長少許,“既然不嫁又何需避嫌。”

顏喬喬:“……”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哪裏不對。

他笑了笑,低頭繼續書寫那句詩。

顏喬喬眨了眨眼,繼續悄悄從紙張下方渡去“春生”。

春意漸濃,夜色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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