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求知若渴

一炷香之後,顏喬喬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傻話。

殿下學會了,回頭教她?

教她……春宮?

怎麽教,這怎麽教!

顏喬喬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起畫面——殿下神色認真正經,大手有條不紊将她擺成方才看見的形狀,俯身靠近,用清潤的嗓音問她,如此,如此,會了麽——他平日就是這麽教她學習的。

因為她總是忍不住分神,他還會随手準備一根細細的教鞭……

顏喬喬腦袋“嗡”一響,端着青玉藥盅的手猛然一抖,被“江湖郎中”老禦醫誇上天的神效藥汁蕩出藥盅,灑在了公良瑾的衣襟上。

他是個病人,今日穿着寬大的雪蠶絲袍,白底,嵌銀色暗紋,清雅又矜貴。難得沒有端端正正将衣領系到喉結下,而是閑散地微微敞着領。

難得一見的些許好風光,忽然就被顏喬喬,不,就被青玉藥盅裏面的黑藥汁給糟蹋了。

藥汁斜斜灑落衣襟,就像金墨落到最上等的白宣紙上一般,迅速暈開了大團小團的黑漬。

顏喬喬大半腦子還停留在那場教學事故中,剩下小半腦袋有些不夠用,察覺闖了禍,趕緊把藥盅随手放到一旁,擡手為他更衣。

雪蠶絲袍柔軟順滑,輕易就被她扯下肩膀。

指尖觸到男人溫涼的皮膚,顏喬喬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殿下為了方便養傷,并沒有像平日一樣穿很多層衣裳。

大絲袍下面,便是他的身軀。

她……碰到了他,還扒了他小半衣裳。

他很瘦,但骨骼堅硬結實,肩膀比她想象中更寬。胸膛精瘦卻不顯嶙峋,線條極為流暢。因為傷勢未愈,他的身體看上去有種毀滅般的力量感。

喉結在她眼前緩緩一滾。

顏喬喬聽見自己的腦海裏“轟”一聲燃起了火焰,瞬間燒到腦門、臉頰和雙耳,更燒到與他相觸的指尖。

她徹底忘記應該如何呼吸。

眩暈片刻之後,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只是個意外。

“……我不是故意的,殿下。”她發出虛弱缥缈的聲音。

“嗯。”他垂眸,溫和地道,“然後呢。”

把他衣服脫一半就這麽晾着算怎麽一回事。那兩只小手一左一右拽着他的衣襟,他無法起身更衣,怕驚着她。

“啊?”顏喬喬擡起赤霞花雲般的臉,暈乎乎地看他。

距離這麽近,她聞到了如今已十分熟悉的清幽寒香。

心跳淩亂得不成形狀,她的腦海中沖撞着兩條烏龍,想到殿下還在等自己進一步解釋,她趕緊從亂七八糟的思緒出牽出一條線索。

她分心了,想着那個尴尬的、關于教學春宮的口誤,所以不小心把藥灑到他的身上。其實她只是跟着他學慣了知識,很上進,所以才會發生那樣的失誤。

“我只是,”她空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求知若渴。”

公良瑾:“……”

他好生緩了一會兒。

若不是熟悉她腦子裏裝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木頭,他還真要會錯意。

“嗯,無事。”他淡定道,“替我取那件灰衣過來。”

顏喬喬如蒙大赦,點點頭,平靜地起身走向車壁邊上的嵌金紫檀大衣箱。

公良瑾黑眸微彎,唇勾着笑,就看她何時能反應過來自己又說了不得了的話。

三。

二。

顏喬喬腳步微微一踉跄,再覺五雷轟頂。

學春宮……扒殿下衣裳……求知若渴?!

顏喬喬身軀搖晃,兩眼發黑。

一。

看着她搖搖欲墜的背影,公良瑾唇角弧度擴大,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細碎的星。

只可惜此刻的顏喬喬根本不敢回頭看他。

“不着急,當心腳下。”

她聽到清潤溫和的嗓音帶一點啞,自身後傳來。

顏喬喬飛快地定了定神,心中浮起濃濃的慶幸——幸好殿下沒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傻話。

“嗯。”她暗暗縮了下肩,呼一口氣,竊喜地打開衣箱,挑出那件深灰色的雪緞寬袍,送回去給他。

他松松披着方才的袍子,擡手接過,道一句謝。

衣袍下,二人的指尖輕輕相觸。

堅硬,柔軟,溫涼,滾燙。

公良瑾換過衣裳,飲了藥汁,示意顏喬喬坐他身旁。

他用那雙清冷正直的黑眸凝視她,溫聲向她解釋:“那一卷春宮,是家中代代相傳的傳統。每一個成年男子定下婚事後,都要讀它。”

顏喬喬先是一怔,然後一驚:“殿下?”

他何時背着她偷偷定婚了?!

心髒懸到了半空,久久未跳。

“我已請父母向青州提親。”他語氣平靜,微微帶一點幾不可察的笑意,“先前說過,你的婚事由我全權負責,于是先斬後奏了。”

聽清他的話,顏喬喬的氣息消失得更加徹底。

她變成了一只木偶。

她愣怔地看着他,神魂仿佛飛離了身軀。

半晌,她呆呆蹦出一句話:“殿下,我有點心慌。”

“無事,”他鎮定自若地告訴她,“睡一覺便好。”

“……哦。”

她坐在床榻邊緣,忽然感覺榻上的他,存在感極強。

分明是溫涼如玉的人,此刻卻像火焰,又像高山。灼痛她的餘光,鎮壓她的心跳。

從前一幕一幕,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她記起,他淡笑着對她說過“你若不嫁,我亦不娶便是了”,他說“嫁娶需得你情我願,我會待你點頭”,她問他,若她終身不嫁呢,他說,他便等。

他還說,“既在母親面前放過那樣的話,你的終身之事便只能由我負責。”

她仍清清楚楚地記得他說這句話的模樣,沉穩鎮定,舉重若輕。

分明是該笑的時刻,她卻眼鼻酸澀,撲簌撲簌掉下淚來。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殿下。”她垂着頭,低低道,“像我們這樣的身份……最終結局,都是一紙賜婚,天各一方。”

身為諸侯女,自幼便知道與皇族相戀是絕對禁忌。她一直以為,他不娶,她不嫁,兩個人一起孤獨終老就是最好的結果。

他淡笑安撫:“不要擔心,有我。”

她點點頭,望向他。

眼前這個人,永遠是清冷克制、游刃有餘的模樣,像一位沒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令人信賴心安。

接下來幾日,公良瑾忙于公事,再沒碰過那卷婚前圖籍。

它漸漸被埋在了信報、輿圖底下。

顏喬喬也悄悄松了一口氣——看到這卷黑底金書,她就怕殿下“睹物思人”,突然想起了某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每一次,在她以為自己在殿下面前已經無臉可丢的時候,事實總會告訴她,她的潛力超乎想象。

“殿下,這卷輿圖用不到了嗎?我幫您收起來。”

她接過他手中帶着淡淡膻味的羊皮卷,走到廂壁旁的黑木書架前,不動聲色地撥來幾卷舊書,将那厚重華貴的祖傳秘籍壓到最底下,掩好邊邊角角。

回眸,見他淡淡收回視線,唇角隐約壓平了一抹笑意。

顏喬喬悄悄轉了轉眼珠,若無其事走向主榻,在他側緣落坐。

因為心虛,她沒話找話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免他發現她在書架那裏多待了一會兒。

她道:“殿下今日心情似乎還不錯,是因為明日就不用再吃苦藥了嗎?您近來每日飲它都要皺眉。”

公良瑾失笑。

像他這樣的人,習慣了沒有偏好,久而久之,便真的沒有多少偏好。

口腹之欲淡到微乎其微,自然不在乎什麽苦不苦。

他微挑眉,瞥她:“揣測君心?”

顏喬喬彎起眼睛:“不敢不敢。”

“猜對了。”他伸出手指,輕輕叩了叩青玉藥盅,“罰你替我服藥。”

顏喬喬愕然:“……殿下?”

她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您從前罰我,還會多問一句,‘可有異議’。”

“嗯?”他拖長聲線,“那你可有異議。”

“有!”顏喬喬答得斬釘截鐵。

他勾起唇角,微微傾身:“抗議無效。”

顏喬喬:“……”

她愁苦地端過那只青玉藥盅。

掀蓋,蕩了蕩并不存在的浮渣,然後湊到嘴邊,皺着臉,抿一小口。

公良瑾笑得輕輕咳嗽,探過一只廣袖,從她手中取走了藥盅。

就着她飲過之處,他将藥汁置于唇邊,準備一口飲盡。

顏喬喬忽然道:“殿下,您這藥也太好喝了。”

公良瑾動作一頓。

顏喬喬口中仍有餘香,仿佛品了一口瓊漿玉露。

她望向他手中的藥盅,目光順便在他的薄唇上轉了轉,探出舌尖,輕輕舔了下唇角。

公良瑾:“……”

眸色略微轉深,他一時竟分辨不出她在饞什麽。

只是……她手中的藥專補神魂,神魂有損,其味偏甜,神魂補完,則偏苦。

他輕咳一聲,聲線微沉,問:“此藥,什麽味?”

“是甜的!”顏喬喬認真點頭,“甜、潤、回涼。”

他垂眸,輕抿一口。

苦的。

“再試試。”他将藥盅遞給她。

顏喬喬接過,三兩口飲盡,眉眼彎了起來:“好喝。”

他探究地看着她,眸中略帶審視——審視她的身體狀況。

“有一點像定州特産的龍凝膠。”顏喬喬戀戀不舍地悄悄舔了舔盅壁,“龍凝膠配着烤海鮮,真是一絕。”

定州臨東海,龍靈蘭有時會讓人送家鄉特産來,與小姐妹們一同分享。

路途遙遠,再如何冰鎮,運到京陵始終已沒有那麽新鮮。顏喬喬沒嘗過剛出水的海鮮滋味,倒覺得還好,龍靈蘭便大搖其頭,說不是原汁原味。

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唇。

公良瑾:“……”

“前面便是定州與漠北接壤的鹿城。”他道,“歇一日,帶你去吃。”

顏喬喬頓時雙目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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