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謬贊于我

顏喬喬順着側面的舊梯登上黑木樓。

剛穿過木質雕花半拱門,兩道幽怨的視線便直直射來,幾乎要将她盯一個對穿。

顏喬喬打着無聲的呵欠,掂了掂藏在袍袖中的小軟墊,無精打采地回望過去,“……嗯?”

只見秦妙有櫻唇緊咬,目光忿忿,眼底噙着些許淚光。她的身邊圍了一群跟屁蟲,正往她書案上遞手帕。

青的綠的黃的棕的……排列得齊整,乍一看就像進了手帕鋪子。

顏喬喬略略一想就明白了,今晨撞見自己從清涼臺出來,秦妙有八成是想岔了,以為自己對殿下做了什麽奇怪的事情。

倘若換作別的事,顏喬喬必定要故意婊上兩句,給秦妙有雪上加點霜。

但事關殿下,她容不得白璧蒙瑕。

顏喬喬思忖着,慢悠悠踱上前,勾起絲毫也不真誠的笑容,告訴秦妙有:“我一整夜都在書房。”

殿下乃是光風霁月真君子,再多解釋一句,那都是亵渎了他。

說罷,顏喬喬傲慢轉身,妖妖嬈嬈返回自己的座位。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秦妙有愣過兩息,繃了半天的情緒徹底決堤,嬌軀一擰,伏在了書案上嗚嗚哭開,肩背一聳一聳,哭了個撕心裂肺。

周遭學子們面面相觑,交換着震驚的視線。

‘挑釁,這是明晃晃的挑釁!’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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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當真是書房!’

顏喬喬游蕩回窗邊,受到三位小姐妹熱情的夾道歡迎。

“仗義啊姐妹!”蔣七八笑得有牙沒眼,嗓門洪亮,“不就是一個被我甩掉的渣男麽,你為了幫我出氣,居然拼成這樣啊?哈,哈,雖然我是無所謂啦,但你這個情我領啦——謝謝你幫我氣死假清高!”

龍靈蘭半掩着唇,陰陽怪氣的聲音飄出大老遠:“哦呀!聽說有人最近起早貪黑苦練花燈舞,想在上元節驚豔某人呢,這下可好,驚豔是沒了,想必能給別人助助興兒!”

上元節?花燈舞?

秦妙有與韓峥将在花燈節那天代表昆山院下山獻舞,龍靈蘭喜歡韓峥,心心念念想要把這事兒給攪黃了。

顏喬喬扶住身前的黑色雕花實木幾案,緩緩落座。

她的腦海中浮起了一絲遙遠的靈光。

倘若她沒記錯的話,前世花燈節前後,韓峥對她的态度似乎發生了十分微妙的轉變。

那時她渾渾噩噩,并未上心。如今想來,事情的确不同尋常。

她記得,花燈節前夕韓峥特來向她告罪,說是院中推選他與秦妙有到七寶琉璃祈福塔共跳花燈舞,為大夏百姓祈團圓。他說若她不高興的話,他便将此事辭掉,陪她一道觀燈去,大不了被夫子訓斥一頓就是了。

她沒有不高興,也沒精力下山觀燈。

韓峥便笑着哄她,他說待他回來時,必将街上所有好看的燈都買回來,挂滿她的院子——她不愛出門,便在自己院中玩賞。

顏喬喬雖無太大的興致,但想想滿院華燈的景象,心中倒也覺得有點意思。

然而那天韓峥失約了。

他并沒有帶回花燈,連一盞都無。

過了幾日顏喬喬才知道,原來花燈節那天出事了,七寶琉璃祈福塔突然傾崩,韓峥和秦妙有險些被砸在下面。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記得買花燈再正常不過,顏喬喬自然也不會埋怨。縱然百般不想出門,她還是強打起精神去了一趟青松臺,慰問韓峥。

回想起當時情形,顏喬喬驀然驚覺,韓峥那日的态度明顯不對——眼神陰霾,笑容壓抑——在他将她囚在深宮,暴虐占有欲發作之時,往往便是這副模樣。

如今回憶起來,韓峥的異樣一目了然。只是當時她與他沒那麽熟,并未意識到不對。後來那些日子,他依舊噓寒問暖,甚至更勝從前。

此刻回望,卻能察覺到前後微妙的不同。韓峥他,眼神變了。

回憶一晃而過。

顏喬喬的呼吸變得急促,心髒越跳越快。

昨日她與韓峥曾短暫交鋒,她基本可以斷定,韓峥此刻還未結識那個“白月光”。

而殺她那日,江白忠提到過這麽一句話——“帝君早年曾受過一位貴人的恩情。”

韓峥一生順風順水,她不記得他何時遇過什麽險,需要受人什麽恩。

……莫非,就是這個花燈節?!

莫非韓峥正是在七寶琉璃祈福塔遇險時,邂逅了“白月光”?!

顏喬喬感覺脊背陣陣發麻,寒沁沁的氣流順着脊椎蹿至天靈蓋,激得她戰栗不已。

“哎,哎,喬喬!喬喬!”

顏喬喬想得入神,恍然未覺。

手臂被人輕輕推了推。

“……嗯?”

其實顏喬喬也就出神了片刻,龍靈蘭的諷笑聲猶在耳畔回旋。

“喬喬!”孟安晴好奇地眨巴着眼睛,“喬喬,昨天你和大公子究竟……”

“嘭!”一聲拍案響徹黑木樓。

窗邊姐妹團震驚地循聲望去。

只見過道前方,蔣七八的前未婚夫趙晨風沖冠一怒為紅顏,撸起衣袖,揮着雙拳,蹬蹬越過六七排矮書案,直奔後排而來。

“你們幾個,不可理喻!”趙晨風漲紅着面皮,謹慎與顏喬喬保持距離,手指顫巍巍點過窗邊姐妹,恨鐵不成鋼道,“自己不學好也便罷了,成天還嫉妒旁人!秦師姐心系國祚,憂慮的是家國天下,我不許你們這樣污蔑編排她!”

顏喬喬&蔣七八&龍靈蘭&孟安晴:“……???”

這是什麽品種的傻子?

“就是!”“就是!”

圍在秦妙有身旁的跟屁蟲們連聲應和,七嘴八舌嗚嗚嗡嗡。

“還有你!”趙晨風沒敢指顏喬喬,只仰着鼻孔,用下巴對着她,“自、自古,以美色惑君者,皆不得好下場!”

瞧這話說得,顏喬喬都不好意思了。

“你這人,講別人大言不慚,輪到自己卻不知禮數!”她用硯臺拍了拍案桌,“大庭廣衆之下,竟以‘美色’謬贊于我,你究竟安的什麽心!”

趙晨風差點吐血:“……你,你!”

“噗!”蔣七八放聲嘲笑,“怎麽,趙晨風,你這是暗諷你家親親秦師姐生得不美?”

“你,不知所謂!”趙晨風與蔣七八相熟,一急便往她傷口撒鹽,“蔣七八你就是紅眼病!你就是處處嫉妒人家!你看看你自己,感悟道意半年多,迄今連築基的影子都摸不着!知道秦師姐築基用了多久嗎,僅僅一個月!你以為頓悟道意就萬事大吉?算了吧,你這一輩子就跟在後頭眼紅吧!”

蔣七八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一雙大眼睛裏漸漸溢出淚花。

正要再吵鬧時,聽得一聲重咳自雕花木拱門處傳來。

教授經義課的徐夫子負着手,冷着臉,踏上講臺。

前日因為顏喬喬的事,這位向來以嚴肅刻板著稱的馬臉夫子被院長當着衆學生的面訓了一通,緩了兩日,臉上仍有些惱羞成怒的憋屈火氣。

“自頓悟道意,至真正踏入道門,乃是從無到有的過程,又稱築基。昆山院創辦以來,最有天資的學生僅用了七日築基,他便是永泰年間威震四海的白無憂大将軍。秦妙有一月築基,有天賦,人也勤勉!”

說到此處,徐夫子忍不住捋了捋細長的黑須,“上一屆優秀學子韓峥,亦是我教過的學生。他從頓悟至築基,僅用九日,前途不可限量!”

誇完好學生,夫子不禁沖着窗畔的對照組冷笑。

“至于你們幾個,呵,呵呵,我倒期待你們有朝一日能令我刮目相看!”

說罷,徐夫子将身體投進講臺上老舊的大藤椅,取出經書,開始一輪催眠的“炁者道之本真也無淨無不淨不垢亦無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春意融融,黑檀清幽。

顏喬喬懶懶打個呵欠,趴到書案上,用軟墊枕住胳膊肘,頭一歪,頃刻進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有些不同尋常。

迷糊間,顏喬喬只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

她發現身體似乎隐隐有些變化。

她半夢半醒,依照從前死記硬背的方法沉浸心神,感應自身經脈。

須臾,便“看”到細絲一般的斷續氣流游走周身,泛着極淡極淡的碧色光芒。

感受玄妙,難以言說。

‘入道門初階?’

這,便是頓悟道意之後,踏上修真之途的第一步。

道意是人體勾通天地靈氣的橋梁。凝聚道意,周遭的天地靈氣便會聚來,以道意為引,納入身軀。

當體內靈氣足夠疏通周身經脈,便是築基。

頓悟之初,初學者很難維持住道意,天地靈氣還未聚攏便會散去,能夠納入體內的少之又少,忽略不計。

顏喬喬前兩日已試過許多次,道意維系的時間總是太短,遠遠不足以聚來靈氣并将其吸納。

而昨夜……

昨夜凝聚道意時,她并沒有想那麽多,只是憂心公良瑾的傷勢,盡力施為而已。沒想到無心插柳,竟然收獲了滿滿,哦不,細若游絲的第一縷靈氣流,點亮了周身經脈,于半夢半醒之間成功築基。

顏喬喬激動不已,盯着體內星星點點游走的微弱靈氣流看了又看。它們每發出一線星光,她的心情便随之雀躍欣然。

這種感覺,有點類似于收集一堆亮晶晶,卻又有着十倍以上的滿足感。

顏喬喬盯着綠晶晶發起了癡。

“喬喬,喬喬!”

“別吵。”顏喬喬沉浸感被打斷,滿心不爽。

“嗯!哼——”是徐夫子的聲音。

顏喬喬一個激靈坐正,雙手立起書本,搖頭晃腦,仿佛剛剛只是正巧把腦袋劃拉到了書本底下。

“呵,拿反了。”徐夫子冷冷笑道。

顏喬喬:“!”

急急把書本上下對調。

這一動,便察覺上當——方才根本沒拿反,此刻倒是真反了。

“……”糟老頭子壞得很。

“睡眠質量不錯啊。”徐夫子陰陽怪氣,“叫老夫好生羨慕。怎麽,有沒夢到築個基啊?”

顏喬喬一聽這話就很來勁:“夫子料事如神!築了築了。”

“?”

“啪!”戒尺摔在她的案桌上,徐夫子吹須怒吼,“你臉皮呢!”

顏喬喬汗顏:“真就築基了,夫子。”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睡覺築基啊?啊?”他冷笑着,點了點拍在她面前的戒尺,“喏,測靈戒尺。測給我看!”

一副‘親手送你上斷頭臺’的表情。

顏喬喬有點不好意思,讪讪探出手指,點在測靈戒尺上,聚了聚道意。

須臾,只見白慘慘的尺子上幽幽亮起了瑩瑩綠光。

入道門,初階。

窗邊姐妹:“……”厲害了我的寶。

衆學生:“……”啊這,啊這,從她頓悟到現在,滿打滿算還不足三天吧?!

徐夫子猶在望天冷笑:“老夫教書育人多年,竟從未見過像你這樣……”

忽然察覺周遭氣氛有點不對。

他将目光緩緩落向測靈尺。一怔之後,徐夫子猛然擊掌,“……像你這樣連睡覺都不忘學習的好學生!這,才是态度認真的典範!”

衆學生:“……”

顏喬喬:“……”

您老這見風使舵的功夫,當真令人擊節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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