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君子瑾玉

顏喬喬心神震撼,千言萬語湧到唇邊,不知該從哪一句說起。

身旁傳來輕輕推動竹椅的聲音。

她側眸望去,看見公良瑾從椅中起身,袖攜清風,長眸微垂,溫聲招呼盤腿坐在一旁的夢道宗師,“秦老辛苦。且讓她們單獨說說體己話罷。”

他并未看她,只微微颔首示意,然後便與夢道宗師一起離開了廂房。

房門輕聲合攏,絲毫沒有驚攪兩個女孩臉上的淚花。

孟安晴“啪叽”一聲捂住了臉。

“快點擦擦眼淚!”孟安晴生無可戀,“喬喬你在心上人面前已經沒有形象啦!”

顏喬喬下意識擺擺手:“也不差這一回……不是,別瞎說,什麽心上人。”

“嘿嘿,”孟安晴笑道,“我都看見了,那麽大一朵木槿花。我又不喜歡木槿花,定是你自己惦記着它,夢裏都惦記!”

顏喬喬覺得自己十分冤枉。

蒼天可證,方才她一心只顧着解決孟安晴的事情,根本沒有想過殿下,更沒想過什麽木槿花。

鬼知道哪來的木槿花。

她板起面孔,嚴肅道:“孟安晴你能不能不要戀愛腦?此刻風雨飄搖,十面埋伏,草木皆兵,你還有閑心說些有的沒的?還不速速從實招來,那個女人,怎麽回事?”

孟安晴絲毫沒有被她吓倒,皺了皺鼻子,招招手,示意顏喬喬爬上床榻,和她擠在一起。

兩個女孩肩并肩坐下。

偏頭對視,兩個人都想起了蹲在夢境中那只紅木大衣箱裏面那一幕,不禁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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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昆山院之後,課業太重,惡魂也心力交瘁。”孟安晴認真地告訴顏喬喬,“仇恨是它存在的土壤,仇恨沒了,它就沒了。它不想消失,所以它必須不停地證明自己的存在、證明自己沒有忘記仇恨——這就是它一直在給顏文溪寫信的原因。”

單方面的重複、發洩、加固仇恨。

顏喬喬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個像你的女人是在驿信館外面堵到‘我’的。”孟安晴心有餘悸地拍着胸口說,“當時吓了好大一跳,以為被你捉到了!‘我’還琢磨呢,喬喬那麽笨那麽好騙,怎麽突然就開竅了。”

顏喬喬:“……?”

“孟安晴請你稍微注意措辭。”

孟安晴吐了吐舌頭:“是‘我’過分陰險狡詐,利用喬喬對我的信任欺騙喬喬!”

顏喬喬滿意點頭。

孟安晴繼續說道:“那個女人知道‘我’給顏文溪寫信的事情,也知道‘我’要對付你。她給了我那瓶藥,又給我一筆錢,讓我将藥存在密庫,說是等到……”

孟安晴抿了抿唇。

顏喬喬心急,用肩膀撞她肩膀:“等到什麽啊?”

孟安晴轉過頭,看着她的眼睛認真說道:“我方才提起大公子,便是因為這個——那個女人說,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後,再給你下藥,保證就能讓你們姓顏的個個痛不欲生。”

顏喬喬暈了暈:“……什麽?!”

孟安晴一板一拍地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沒說。那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就只見過她一次,後來她再沒有出現過。因為你一直沒有男人,所以‘我’都快要忘記那瓶藥了。”

顏喬喬定定神:“她長得非常像我?”

“嗯!”孟安晴用力點頭,“乍一看就是一模一樣,但是細看的話,表情動作說話區別還是很明顯的!哦對了,她有修為的,‘嗖’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像喬喬這樣的廢材鹹魚,如果對上她,肯定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顏喬喬:“……說話委婉有助于長壽。”

孟安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不是跟了世子一整天嘛,近墨者黑。”

顏喬喬道:“這個顏青!”

“喬喬!你這樣說話的樣子,和大公子,好!像!哦!”

“……”

一牆之隔的廊道上。

公良瑾負手立在窗邊,夢道宗師猶豫地望着他的背影,把睡不飽的眼皮來來回回掀了好幾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在他踟蹰之時,公良瑾黑氅微動,回過身來。

明月懸在公良瑾身後,為他罩上銀色的朦胧光邊,也令他背着光的神色顯出幾分晦暗不明。

夢道宗師忽然感覺到壓力很大。

“秦老有話,但說無妨。”公良瑾淡淡開口。

“咕咚。”睡不飽的老人家下意識咽了咽唾沫。

月光從窗外投進來,正正照着老人的臉,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每一絲神情都逃不過少皇瑾的眼睛。

閉了閉眸之後,他硬起頭皮,斬釘截鐵、铿锵有力地直言道:“方才殿下入夢之際,老朽好像隐約大概仿佛看到殿下的靈氣可能似乎有些不對啊!”

泛黑的靈氣,那不是邪道修羅麽。老人家心頭直犯嘀咕。

公良瑾極輕地啊了聲。

“上回在月老祠,為邪道大宗師所傷,靈氣亦受了影響。”公良瑾平靜地解釋道,“此事大儒與老師都知曉,正尋求解決之道。”

“哦——”夢道宗師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老朽多慮了。”

公良瑾微笑颔首。

只聽廂門“吱呀”一響,顏喬喬正好開門出來。

屋中燈光灑到了公良瑾的身上,夢道宗師看清了他的神色。

光風霁月,清朗無瑕。

老人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暗道自己當真是沒睡醒,如何便開始疑神疑鬼了。眼前這位,可是大夏國之重器,君子瑾玉啊。

老人連忙斂衽,正色施禮:“殿下傷勢未愈,千萬保重身體,切莫再熬夜啦!”

顏喬喬剛踏出門便聽到了這一句。

她有些揪心,指尖浮起春生道意,恨不得立刻便将殿下拉到房間裏面治傷去。

忽然聽見夢道宗師又接了一句,“熬夜啊,傷身事小,禿頭事大!年少不知發珍貴,中年對鏡空流淚!”

顏喬喬:“……”

孟安晴:“……”

孟安晴擡手摸了摸自己不甚茂密的頭頂薄發,心中對另一魂的怨念更加深重——總是在她睡着之後起來亂動吧,這下可好,頭都禿啦!

顏喬喬懶得理顏青,便讓孟安晴去與他細說。

她自己則跟在公良瑾身後,前往城牆看京陵夜燈。

“殿下,”顏喬喬憂心地勸道,“您傷勢未愈,不然我們還是改日再觀燈吧。今夜我用春生道意為您治療,可好?”

說着話,她的指尖已自發氤氲起翡翠般的碧透道意。

公良瑾登階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不動聲色地走到她的另一側,讓受傷的肩膀遠離她。

“不急。”他道,“離魂之症已徹底解決?”

說起這個,顏喬喬頓時來了精神。

她負起雙手走到他的前面,轉身,面對着他,一邊輕盈地倒退,一邊侃侃道來。

她選擇性遺忘了自己瑟瑟發抖的事情,得意地挑着眉,向殿下描述了一個英勇無畏地從可怕的惡鬼手中救下自己的朋友,助她藏進紅木衣箱躲過惡鬼追殺的故事。

“待天明時,我又設下一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動聲色地引導阿晴設下陷阱,困住了那個惡魂。再然後,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惡魂,教化它改邪歸正——當然,殿下您也功不可沒,是您告訴我沒有至純至澈的善惡,我這才尋到了突破口。”

她給自己塑造了一個冷靜機智,完美無情的形象。

吹噓完自己的功績,順嘴還拍了他一個馬屁。

顏喬喬覺得自己這一通話術簡直無懈可擊,完全有資格列入教材,成為明年的必考項目。

公良瑾微笑垂眸。

顏喬喬偷偷轉了轉眼珠,斬釘截鐵道:“殿下您看到我哭着醒來,那是裝的,是為了迷惑那只惡魂!”

“知道了。”他揚了揚下颌,語聲微懶。

顏喬喬:“?”

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殿下此刻的眼神有些無奈,還有些……她也說不上來,大約就像自己偶爾提出過分要求時,阿爹和大哥嘆息着答應的樣子。

就那種“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随便你”的感覺。

說話時,二人已登上了城牆。

破釜沉舟先一步便打點好了城牆上下,顏喬喬踏上高雄壯闊的深青色城牆時,發現周遭空無一人,只有經年風化的痕跡、牆道正中泛着微光的踏步磨損,以及牆垛旁邊洇上的金屬铠甲和兵器烙印。

它們就像最忠實的說書人,向每一位來客陳述這座古城悠久的歷史。

顏喬喬的心緒變得沉靜高遠,她不知不覺放下了微微踮起的腳跟,收斂好自己的得意。

走到牆邊,放眼望去。

廣闊無垠的京陵城下并非繁華盛景,夜幕罩着龐然巨城,像一塊黑色的厚重布幔,布幔上,星星點點地滲透出一些朦胧光暈。

細看便知,那是一戶戶還未熄掉夜燈的人家,光芒從小窗上透出。

在這樣一個寧和靜谧的春夜,每一粒細小的微黃光暈都顯得十分溫暖祥和。

顏喬喬的心神從城牆上方掠下,頃刻便越過一處處亮着燈的窗口。

她仿佛聽到普通百姓在燈下數着銀錢,計算着今年的柴米油鹽;仿佛聽到年輕夫婦在為了誰哄夜哭的嬰兒争執不休;仿佛聽到老人在為年紀漸長卻無甚出息的大兒發愁;仿佛聽到夫婦在愁隔壁家閨女找到了好女婿,自家姑娘卻眼高手低……

太平盛世,便是如此啊。

忽地,心弦輕輕一震,眼前風雲變幻。

她想起被神嘯鐵蹄踐踏過的江山,想起戰火紛飛的城牆,想起戰亂中流離失所的百姓,想起孤守這座空城足足月餘,耗幹了心血性命的殿下、夫子和将士。

胸口激蕩着悲憤與熱血,她扶住身前堅硬無匹的巨大城石,熱淚滾滾而下。

“殿下,我願付出生命,與您一同守護這盛世太平!”

顏喬喬握緊手指,許下一生諾言。

公良瑾:“……”

半晌,他輕輕嘆道:“顏喬喬,你時刻不忘向我表忠心,是想要入朝為官嗎?”

顏喬喬:“……”

她飛快地逃到遠處,偷偷抹幹淨眼淚,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回到他的身旁。

“殿下,燈看好了,回去為您治傷吧。”在他面前,她的臉皮早已厚如城磚。

公良瑾不禁擡手捏了捏眉心。

他道:“除治傷之外,再無維持道意的方法?”

“有的。”顏喬喬如實告訴他,“看不見殿下的時候,我只要想着殿下厭棄我了,再不願見我了,便可感受到‘秋瑟’道意,也能長久維持。”

公良瑾眸光凝了一瞬,旋即蹙眉道:“胡鬧!”

顏喬喬被他嚴厲的語氣吓了一跳。

“殿下?”

公良瑾薄唇微抿,片刻後,沉聲告訴她:“春生,該對秋收、秋藏。凄瑟實非正道,休要行差踏錯。”

顏喬喬恍然大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是殿下,我不知如何悟那收和藏。”

“無妨。”他側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先為我治傷。”

“嗯!”

不知為什麽,顏喬喬隐隐覺得殿下的目光有那麽一絲絲……悲涼?

公良瑾向前踱出一段,望着遠方的燈火出了片刻神,然後回眸看她。

“方才哭什麽?”

顏喬喬抿抿唇,道:“想到前世凄慘,推己及人,為這萬家燈火而難過。今生,想要河清海晏,盛世安寧。”

他微微挑眉,微笑道:“允了。”

顏喬喬:“……”

他踱出兩步,又道:“無意冒犯,方才聽到孟安晴提起,有個生得與你肖似之人?”

顏喬喬輕輕抿住了唇。

若要闡明此人種種,難免要說起她與韓峥之間的糾纏。

那段過往,她着實不願向任何人提及。

可是她更不願因為自己隐瞞了信息,以致殿下無法得出正确判斷。

在她猶豫之時,公良瑾便靜靜地注視着她,目光溫和,不鼓勵,也不催促。

半晌,顏喬喬深吸一口氣。

“殿下,韓峥前世滅我父兄,奪我性命,便是為此人鋪路,扶她做君後——假以我的名義!”

短短幾句話,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

她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抖,小腿打着轉,幾乎站立不穩。

胸腔一陣接一陣痙攣抽搐,想嘔,嘔不出。

她緊緊咬着牙,擡眸望向他。

他正向她大步走近。純黑的大氅在風中獵獵拂動,身影清瘦颀長,周身仿佛環着暗怒。

幾步便到了她的身邊。

他探出雙手,輕輕托住她的肘。

顏喬喬視線模糊,眼前之人看不分明,只覺與前世所見再度重疊。

她悲從中來,泣聲道:“殿下前世斬了韓峥與此女,會,會将她錯認成我麽?”

“不會。”他揚臂擁住她,垂頭,嗓音沉靜而認真,“錯認你,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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