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豔壓全場

顏喬喬追到公良瑾身旁。

雖是白日,缈煙閣仍然點着燦爛的燈火,琉璃明燈層層疊疊,光芒散在那些鑲金嵌玉的裝飾、樓臺上,映射出滿目輝煌。

與之相比,朱紅繡門外的天然光線倒顯出幾分蒼白昏暗。

公良瑾停在門檻前,廣袖向身後一探,牽住顏喬喬衣袖。

“跟好我。”他的聲線輕而淡。

顏喬喬恍惚向外望。

看慣了閣中交疊璀璨的光線,外面的青天白日凝滞而黯淡,周遭景象仿佛一幅失色的、油污的畫卷。

在這幅畫卷中,樓上樓下的袖招姑娘也失去了靈動,一道道目光落在公良瑾牽着顏喬喬衣袖的那只手上,木木怔怔。

看着這番景象,顏喬喬心頭忽然一跳,周身浮起了難言的陰寒。這一切……不對啊。

雖然說不出個道道,然而直覺已經開始瘋狂預警。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她喃喃自語,擡眸,看懂了公良瑾庇護的姿态。

他比她敏銳得多。

她探出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她凝視面前的青石地磚,苦惱地說道,“我剛得罪過君後,就不要湊到宮中挨訓了吧……殿下乘皇辇追擊,我也幫不上忙。”

她捏了捏他的手指,就像那日在月老祠面對江芙蘭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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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蹙眉,反手将她的手指攥進掌心,溫柔堅定地帶她往外走。

“殿下,”顏喬喬将身子拖在門檻後,懶懶地道,“審問過驚鴻飛雪之後,我正好到隔壁食飨長街給阿晴買花生酥梨拌豆花和玫瑰糖水。您就讓我躲躲懶,拖得一刻是一刻,遲些再回昆山。”

公良瑾眸光微沉。

顏喬喬偏頭沖着他笑,手指悄悄在他掌心畫了兩個小圈表示兩個人,然後在正中劃一條豎線,表示既然有人想要把他們分開,那就應當将計就計。

公良瑾:“……”

被她描畫過的手掌似被燙到,急急松開。

他耳尖微紅,清冷的嗓音染上一絲啞意,帶了點薄怒:“終日不學好!”

顏喬喬:“……”

殿下果然聰明絕頂,瞬間便領會了她的意思,還演得這般入木三分,發脾氣的樣子就像真的一樣。

她收回了手,笑吟吟退後一步:“殿下快去吧,我留在這兒湊個熱鬧,待您凱旋。”

公良瑾抿唇思忖片刻,長眉緊蹙,偏頭吩咐左右:“護好顏王女。”

“是!”

暗衛兵分兩路,一路随公良瑾離開花柳長街,另一路與破釜沉舟一道守在缈煙閣。

顏喬喬用餘光瞥過那一排在豔陽下顯得白慘慘的花樓,發現在公良瑾放開她的手之後,那些姑娘們又恢複了靈動的模樣,一個個以袖掩面,避開夢中良人。

顏喬喬輕嘆一聲,返身走回缈煙閣。

反常有妖,非有仙哪。

驚鴻與飛雪二人被押坐在紫金庭臺下面,見顏喬喬回來,二人對視一眼,神色略緩。

顏喬喬懶散走上前,拎了把鎏金的椅子,往二人面前一杵,倒坐着,手肘擱椅背上,托腮道:“說吧,你二人如何認識無間珠華,這些年裏都幫她做過什麽?”

驚鴻口齒較伶俐,便由她來說。

“我們都是苦命人。自幼沒了爹娘,被無良親戚坑害,養作瘦馬,賣進官老爺後院,無名無分,不僅要被那腦滿腸肥之人侮辱折磨,還要終日提心吊膽,生怕被正牌妻妾打殺……”

驚鴻輕輕啜泣,緩聲講了幾樁委屈求全的往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拖延時間。

“……後宅陰私,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我與飛雪,還有這閣中姐妹,都是生死一發之際得恩人相救,這才保全性命,有了安生立命之處。”

顏喬喬随口問道:“無間珠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你們卻将她出賣得如此幹脆?”

二女對視一眼,避開話題,只道:“恩人幫助我們賺到了許多銀錢,足夠一生富貴。”

顏喬喬輕哂:“無間珠華只是利用你們來練功、斂財罷了。分到你們手中的銀錢,與你們分身四處趕場賺來的銀錢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驚鴻飛雪二人眸中皆露出些忿然之色,駁道:“恩人做大事,為大義,豈是貪圖什麽錢財!”

顏喬喬冷笑:“好一個做大事的無間珠華,你們以為她真能插翅飛了不成?殿下乘皇辇,日行四千裏,入夜之前便能抵達西嶺沙戈重鎮,令守軍把她截下。”

說話間,只見鲛紗蕩起,透過西側雕花大窗,清晰可見一道橙赤的光芒自皇城而起,往西掠出京陵。

“皇辇出行。”

驚鴻與飛雪對視一眼,雙雙露出放松的會心微笑,繃起的肩膀垮塌下去。

看着像是了卻了心事的模樣。

沉默多時的飛雪緩緩抿唇笑開,神情與方才大不相同,嗓音缥缈道:“恩人說過,這皇辇啊,連信鷹都追不上——皇辇既已出行,一切便已無可挽回。到了西嶺沙弋,誰狙誰,那可就說不好了。”

驚鴻不甘寂寞,笑着搶過話頭:“你方才問我倆為何要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呵,你心中想的,便是我們這些風塵女子毫無節操與廉恥,只知道貪慕財富虛榮?那可真是謝謝你的看輕——萬萬想不到吧?我們這些人,也是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為何告訴你恩人名字?因為恩人的名字是個香餌,引着你們自投羅網呢。”

破釜皺緊了一字長眉,拎刀掠出繡檻。

驚鴻飛雪二人咯咯笑了起來:“遲啦,遲啦!你們今日都得死!這邊城中一亂,更是無人顧得上西嶺沙戈的狀況——這一切早已在恩人算計之中,不然你們以為這般輕易就能找到真相?”

在這陣令人牙酸的怪笑聲中,破釜緩緩退回一步,沉聲道:“打起精神,護好顏王女,預備突圍!”

顏喬喬起身,疾步走到門檻前。

向外一望,只見白慘慘的日頭底下,一排排身處花樓二層上的攬客姑娘們不再動彈,只直勾勾地盯着缈煙閣的正門。

她們的眸中再無眼白,只餘一片烏黑,嬌嫩的面龐上炸滿黑色血紋——這是血邪發作的症狀,與那日月老祠中的江芙蘭一般無二。

招徕恩客的紅袖中,探出一雙雙烏黑的血甲。

獸般的低吼聲此起彼伏,連成整片聲浪。

白日恩客不多,只陸陸續續傳出十幾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偶爾有那麽一兩個人慌不擇路從窗邊往下跳,被身後的血邪輕易抓住,落地的身體殘缺不全。

銷金長街,變作血邪老窠。

“走不掉啦!”驚鴻笑得前仰後合。

顏喬喬回眸問道:“倘若殿下方才帶我一起走,你們是不是就要提前動手?”

事已至此,這二人沒必要再隐瞞。

驚鴻道:“不錯,即便留不下他,在金煙召來禦守之前,也定要留下你。”

“然後這一窩血邪大開殺戒,四散逃亡?那百姓可就遭殃了呀。”顏喬喬眨了眨眼,嘆道,“看來我這個香餌果然留對了。”

長街傳來“砰砰”落地之聲。

放眼一望,只見整條花街下起了血邪餃子。

這些形貌駭人的邪物半躬着身,拖着一雙長長血甲,低吼嗚咽着包抄過來。

顏喬喬一步踏出。

揚首一望,只見頭頂上方的二樓雕花欄那裏也聚着血邪,一張張密布黑紋的鬼臉探落半空,張牙舞爪便要往下縱。

侍衛們聚到了顏喬喬身側,沉舟貼身保護,破釜運起靈氣,長刀蕩出罡烈的鋒芒。

戰鬥一觸即發。

“等一等!”顏喬喬忽然揚聲向着無人處喊道,“韓峥,我已落到如此絕境,你但凡是個男人,便該有膽量出來相見才是!”

“?”衆人面面相觑。

周遭詭異地靜默下來。

一卷長風拂過花街兩旁的垂紗,窸窸簌簌。

她那脆玉相碰般的嗓音隐隐回蕩在兩列繡樓之間。

“……有膽量出來相見才是!”

“……相見才是!”

當那股長風掠過長長的煙花地,落于街尾遴選花魁的紅繡臺時,忽聞“吱呀”一聲輕響打破寂靜。

繡臺之上,行出一張輪椅。

顏喬喬擡眸,遙遙與韓峥對上了視線。

沉舟驚嘆出聲:“此獠膽大包天,竟還敢留在京陵?!”

“他向來如此。”

顏喬喬上下打量韓峥一番,見他左手中持有一塊奇異的血色玉牌,想來這便是用以控制滿街血邪的信物。

“顏師妹智慧漸長。”韓峥微笑道,“是我小看你啦!”

顏喬喬回擊道:“韓師兄也本事漸長,都與血邪蛇鼠一窩啦!”

視線相對,風中似有刀光劍影。

韓峥勾了勾頭,溫柔地笑起來:“我不僅要與血邪一窩,還要與你一窩——特意留下來等你,便是要親手喂下你邪血,然後用此物操縱你,讓你從此乖乖為我禁脔。”

他晃了晃手中的血色玉牌。

縱然身處人群之中,顏喬喬也不禁後背發寒。

“我想開了。”他嘆,“留不住你的心,那留住人也是好的。好啦,有什麽話,待我殺光這些人,押你跪于我身前時,你我再慢慢細訴衷腸。”

溫溫柔柔的聲音,像蛇一般纏得人毛骨悚然。

韓峥擡手晃了下玉牌,只見周遭密密麻麻的血邪霎時嘶吼着撲殺上來!

這一對對紅袖、一雙雙玉臂,原是那最纏綿的溫柔鄉,此刻卻成了暗無天日的血煞煉獄。

“殺!”破釜冷喝一聲,刀鋒蕩出長芒。

兩方相撞,轟隆之聲不絕于耳。

滿街妓子被邪血控制,皆有宗師級別的實力。

一時之間,場上腥風陣陣,邪雲籠罩。

血邪越聚越密,這些邪物不懼傷也不懼死,用的都是同歸于盡的打法。

二十餘名暗衛勉力支撐,每一人面對的俱是十倍以上的敵人。

不過瞬息之間,便有人身上挂了彩。

顏喬喬被護在陣心,舉目四顧,除卻密密匝匝匝的血邪之外,便是一道又一道堅定的背影。

似礁石一般,替她擋下了滔天巨浪。

血浪拍擊,半炷香不到,每個侍衛身上都有了長長短短的血痕。

這些暗衛平日來無影去無蹤,顏喬喬并不記得他們的面容,倘若在街上偶遇,必是認不出。

而此刻,每一個擋在她面前的背影,都是一座讓人安心的大山。

即便身軀已不自覺地微顫,卻始終無人後退半步,也不聞半句呻吟。

“享受絕望吧。”腥風血雨之中,飄來韓峥低笑的嗓音,“統領級別的信煙傳出,趕來的至多便是五都尉、外禦林——送死而已。等到消息傳至金殿,出動金殿禦守,一來一回至少也要半個時辰,足夠我與夫人好生敘完舊日情誼。”

絕境之下,最怕的便是最後一絲希望被掐滅。

韓峥句句攻心,然而護衛在顏喬喬周遭的侍衛們卻毫不動搖,仿佛根本聽不見外界任何聲音。

煉獄血海之中的不滅礁石,除非粉身碎骨,否則絕不動搖分毫。

分明都是肉體凡胎,卻因為鐵血意志而堅若磐石、穩若泰山。

支撐衆人的,不僅是軍令,更是信念、是為身側的弟兄守好後背的決心。不懼死,懼的是自己死後,同伴後背無人!

顏喬喬雖然從未經歷過戰場生死,但此刻,她卻能夠徹底與周遭的将士共情,深刻地感知到他們所思所想。

英雄不是不懼死,而是總有那麽一些東西重過了生死。

破釜掄着大刀四下游走砍殺,用自己的身軀替旁人擋下了不少必死之擊。他身上的傷口如雨後春筍一般,茂密生長。

沉舟分明已痛徹心扉,卻仍然忠于職守,并不上前相助,而是居于陣中統籌兼顧。

顏喬喬怔怔望着眼前這一幕。

以少禦多,明知不敵而堅守,死戰到底的決心……豈不就是前世京陵那驚天一役?

雖未親眼所見,卻已感同身受!

将士們身上那一道道新添的血痕令她心口劇痛,兩輩子的熱血與遺恨萦繞于胸間,激蕩的情懷已沖破雲霄,然而始終尋不着出口。

這種感覺……

“嗤!”“嗤!”“嗤!”

将士們再添新傷。

精鐵防線重重一蕩,卻仍是半步不退!

“夫人,放棄吧。”韓峥讨嫌的聲音再度飄來,“嬌花便該有嬌花的覺悟,俯首委身,求得庇護——你倔強不屈的模樣,只會讓我更加興奮,更加欲罷不能!”

“你以為你贏了麽,韓、峥。”顏喬喬袖中十指越攥越緊,“即便今日我死……你也休想落得着好。你的謀算注定落空,你的野心必定破滅。”

眼見不止一名侍衛力有不逮,倉促間,眼睜睜看着血邪的長甲直襲要害,卻已無力抵禦閃避。

破釜縱然不顧自身安危,亦是救援不及。

顏喬喬身軀劇顫,那些找不到出口的激憤、熱血、豪情與仇恨,彙成一道銳利長吟,響徹腦海!

“铮——嘤——”

心髒猛烈跳動,靈氣如巨浪拍空!

忽一霎,偾張血脈化為一道熾湧熱浪,自心口噴射而出,直達指尖。

她傾盡周身所有靈氣,随着心念,憑借本能,令滿心澎湃熱血激湧而出——

碧血丹心,驕陽怒火。

炎夏、烈日,浩浩蕩蕩俱是乾坤朗朗!

“夏濯!”

周身靈氣運轉,那金爍玉翠,倏而化作熾烈赤焰噴薄而出,彙入周遭同伴的靈氣之中。

“轟——”

霎時,如烈火烹油,豪情萬丈!

只見衆人本已黯淡的道意驟然被點亮,灼目之光染紅碧霄。

借勢一斬,鋒刃蕩出一丈有餘,斬那血邪,便如砍瓜切菜一般。

再看居于陣中的顏喬喬。

怒火沖冠的瞬間,她的竹木發簪應聲繃斷,滿頭青絲如瀑,飛流直下。

靈氣鼓蕩,衣袂飛揚。

顏喬喬肆意傾洩周身烈陽靈氣,心中難免想起了自己早先在此處與殿下說過的那句玩笑話——

“男裝逛煙花之地的女子,終究總要散下烏絲,豔壓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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