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挺身而出

太極殿內燃着袅袅清煙,一應陳設莊重肅穆。

殿中氣氛卻一言難盡。

“少皇瑾!”君後擡手扶額,心力交瘁道,“你就包庇她吧!”

帝君輕咳一聲:“阿瑾,你向來自律克制,溫良守禮,無需我與你母親操心……”

默了下,綿聲續道:“實沒料到,你是厚積薄發哪。”

公良瑾:“……”

顏喬喬:“……”

“帝君!”君後怒道,“你還與他說笑!”

顏喬喬心中過意不去,悄悄拽了下公良瑾的後袍,壓低聲線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當,您別給我背鍋了。”

他将她往身後擋了擋,示意她不必多言。

“母親請息怒。”公良瑾拱手,溫聲道,“此事兒子自有分寸,斷不會危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聞言,君後并未息怒,反倒将一對秀氣的長眉挑得老高,難以置信地失聲道:“所以你就讓她白……”

白皙秀麗的面龐漲得通紅,銀牙咬了又咬,袖一拂,快步離開太極殿——撒手不管了。

帝君朝着自家夫人的背影揚了揚手,雙眉垮下,神色頗有些委屈無奈。

半晌,只見帝君虛弱地扶着椅臂起身,一步一步踏下鋪設有厚重織金龍圖案的深紅毯階,停在公良瑾身前。

“傷可大好了?”帝君綿聲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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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瑾颔首。

還未開口回話,便見帝君揚起一只枯瘦蒼白的手,一掌抓在他的右肩肩頭。

繡龍廣袖無風而動,純白的仁君道意如同潮湧,一浪一浪拍擊在公良瑾身上。

公良瑾長身微傾,胸腔悶震。一頓之後,隐顫的身軀緩緩立直,如一株迎風而立的青玉松。

顏喬喬清晰地感覺到如山如海的氣勢磅礴而來,将她的長發與衣擺向後掀起。

她急忙挺身而出,驚道:“帝君!此事與殿下無關,所有罪責由我承擔!”

公良瑾揚袖攔在她身前,反手一震,便有一道既溫和又霸道的力量落在她身上,将她穩穩送到了十丈開外。

感覺就像被巨浪托起,心髒在胸腔中打了個秋千,身體畫過一道弧,輕飄飄落到銮柱旁邊。

落地之後,她後知後覺發現方才他的手掌,似乎……放錯了地方。

她挺身而出,被他抓個正着。

腦袋“嗡”一聲響,血流沖上腦門,整個人呆呆愣愣,木在了銮柱邊上。

那一邊,公良瑾輕聲笑道:“父親許多年不曾考校過兒子了。”

他頂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壓,額角已青筋直綻,眉目卻依舊月朗風清,語氣波瀾不興。

帝君綿綿長長地哼笑一聲,運袖,道:“當心了!”

公良瑾退開一步,揚袖,舉臂,與帝君臂肘相擊。

仁君之道非同尋常,二王相争,周遭天地靈氣也俯首稱臣。氣場低壓,殿中無聲蕩開一層層下沉波紋,掠出太極殿,蕩向浩浩皇城。

王道過境,先是皇城內金鐘悠悠長鳴,連綿不息,再至京陵正中紫鐘樓,莊嚴鐘聲憑空而起,驚停鳥雀。再然後,郊邊寺院青鐘漸起,朝拜天下之主。

無邊的、浩瀚的、與萬民息息相關卻又潤澤于無形的——便是君之道。

此刻,外間一切與太極殿無關。

帝君早已達到大宗師之境,距離成聖也不過一步之遙,正面相抗,公良瑾自是不敵,且戰,且退。

間或,純白的靈氣中溢出幾縷烏黑。

他微垂着眉眼,渾然不放在心上,并無掩飾之意。

少頃,帝君收了手,躬着背,輕輕咳嗽起來。

公良瑾挽袖,上前為父親拍背順氣,輕拍一下,帝君口中便蹦幾個字:“你有主見,我管不了,自己想清楚,便好。只是要記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帝君并未提及公良瑾靈氣泛黑的事情,也不知是相信了邪氣未除盡的說辭,還是另有考量。

說到最後一句時,帝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用一雙深邃凹陷的眼,重重看了看顏喬喬。

公良瑾淡淡地應:“兒子知道。”

帝君擡了擡衣袖,示意他不必再拍,搖着頭道:“近來因為陵寝之事,你母親心情不好——建得不順,她要生氣,建得順暢,她又難過。唉,實在是很難伺候,我去開導開導她,你且自便罷。”

“是。”

帝君微駝着背,負手踱向君後消失的方向。

背着光乍看他的背影,仿佛一位遲暮老人。

公良瑾出神片刻,緩緩垂眸,轉身望向顏喬喬。

視線落到她暈紅的臉頰、僵硬的身軀上,公良瑾忽地一頓,後知後覺想起了某種溫香軟玉的觸感。

“……”

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耳尖眼尾染上一絲薄紅。

他淡定走到她的面前:“該走了。”

顏喬喬陡然回神,擡頭觸到他八風不動的清冷黑眸,心間微顫,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側離開皇城。

她一眼也不敢看他袖下的手。

分明告訴自己不要去想,腦子卻全然不聽使喚。

那只手,修長如竹,指節分明,掌心溫熱,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渾渾噩噩随他出城,一路靜得只有腳步聲,以及道路兩旁宮人、內侍和官員恭謹行禮的動靜。

“少皇殿下。”“殿下。”“見過少皇殿下。”

登上馬車之後,空氣更加不夠用。

他挽了袖,卻沒有第一時間沏茶,而是将雙手交疊,置于案上。

顏喬喬感覺到他在注視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殿下……”

她垂着腦袋,耳朵一絲絲發燙,如被烈火烹煎。

公良瑾手指微動,認真穩重地開口:“你與母親是如何說的,可願為我複述一遍?”

他沉沉壓着嗓,語氣并無半絲輕浮。

聞言,顏喬喬的臉霎時紅到了腦門。

“殿下,您替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鍋……”她的腦袋垂進了胸口。

“無妨。”他淡聲道,“本也不是你一人之事。”

顏喬喬:“……”

心一橫,她破罐子破摔自首道:“君後說了許多話,說殿下不聯姻,不納妾,即便與我有了肌、肌……”

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幕,顏喬喬仿佛被雷電劈了下,胸腔麻得幾乎說不出囫囵話。

隔着衣裳,能、能算肌、肌膚之親嗎?

聽到此處,公良瑾全不意外。

他靜靜颔首,安撫道:“不要急,慢慢說。”

顏喬喬吸一口氣,繼續坦白:“即便有了肌膚之親,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公良瑾不動聲色,長身微傾:“所以你……”

拒絕麽,如何拒絕的。

顏喬喬弱弱道:“我吃驚極了,那不是讓我白、嫖麽。”

公良瑾:“……”

公良瑾:“???”

他極慢極慢地立直身軀,眼角微微跳了下。

顏喬喬趕緊表功:“那我自然是斬釘截鐵、義正辭嚴地拒絕了!”

公良瑾:“……”

他擡手扶了扶案桌,一雙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生無可戀、四大皆空的迷霧。

半晌,他恍惚嘆了聲。

“此生不想,再入皇城。”

這一路,沉默的人換成了公良瑾。

車馬停入清涼臺。

顏喬喬惴惴不安地随公良瑾下了車。剛踏過清涼臺前院,忽聞一聲悠長清唳自南面傳來。

擡眸一看,見那花火似焰的赤雲臺方向振翅飛出一只青鷹。

這個時間點,不用猜也知道是顏青來信。

青鷹久等不見她回庭院,便飛出來尋人了。

顏喬喬合了個喇叭:“小青——”

這只鷹養久了,十分通人性。它徑直飛向清涼臺,遙遙見着人,便收翼開始俯沖。

近了,近了……

青鷹無視顏喬喬,輕身一縱,落向公良瑾。

顏喬喬:“?”

只聽“撲棱”一聲,它端端正正停向公良瑾揚起的手臂。

長臂微微一沉,接住了鷹。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這是我大哥的青鷹……”

公良瑾淡聲道:“仁君道意,天然與萬物親近。”

“哦……”

青鷹揚起爪,将竹制信筒遞給顏喬喬。

顏喬喬接信,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公良瑾的手臂上。

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殿下看着清瘦,其實極為修長挺拔。他比她高很多,他的手臂可以将她的身體環過一圈,可以一箭射得韓峥僞身灰飛煙滅,也可以輕松接住這麽一大只可以把她整個撲倒的青鷹。

所以如果他想要摁住她的話,一只手便夠了。

她一邊瞎琢磨,一邊接過信筒打開。

只看了一眼,她便倒嘶着涼氣,僵成了一塊木雕。

顏青第一句便大逆不道。

他告訴顏喬喬,他遲早會親手擰下她心上人的狗頭。

顏喬喬心髒怦怦直跳,她掩住信箋,瞄了瞄公良瑾,只見他正随手輕撫青鷹頸後順滑細軟的毛。

“殿下,”她懸着心問道,“您在青州的時候,顏青有沒有在您面前說過奇怪的話?”

“何為奇怪?”

“比如我的婚事……”顏喬喬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公良瑾眉目沉靜:“不是說好了,你的婚事由我負責。怎麽了?”

顏喬喬感覺到自己的心髒變得完全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在胸膛裏胡蹦亂跳。

她不敢再問,飛快搖了搖頭,繼續埋頭讀信。

顏青寫信一如既往地啰嗦。

顏喬喬一目十行,只挑着關鍵字詞讀——記得她剛重生那會兒,還曾如獲至寶一般捧着顏青的信件,如今不過短短一個月,顏青便憑借真本事,讓顏喬喬心中的柔軟情愫蕩然無存。

很快就找到了赤紅之母。

顏青很喪氣地告訴她,關于赤紅之母的事情,阿爹死也不肯說,他是沒轍了,讓顏喬喬也死了心,不必再琢磨。

顏喬喬擡眸看了看公良瑾。

此生有幸與殿下同行,前世至死不知的秘密,今生已揭曉了答案。

酸甜交織的情緒泛過心口,令她的視線微微模糊。

她牽起唇角笑了笑,繼續低頭看信。

信件末尾,說的是阿爹忽然刨了小姑姑的舊墳,誰知那墳茔早已遭了賊,墓葬品沒動,屍骨卻是不翼而飛。

顏青發出了靈魂疑問——誰家盜墓賊,居然幹這買椟還珠的事?

這成語用得,令人無力吐槽。

顏喬喬合上信箋,心中基本已能确定,小姑姑顏玉貞正是那個會使僞身之術的無間珠華。

進入書房,青鷹很老實地停到窗棂上,等待顏喬喬回信。

公良瑾挽袖,遞上紙和筆,很體貼地道:“顏世子既然問起,不如便直言相告——我可為你添一句批注。”

顏喬喬:“!!!”

她可沒有忘記,自己那日心神激蕩之下,都在信上寫了些什麽要命的東西。

——‘我的婚事已有人負責,他是世間最好的男兒,此生非他不嫁。’

心髒亂跳,耳尖再一次浸滿紅霞。

“怎麽了?”公良瑾不疾不徐問,“有何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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