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仁君之道

春日的暖風拂過黑木樓,透過窗棂,送來厚重書香。

滿室學子交頭接耳,細聲嘀咕。

隐約可聽見“三日築基”、“天資絕豔”、“前所未有”、“投池睡覺”等閑話。

當然,其中也夾雜着幾句世人皆醉我獨醒的點評,譬如秦妙有便在若無其事地為旁人釋疑,輕輕柔柔道,“學業的事情,還是要腳踏實地才好,私底下苦心經營許久,圖個昙花一現的虛名,又有什麽意義。”

經她這麽一說,跟屁蟲們立刻便恍然大悟。

“不錯不錯,道意豈是說頓悟就頓悟,築基又豈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必定老早便築基了,藏着掖着想要一舉奪人眼球呢!”

“就是就是,虛榮浮躁之人,終究是走不長遠!”

“她哪裏是在課堂睡覺,都是裝的!”

秦妙有聽着他們說得差不多了,便又柔聲開口:“你們也別這麽說,且看顏師妹何日晉級中階吧。若真是天縱奇才,指不定也就數日的功夫,比我可厲害得多了。”

顏喬喬那廂正在謙遜地抱拳拱手,“哪裏哪裏,一般一般,不敢不敢,沒有沒有。”

聽到秦妙有這話,顏喬喬趕緊朝她遙遙一揖,“借你吉言,多謝多謝!”

秦妙有:“……”什麽草包東西,就聽不出來是在嘲諷她麽?

就好氣。

傍晚時分,顏喬喬老實到萬陣臺受訓。

見到院長時,小老頭正躬着腰,一臉嫌棄地翻動那兩筐字帖。

“這一摞臨摹的什麽東西!”他橫挑鼻子豎挑眼,“自己看看,最後這幾個,像少皇瑾的字麽,像麽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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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心虛地湊上前,從院長手中接過字帖,仔仔細細端詳。

“這不是像,是一模一樣啊院長。”她很不服氣地辯道。

小老頭把煙竿磕得梆梆響,“看看起勢,看看筆鋒,看看轉筆輕重,還有口字這一拐,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有模仿出人家萬分之一的風骨麽!看看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

顏喬喬:“……”

實不相瞞,清晨她打了個瞌睡,最後這一摞“知”,正是出自少皇殿下本人之手。

看來院長大人的審美水平已被她荼毒得不輕,連真貨和贗品都分辨不出了。

這話,顏喬喬可不敢說。

“嗐,您說得太對了!”她痛心疾首地握起拳頭揮了揮,把腳往地板上重重一跺,“是我态度不夠端正,是我心存僥幸想要渾水摸魚。您浪費心力教導我,我還不忿不服,巧言狡辯,絲毫也不知悔改。心思整天不放在學習上,就知道使小聰明,殊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将來有我後悔的時候!”

院長:“?”

話都被她搶光了,叫他怎麽訓?一時竟是心頭空茫,雙目失神。

顏喬喬再接再厲:“能混則混,得過且過,不思進取,實在是難成大器也!真真是本院最差的一屆!”

一聽這話,院長可不樂意了,當即冷笑道:“三日築基的天才說出這話,是笑我昆山院無人?”

顏喬喬:“……啊這,學生不是這個意思!”

“呵!”院長挑高雙眉,優越撫須,“那你可就得意太早了,知道少皇瑾是多久築的基麽。”

顏喬喬好奇地眨眨眼睛,把雙手老老實實垂在身側,洗耳恭聽。

院長把頭仰得只剩兩只鼻孔,緩緩豎起一根手指。

“一日?”

“一息!”

顏喬喬震驚:“殿下好厲害!”

“所以……”小老頭悠悠眯眼,“你确實是我門下最差的一屆——畢竟老夫僅有過少皇瑾一個親傳弟子。”

顏喬喬:“???”

這個角度令人始料未及。

不是,等等,院長真要收她為徒?

院長捋了捋白須:“唔,因材施教,這個老夫最在行——既然抄書對你道意大有助益,那便再來十……”

顏喬喬急道:“老師,咱不能揠苗助長啊老師!”

小老頭挑眉:“你就不想奮起直追,叫旁人刮目相看?你就不願偷偷努把力,然後驚豔所有人?你就不想讓那些嘲笑過你的人啪啪被打臉,個個悔不當初?”

“老師。”顏喬喬欲言又止,“……做人不能太攀比。”

“……”

顏喬喬被打出萬陣臺,回到赤雲臺。

她站在廊下嘆了半天氣,然後不情不願伸手調整了喚醒鈴的時辰——卯時起。

明日天不亮就得到清涼臺煎藥。

她垂下腦袋,耷拉着雙肩挪進屋中。

月老祠事件證明,她願意為殿下付出自己的生命。

可是為了殿下早起,她卻不甘不願——由此可證,早起比要命更要命。

她爬上床榻,閉起眼睛,拉被子蒙住了腦袋。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顏喬喬:“???”

她睜大無神的雙眼,望着帳頂。

“睡啊!明日要早起!”

又一個時辰匆匆流逝——但凡要早起,必定睡不着。這當真是颠簸不破的至理。

直到喚醒鈴響起之前,顏喬喬總算是短暫地眯瞪了一會兒。

鈴聲響時,她夢見自己迷迷糊糊下了榻,出門走到木廊上,擡手捏停響鈴。

“……嗯?”左捏右捏,它仍在叫喚。

“壞掉了?”拽下來甩了甩,它還在叫喚。

“好煩,好吵。”将它摔到廊柱上,碎成兩片,依舊在響。

這下顏喬喬總算意識到不對勁,睜眼,起床,行屍走肉般飄出屋外,捏鈴——不響了。

她打着呵欠,用涼水洗漱勉強醒神,然後出發前往清涼臺。

顏喬喬抵達清涼臺時,公良瑾早已坐在殿中批閱文書。

他擡眸,颔首,“早。”

“殿下早。”

公良瑾的視線在她青黑的眼底頓了頓,“修行并非一日之功,不必操之過急。”

顏喬喬:“?”

她覺得有必要解釋幾句:“殿下,昨夜我沒有偷偷修行,我只是睡不着。”

公良瑾不置可否,淡笑道:“三日築基,恭喜。”

說起這個,顏喬喬忍不住問道:“院長說,殿下您頓悟之後,一息便築基了?”

他含笑搖頭。

“院長居然騙人?”顏喬喬愕然睜大了眼睛。

“頓悟仁君之道,便可直達宗師之境。”他的語氣無波無瀾,就像在說窗外天氣。

“?!”

顏喬喬聽到自己下巴發出“咔嗒”一聲響。

築基之後,需要吸納大量靈氣,緩緩晉階入道門中階、高階,圓滿之後突破屏障,晉入先天境,修至先天境圓滿,才有機會沖擊宗師境的屏障。

自築基起,三十年能修成宗師的修行者,已是萬中無一的天才。

而他只用了……一息?

“殿下您是宗師境強者?”顏喬喬神智恍惚。

“是,也不是。”公良瑾眉目平靜,“仁君之道,只增道意,不惠及己身。”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

所以殿下的體弱之症依舊不得緩解。易病,也易傷。

國之重器,精致脆弱,卻又所向披靡。

……等等,這是絕密吧?

“不可為外人道。”他氣定神閑,提起筆來繼續批示公文。

一點也不像剛透露完天家秘事的樣子。

“遵命!”

顏喬喬心頭激蕩不已,湧動着濃郁厚重的情愫,大約便是“得主君信任,臣感激涕零無以言表”的拳拳之心。

她盯着他的肩膀,指尖背在身後,春生道意瞬間萌芽。

她暫時還未找到維持“夏長、秋收、冬殺”的捷徑,只能逮着一個春生使勁薅。

猶豫片刻。

“殿下,”她不好意思地用足尖蹭了蹭深青色的地毯,“我就在這兒煎藥可以嗎,保證不發出聲音打擾您。”

公良瑾筆觸微頓,緩緩擡眸。

顏喬喬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正要行禮退下,聽他淡聲開口:“可。”

黑眸清澈溫和,白衣極襯他,似珠玉,似雪泉。

如他這樣的人,若是拒絕,便當真沒有半絲轉圜餘地。

顏喬喬松了一口氣,愉快地彎起眼睛,笑得像只偷到油吃的狐貍。

藥童送來了煎藥器具。

紫金泥藥爐中飄出淡淡的苦香,顏喬喬時不時用小藥扇揮出幾縷清風,維持不變的火候。

道意每每變淡,她便及時擡頭,瞥一眼公良瑾的肩膀。

時而在心中加加戲——‘殿下帶着傷還要處理公務,當真令我心如刀割,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酥酥麻麻的細碎感受自指尖蔓延到全身,她感覺自己的身軀變成了一泓碧水,緩緩地、緩緩地蕩出圈圈顫動的漣漪。

一個時辰結束,顏喬喬恍然未覺。

藥童靜悄悄行上來,用藥碗盛出濃黑的藥湯,送到案前。

公良瑾舉起藥碗飲盡,落碗,望向蹭在原地舍不得走的顏喬喬。

“有話要說?”

顏喬喬心虛地動了動手指,轉了轉眼珠,當真便想起了一樁正事。

“殿下,”她正色道,“您知道七寶琉璃祈福塔吧?”

公良瑾颔首:“五年前,一個顧姓商人斥資興建,為亡妻祈福。上元燃燈,琉璃塔通體光明,百姓甚喜。”

顏喬喬飛快點頭:“就是它!殿下,今年将有西梁邪人作亂,琉璃塔會出事。您不信也沒關系,只要派人看住那位姓顧的商人,上元夜莫讓他到塔中祭悼亡妻便是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

“僅他一人傷亡?”他問。

顏喬喬由衷地覺得,和殿下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着實是省腦子。

“嗯嗯!”她點頭,“百姓都在底欄外面觀燈、看花燈舞,只死了那位姓顧的商人,救他便可,別的都不用管。”

公良瑾溫聲道:“我會讓人留意。”

顏喬喬有一點吃驚:“殿下,我空口無憑,您竟信麽?”

他垂眸笑了笑:“既已報到我面前,我若坐視不理,當真出事便是我的責任。”

顏喬喬聽着這話音有些不對,不禁微微偏着頭,等他繼續。

他淡淡瞥來,語氣不似玩笑:“我理了,若無事發生,便治你謊報軍情之罪。”

顏喬喬:“……???”

“別落我手上。”他輕描淡寫說着,筆沾朱墨,在文書末尾寫下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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