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放在心上

書房徹夜燈火通明。

靜聽時,隐約能夠聽到柔軟筆尖游走于雪白宣帛上的“沙沙”聲。

顏喬喬的指尖仍凝着“春生”。

她發現,每次當它即将黯淡時,只要擡眸看看殿下的右肩,道意立刻又會變得茁壯頑強。

……總覺得有些對不住殿下,卻又說不上哪裏對不住他。

“殿下,”既然說到了秦妙有,顏喬喬自然是要見縫插針給她上眼藥,“您可真是慧眼如炬,秦妙有此人,最是自命不凡、自私自利、投機取巧、忘恩負義、見風使舵、過河拆橋!”

眼珠轉了轉,想不出新成語卻又不願就此作罷,便續道,“清高是假,龌龊是真!”

最可惡的是,姓秦的還敢觊觎殿下。

這話她一個姑娘家說出來不太合适,思忖片刻,她握了握拳頭,擲地有聲:“您多看她一眼,那都是清風拂惡垢、明月照溝渠!”

公良瑾:“……”

沒完沒了了還。

“她如何得罪了你?”他将一張紙帛遞進她掌心。

顏喬喬咬着筆杆思忖了好一會兒,硬是想不出個具體事例來。

秦氏父女臨陣脫逃,後又抱韓峥大腿,那都是當下還未發生的事情。

如今硬要說秦妙有的罪狀,那還真是有點難為顏喬喬。秦妙有此人,不過就是在男學生面前溫柔善良,在女學生面前自命清高,讓周遭每個男學生都以為她對自己特別不同,總是拿她的長處去比較其他女學生的短處……林林總總,讓人心中不爽卻說不出個道道。

顏喬喬轉着眼珠琢磨半晌,忽然靈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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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妙有搶走蔣七八未婚夫,卻又不要他!”

趙晨風為了秦妙有退婚是事實,秦妙有不要趙晨風也是事實。雖然兩個事實放一起似乎哪裏有點不對,但是,顏喬喬敢和任何人當面對質,半點不虛。

她得意地彎起眼睛。

公良瑾涼涼瞥她:“寫的是什麽?”

“?”

顏喬喬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張:“……楚辭?”

“不,是春秋。”公良瑾輕笑。

顏喬喬:“……”

眼前這位可沒那麽好騙,這是笑她用春秋筆法編排人家呢。

她偷偷扁了扁嘴,果斷轉移話題:“殿下,韓峥他又何時得罪了您?”

公良瑾落筆,“他并未得罪我。”

“那您方才還說他!”她彎起眉眼,一副半點不願吃虧的模樣。

公良瑾垂眸,淺笑:“我只是陳述事實。韓峥難道不是自作多情?”

她眨巴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滿眼俱是——你舉個例子我聽聽啊。

公良瑾自然能看懂她明示的眼神,卻遲疑了一會兒。

顏喬喬見他不說話,更是把尾巴翹到了天上,“殿下?殿下!”

“……”公良瑾無奈道,“他說你将旁人誤認作他。”

顏喬喬:“!”

搬起塊石頭,忽然砸了自己腳。

她緩緩縮回身子,保持着禮貌的微笑:“……是哦,他好自作多情啊。”

抄書,低頭抄書。

幸好眼前這位是真君子,絕不會問她,服下情藥之後眼中看到的究竟是誰。

心髒跳得飛快,手指微微發顫,接過紙張的時候也沒敢去觸他。

夜愈深。

顏喬喬單手托住腦門,腦袋仍是一點一點。

“殿下,您今日是不是還沒喝藥?”她迷迷糊糊想起一件大事。

“辰時便喝過了。”公良瑾聲線淡淡。

顏喬喬一個激靈清醒了幾分:“您的藥有時辰限制嗎?”

“有。”

“所以今後我得在辰時之前替您熬好藥湯?”

“嗯。”

顏喬喬:“……”

她憂郁地嘆了一口長氣。

“從前在青州,大哥總愛帶我一起出去瘋玩,爹爹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我們都不理會他。後來謀士給爹爹出了個主意,每日讓大哥早早叫我起床——後來我見着大哥就心煩。”

“到了昆山院,我最讨厭檐下的喚醒鈴,隔一陣子就得到城中挑個聲音好聽的鈴铛回來換上,可沒過幾日,我最厭憎的聲音便成了新鈴铛。”

“殿下,倘若每日卯時便要來點卯,我擔心……”

她哀怨地看向他。

好擔心忠君愛國之心日漸不純。

她一點都不想讨厭殿下,一點都不想。

“無妨。”公良瑾笑得雲淡風輕,“這世上本也無人喜歡藥湯。”

顏喬喬:“?”

這是藥湯的事嗎?

“初九我會離開昆山,”他提筆,“你只需忍耐兩日。”

顏喬喬頓時喜上眉梢。

笑容甫一綻開,忽然察覺不對,趕緊收斂了表情,憂心道:“殿下身體不适,還要四處奔波嗎?您要去哪裏,危險不危險?”

公良瑾:“……”

這麽假的關心真是生平僅見。

“刺探儲君行蹤?”他微微沉下聲。

“不敢不敢。”顏喬喬乖巧搖頭。

他落筆,将紙帛遞過,“去漠北。神嘯崇拜妖獸,與之接壤的漠北亦盛行圖騰祭祀,想必是血邪興風作浪的重災區。我帶中央軍過去,防患未然。”

顏喬喬點頭:“哦……”

他一說,她便記起來了。

前世被西梁大邪宗禍害最慘的地域确實是漠北,就連漠北王府上也遭了災,沒了那位守寡多年的老母親。

念頭一動,她自然又想到了兩年之後漠北王勾結神嘯國發動的那場驚世叛亂。

顏喬喬呼吸微促,急急擡頭:“殿下!”

他停筆,看向她。

她掐緊手心,正色告訴他:“漠北王有很大的問題,殿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您到了那邊,定要注意飲食和防禦。”

公良瑾面沉如水:“有何憑據?”

顏喬喬輕輕搖了下頭。

“無憑無據,在外不可妄言。”他的語氣更重了些。

清潤的嗓音壓低,沉沉便落入心底。

顏喬喬微震,垂下腦袋:“是。”

他輕輕擱下筆,十指交疊置于桌面,“……與我說無妨。”

顏喬喬愕然擡頭,撞入一雙清冷溫和的黑眸。

“?!”

她感覺書房中的燭火一點一點明亮起來,被光暈環繞的公良瑾散發出正義的光。

“嗯嗯!”她點頭,竹筒倒豆子一般,“兩年之後漠北王便要勾結神嘯發動叛亂,屆時各地諸侯悉數龜縮,無人保京勤王……哦,除了我們青州!我們青州精忠報國,忠肝義膽……”

她發現,公良瑾那雙清澈的琉璃瞳眸中浮起了一層懷疑人生的迷霧。

大概便是“我也就客氣客氣,你還真敢說”的意思。

顏喬喬:“……”

對視片刻,公良瑾輕咳一聲,道:“你如何得知。”

顏喬喬:“……死而複生您能接受嗎?”

公良瑾微笑:“……”

他雖未明言,但她能夠看出,在他心中,她已從“春秋”變成了“聊齋”。

她喪氣地垂下肩膀:“總之,小心謹慎總不會錯。您看,漠北王他兒子林天罡都對我下手了,家中必是一脈相承,狼子野心。”

前世殿下在月老祠受了傷,應該沒有去漠北。

今生事态有變,她不敢保證漠北王會不會铤而走險,提前刺殺儲君。

只是……她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很像在打擊報複林家。

“知道了,我會注意。”他點了點紙帛,道,“動筆。”

“哦。”她忍不住又多一句嘴,“漠北王的母親被血邪附體了。您确認之後,要更加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

“好,”他說,“會放在心上。”

“嗯!”

顏喬喬感覺今夜的風變得很奇怪,拂在臉上,總覺得麻絲絲、暖融融。

到了下半夜,顏喬喬明顯感到體力不支。

她歸來三日,兩次通宵。

“去偏殿歇息吧。”他看了眼金沙漏,“剩下的我寫即可。”

顏喬喬搖頭:“萬萬不可!”

她擺出了武死戰文死谏的架勢。

公良瑾沒勸第二句,只是起身替她關了窗,又取來兩只雲竹紋小墊子,讓她墊着手肘。

顏喬喬:“……”

實不相瞞,她偶爾就會把同款墊子藏在袖中,帶去課堂。

“殿下您這是看不起我,我今夜就算累死,死您書房,也絕不打一個瞌睡!”

公良瑾笑而不語。

顏喬喬大約記得,自己倔強地撐到了天光将明。

看到剩餘的紙帛只剩下小小一沓,窗外隐隐有一線白,她就大意了。

仿佛只是恍了個神的功夫,身上已披着他的狐裘,臉頰枕着沾了金墨的羊毫。

顏喬喬:“……”

都怪清涼臺的睡墊過于舒适。

擡眸一看,公良瑾眉眼并無一絲疲态,連袖上都沒有折紋,依舊是完美無缺的模樣。

“我讓人将東西送到老師處,你且回去小憩片刻。”

他遞上熱氣騰騰的濕布,讓她擦擦臉和手。

她捂了捂臉蛋,蒼白臉頰浮起春花般的血色,嬌弱無力卻又顏色撩人,仿佛枝頭輕顫的桃花瓣。

他只看一眼,立刻淡淡移走視線,“去吧。”

顏喬喬離開清涼臺。

她腳步虛浮,通身無力,每一腳落下都像是踩着棉花。

轉過一道小彎,她看到雨花石小徑旁邊的檀榕樹下聚了一小團學生。為首的便是冤家路窄秦妙有,另外幾個都是她的跟屁蟲,其中便有蔣七八的前未婚夫趙晨風。

顏喬喬困倦過了頭,并沒有留意到這幾人神情震撼,個個直勾勾盯着她。

她目不斜視,徑直離去。

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後,破釜與沉舟拎着滿滿兩筐字帖,出發前往萬陣臺。

沉舟憂心忡忡道:“殿下身體有恙,還與顏小姐在書房坐了一整晚。”

“……”檀榕樹下,秦妙有捂住心口,幾欲窒息。

另外幾人神色震顫,眼神瘋狂交換。

什麽什麽,做什麽,做什麽?

“可不是嘛!”一說這個破釜可來勁了,“嚯,肩膀上抓傷都裂了兩回!可不就硬撐呗!”

衆學生:“……”

嘶,這、這麽刺、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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