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草長莺飛

顏喬喬的心神飛回那個春夜。

她在竹廊上狼狽奔逃,遇見了殿下。她以為他是韓峥,斥他一聲少皇無禮,然後翻過竹扶欄,落入蓮池,濺起漫天翡翠流光。

那天,他穿着什麽樣的衣裳?

此刻回憶起來,發現自己竟然無意識地記下了每一處細節。

雪絨大氅被他反手摘下,披在她的身上。

裏面是一襲極清朗的月白袍,廣袖鑲着月華般的銀白暗紋,腰環同色的硬挺束封,垂一縷豎佩,尾端小小地嵌着一枚精致紋刻,圖案是,赤霞花。

那是,他特意為喜歡的姑娘戴上的佩飾。

她的心髒輕輕一顫,眼眶湧滿酸甜。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您沒有遲到。”蘊着水汽的聲線又低又軟,帶着那麽一絲絲微妙,“那不是正好趕上撈我了麽,我還沒向您道謝。”

她可不會忘記自己是被一張漁網打撈上岸的。正常來說,被網撈起來的人應該都不會記得道謝……吧?

公良瑾神色微滞,然後若無其事地笑開,一副理所應當的坦然模樣:“小事,不必言謝。”

顏喬喬:“……?”

她把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認真地打量這個人。

謙謙君子,溫潤若玉,臉上一絲心虛也無。

看了他片刻,她不禁有點懷疑人生,感覺……用漁網撈人好像、大概、似乎也沒什麽不對。

“那,”她感覺自己的臉頰騰起熱意,轉了轉眼珠,望着別處輕飄飄地問,“那天,您喜歡的姑娘,問您讨字了嗎?”

心髒跳得飛快,泛紅的耳尖豎起來。

分明已經知道答案,卻仍是懷揣着難言的忐忑,要問他确認。

心下兵荒馬亂,草長莺飛。

聽她提起這個,公良瑾擡手摁了下眉心,語氣意味不明:“她沒讨,老師倒讨了。”頓了下,“三千字。”

顏喬喬:“……”

自省書的慘禍她可不敢忘記。

“于是。”他頓了頓,語氣平緩,認認真真道,“我只能讓她與我,有難同當。”

“!”

這就是他罰她寫自省書的原因?!

顏喬喬感覺自己懷中揣了只兔子,狠狠一蹦,踹得她胸口震蕩。

“……哦。哦。”聲線顫顫,她鎮定地起身,“那殿下,醫師說您要早睡,我便,先不打擾了。”

他低低地笑,嗓音輕啞溫和:“去吧。”

顏喬喬端端正正施禮告退,姿勢标準,神色平靜,一舉一動毫無瑕疵。

她……她才不會得意忘形,也絕不是落荒而逃。

她鎮定自若,淡然守禮,留給他一個完美的背影。

一步,一步,姿态優雅,不疾不徐。

公良瑾目送顏喬喬同手同腳離開他的寝殿,垂眸,輕輕笑出聲。

顏喬喬一踏出高檻,便有兩名侍女迎上前來,引她前往東側廂房。

進入廂房,顏喬喬不禁恍惚了片刻,一時回不過神。

這間位于東宮側殿的卧房,竟被布置成昆山院的制式。

她怔怔環視一圈,望向線條古樸簡易的窗棂——只見窗外種着一棵赤霞株花苗,與清涼臺的那一株差不多高。

她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向殿下提起,前世她被韓峥帶回大西州,從此再也做不了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天之後,殿下把苦茶換成了甜茶,将他名下所有宅邸卧房更置為昆山院制式。他還對她說,她不喜之事,再不會發生。

“殿下,”她怔怔望向那張與昆山院一模一樣的床榻,“雖不認床,但今晚注定要失眠了。”

她脫掉外袍,鑽進被褥裏,只露出一雙眼睛。

吃過太多苦頭的人被幸福砸中腦袋時,總會心神恍惚,呼吸也小心翼翼,連想都不敢想太多,只怕一個不小心,就驚走了美夢。

片刻之後,她把右手探出被褥。

睡不着,就修煉。

她驚奇地發現,在幻陣中徹底掌握了生滅陣的要義之後,她對靈氣的掌控能力也得到了同步提升。

靈氣好像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心念一動,沉甸甸的金秋靈氣便溢出指尖,跟随她的心意在眼前蜿蜒游走。

她可以随心讓它凝成各種形狀。

那些……難以割舍的渴望……

顏喬喬抿緊雙唇,眸中恍惚浮起了向往。

時間點滴流逝。

終于,金色靈氣在她眼前凝成一個栩栩如生的物件。

大金磚。

天未亮,顏喬喬自然醒過來。

她起身洗漱,靜悄悄順着長廊摸到主殿外面,準備等醫師到來,然後随他們一塊兒進殿。

沒想到剛一站定,就聽見裏面傳出清冷微啞的嗓音:“進來。”

進入殿中,見公良瑾穿一件寬松簡易的黑袍,坐在檀木案後方,研讀一卷黑底、暗金紋路的厚重書目,一看便知道是艱深晦澀的典籍。

“坐。稍等。”

顏喬喬老老實實在他對面坐下,安靜地擡眸看他。

他的神态十分專注,手中執着筆,時不時在空白處寫下批注。

顏喬喬從未見過讀書讀得這麽清正、莊嚴又認真的男子。

她知道,他在前世便是這樣拖着病軀伏案辛勞。經歷了那麽多世幻境,他已不會覺得這樣的身體狀況需要休息。

片刻之後,他那邊告一段落。

他挽袖,在盛滿清水的白玉盆中涮了筆,輕輕将其擱入筆架,然後合攏書卷,擡眸,與她對上視線。

“又沒睡好。”他問,“還認床?”

他的黑眸與平日一樣清冷溫和,她卻像被小小地燙了一下,心髒“撲通”一跳。

“是擔憂您的身體。”她強作鎮定,馬後炮道,“我就知道您不會待在床榻上好好歇息。即便公務再緊急,那也沒有您的身體要緊啊。”

公良瑾失笑:“怎麽更生分了。”

顏喬喬:“……”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不争氣。一雙手藏在案桌下面,攥得發白。

視線一轉,落向他手旁的那卷厚重的黑底燙金書。

“您在讀什麽?”她果斷轉移話題。

公良瑾淡聲道:“春宮。”

“嗯。”顏喬喬道,“雖然它很重要,但您也要量力而行,目前以休養身體為重……嗯?!”

她一個激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殿下方才說什麽?她沒聽錯吧?

她睜大眼睛望向他,只見他依舊是一副清風朗月的模樣,唇畔噙着淺淡的笑意,清清正正的目光直視她,神色鎮定坦然,仿佛在和她聊《經義》、《治學》。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正在懷疑人生時,禦醫來到了仁和殿。

顏喬喬暈乎乎退到一旁,讓老禦醫替公良瑾診脈、調靈。随後,禦醫将一只青玉藥盅放在公良瑾面前。

看着這位老者的手腕兩次擦過那一卷黑底燙金書,顏喬喬莫名就紅了耳朵,大氣也不敢出。

老禦醫說話緩聲緩氣,一字一頓地向公良瑾介紹他面前的藥物。邊說邊比劃,活像個賣藥的江湖郎中,右手一直在黑書上方揮來舞去,看得顏喬喬膽戰心驚。

好不容易捱到老禦醫離開,她不覺松了長長一口氣,精疲力竭地望向公良瑾。

他倒像無事人一般,廣袖拂過那卷書,冷白手指落到青玉藥盅上,對待這二者的态度沒有絲毫不同。

服過藥,他便去榻上歇息——帶着那卷書。

他的姿态過于清正坦然,讓她不禁懷疑有問題的人是自己。

皇城與清涼臺不同,公良瑾不常住,殿中侍候的便都是宮中的老人。

此次少皇受傷,帝君與君後派了專門侍疾的宮人,時不時也會親自過來探望。

于是顏喬喬不好總往他面前湊。

接下來幾日,她大部分時間便留在東側廂房修煉,只偶爾過去一趟。

自從知道那卷黑書,她每次到正殿,便總會留意到它。

他時而認真地讀,批注、筆記,黑眸清澈坦蕩,态度端正認真。

顏喬喬心中如貓在抓,卻又不好意思多問一遍。

一定是她聽錯了吧?

就這麽捱了幾日,漠北那邊,忽然遞來一個絕密消息。

林霄扶假棺回漠北之後,釣出了魚。事态嚴重,不宜在信中說明,只按照約定的暗號,送來一幅暴雪紛飛圖。雪大,屋舍都壓垮了。

這意味着陰謀的參與者身份極高。

公良瑾輕易說服了帝後,漠北之事交由他處理。

略養了兩日,公良瑾與顏喬喬秘密出行,乘上勉強适合養傷的寬敞大馬車,一路向北行去。

離開皇城,顏喬喬倒是放松了許多,眉眼重新鮮活起來。

她悄然盯上了書架上那卷黑底燙金的厚書。天知道這些日子她有多想把它扒拉過來,看看裏面究竟是什麽。

今日總算是尋到了機會。

趁公良瑾下車交待旁人出行事項時,顏喬喬飛快地伸手将它拽出來,心髒“怦怦”直跳,緊張得頭皮發麻,疾疾翻開了它。

一眼掃過,發現它當真是春宮。

只是……極為艱深晦澀,探究的是天、地、人與陰陽之道。

空白處,一行行批注極為學術、極為正經,字跡端正漂亮,一望便是認真求學的态度。

顏喬喬正思緒淩亂,忽感車廂一沉,公良瑾回來了。

她慌忙把手中的書往書架裏塞,不料越亂越出錯,在他的影子罩下來時,那本厚重的書卷“啪”一聲墜地,明晃晃攤在了二人面前。

“……殿下。”顏喬喬神色恍惚,回眸讪笑,“用這般嚴謹、專注的治學态度讀春宮之人,世間恐怕再無第二個。”

公良瑾微笑從容:“習慣了這樣做事。”

她怔怔點頭:“……哦。”

他走上前,将它撿起來,合攏,放回書架上。

看着他清正的黑眸、從容不迫的舉動,顏喬喬忽然感覺學習春宮似乎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殿下嚴謹好學,總是能把任何知識都講得深入淺出,讓她一聽就懂。

譬如道法,譬如經義,譬如陣勢。

他如此坦然,她也不能過于畏首畏尾,反倒顯得心虛。

這麽想着,顏喬喬脫口便道:“嗯,殿下學會了,回頭教我。”

公良瑾:“……”

半晌,道出一個低啞的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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