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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的太陽虛弱地映在天邊,強烈刺激的光照落遍撒,将小別墅表層都染上了一層暖色。燦爛的餘晖經由屋檐攔截,在牆上形成了一片金黃,接着再射入透明的窗戶玻璃再投落到樓道裏,于地面又變為了斜斜的幾束。

盛夏的氣溫高,光照到身上不一會兒就有些熱燙,像被架起來炙烤。

喬言摟着包坐在臺階上,不管地上幹淨與否,哪兒都不去,靜默守在拐角處侯着。

她無意偷聽人家的私密談話,本打算到樓上房間待一段時間再下去,但走到這兒了又放心不下,怕面談不順利會鬧崩,出于擔憂就不再往上走了,悄摸留下,以防底下會出事,屆時也方便及時阻止。

一樓的對話聲不大,母女倆的情緒都較為冷靜,語調起伏也平穩,不曾突然崩潰,或驀地拔高聲音對峙。

整個過程體面且溫和,沒有預想中的争吵,沒有鬧大矛盾,連周慧文的一句責罵都聽不見。有時候二人的講話聲音比較低,低到不足以傳到這邊來,斷斷續續的,不大清楚。

此次的見面就像是談生意,少了兩分該有的溫馨親情感,全程冷冰冰的,猶如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開成公布∶雙方都有所心理準備了,有什麽全攤開了講,直來直往,一點不含蓄。

各自問一問,得到另一方的答案,然後就沒了。

周慧文沒動怒,似是早已料到周希雲會是這個選擇,聽到周希雲的話後,臉上的神情變動幾近于無,眼神都還是原樣。

直就是不生氣,不受觸動,絲毫不意外。

仿佛在接受審判,已經知道了後果,所以聽到周希雲的回答後不至于激動憤懑,相反,很沉着自若,內心不起半分波瀾。

周慧文從頭到尾不碰那杯茶,也不像別的父母面對女兒出櫃時那樣淚落連連不能自己。周姨又一次掀起眼皮子,看着電視機櫃上的裝飾品——周希雲送喬言的那個穿花褲衩紮小辮兒的陶瓷擺件,喬言上次帶到這邊來了。

已經不在意女兒接下來的懷柔措辭了,周慧文微微出神,心思飄遠了,不知在想些什麽。

許久,周慧文忽然問∶“一定得是這樣嗎,就不能改改?”周希雲認真回道∶“不能。”

“為了親媽也不可以?”周慧文收回視線,轉頭看向旁邊,“我養你二十六七年了,從來沒要你回報過什麽,就這一個要求,還是不行?”

周希雲默然,不與之對視,只垂下眼望向茶水杯子,輕聲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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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慧文說∶“我教過你,道歉是最沒用的。”周希雲接道∶“是。”

“真要是覺得對不起我,那就應該做出改變,而不是現在這樣。”“改不了。”

“沒有什麽是改不了的,再大的錯誤都可以回頭。”周慧文說,收收手平放到腿上,語氣冷淡。周希雲∶“那不一樣。”“沒有不同。”“這是你個人的想法。”

周慧文問∶“所以是我這個當媽的不對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周希雲說,“媽你也沒什麽不對的地方。”“既然我沒不對,那你就改。”“我們只是觀念有差別。”

周慧文說∶“你是我生的,也是我帶大的,能有多大差別?”

這麽多年的悉心培養,付出了那麽多精力和時間,周希雲就是周慧文一手帶出來的,她和周慧文的差別再大也大不到哪兒去。

周慧文教周希天怎麽做事,怎麽做人,包括如何處理自身的各種問題等等,在這些方面,母女倆的風格真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即使是現在面對面争辯,她們的态度和作風也是如出一轍,連反應都大體類似。

女兒就是當媽的翻版,周希雲就是周慧文的繼承。她們的不同之處其實很小,但這同時也是二人間不可調和的分歧所在,是當下無法解決的矛盾。

周希雲紅唇拿動,醞釀須臾,又斂起目光看向親媽,緩緩說∶“我沒犯錯。”

周慧文固執己見,見其不肯低頭,回道∶“那就是我錯了,還是我的問題。”

“你有你的難處,”周希雲說,“是我沒處理妥當,讓你為難了。”

周慧文說∶“我接受不了。”

周希雲嗯聲∶“知道。”

“你小時候也不這樣,以前很聽話的。”周慧文說,眼睛變得有點紅,“現在大了,不同于前些年了,我也管不着了。”

周希雲不會激怒她,輕聲說∶“這些年你費心了,是我辜負了你的期待。”現在改還來得及,以後重新過也可以。”“來不及了。”“凡事沒有絕對。”

周希雲不說話,抽一張紙遞過去。周慧文推開她,不需要。

“是我不好,”周希雲溫聲說道,把紙放旁邊,還是那句話,“對不起。”周慧文沒哭,“你是要氣死我。”周希雲不回應。

“你明天就回去,回大院。”周慧文說,仍是不死心,堅持要女兒改正,“過陣子我幫你找個心理醫生,到時候你跟醫生談談,聽醫生怎麽講。可能還是壓力太大了,自我認知出了毛病,這也不是不能糾正,前幾年帶你去就是這個原因,當時不都改好了,現在……”

“媽。“周希雲打斷道,硬生生喊住,不願再聽下去,又不願意講過于難聽的話,屬實沒有辦法,“可以了,就這樣吧,別講了。“

周慧文還是說∶“你之前就糾正過來了,早先也好好的,為什麽這一次不行?”周希雲回道∶“這個糾正不了。”“醫生講你是……”“當時我騙了你。”周慧文愣住。

周希雲說∶“只是為了不讓你傷心,怕你難過,我編謊騙你了。”

這是外人所不了解的一段過往,大一那事的後續了,喬言她們不知情。

當初周希雲回家後,周慧文帶女兒到醫生那裏做了幾次心理輔導,不過那時候也不是明晃晃為了改變周希雲的性取向,只是周慧文始終認為周希雲肯定不是同性戀,想着周希雲離開家庭的做法太極端,以為女兒是不是遭遇了不好的情況,或是青春期叛逆導致的,所以氣消冷靜後,再三猶豫還是找了位心理醫生來幫忙。

而那時的周希雲還是挺配合醫生,結束回家對周慧文承諾“以後不會了”,她們這才真正和好。

然而母女雙方對那句承諾的認知出現了偏差,周希雲的意思是以後不會再那麽沖動任性,不會撇下親媽不管,可周慧文的理解卻是另一層含義,以為那是認錯了,以為周希雲改正了。

又是這麽多年過去,周希雲再未提過這個,期間的表現一直很正常,身邊接觸的朋友也沒什麽特別,無一不是異性戀,她的衆多追求者亦都是男人,故而周慧文不再起疑,真當周希雲恢複“正常”了,便不管着周希雲了,理所應當就有了上次的相親事件。

可誰成想呢,原來不是那樣。

周希雲有意将話講得模棱兩可,态度不清不楚的,在周慧文面前不曾顯露分毫,直到有能力獨立了,不願繼續裝下去了,才逐漸蛻下僞裝。

似是從未真正了解過親生女兒,周慧文嘴唇抖了抖,手指收攏攥緊。顯然再也談不下去,挽回不了局面。

周希雲輕聲說∶“如果你之後不想見我,我會盡量不回去,以免招你煩。”“我這輩子就這樣了。”“盡量改也改不了,沒辦法。”“不管你還認不認我,你永遠是我媽。”

周慧文眼睛更紅了,沒落淚,可講不出話。

“當時要是聽你姥爺的話多好……”良久,周慧文忍着情緒說,有些決絕,“早知道養不正,當初就不該要你。”

周希雲頓了頓,不辯解。

周慧文狠心說∶“就該讓他帶你走,不去搶,省得現在這麽糟心。”

這就太過了,講得不留情面。周希雲一言不發,避免火上澆油。

見她還不認錯服軟,周慧文很是失望,落寞起身,“以後就算了吧,我沒你這樣的女兒……”

誰也說服不了誰,難題依舊無解。

隔閡就擺在那裏,不會因為一次談論就消失不見,畢竟問題的源頭沒解決,講再多都是無用功。這時候的所有言語都是利劍,一句紮一刀,多講一句便多一刀。

周希雲勸不動周慧文,脾性再怎麽柔和也不行,結果不會因此而不一樣。周慧文感覺她無可救藥了,越是交流就越不能直面,愈發無法接受。

到底相依為命這麽久了,周慧文早已将周希雲視為半個自己,眼下這般境況,當媽的沒法兒坦然從容,寧肯割斷關系也做不到包容接納。

某種程度上,子女就是父母另一面的映照,明明是按照本身的方法來養育的女兒,可女兒長大後卻成了自己最不希望的那種人,周慧文覺得被背叛了,受到了打擊。

平和之下終還是暗湧翻騰,局勢艱難。

周希雲坐那裏不動,不攔着周慧文離開。

躲在樓道裏的喬言遲疑了下,察覺周慧文要走了,想了想,還是決定下去。到客廳裏,她瞅了瞅沙發那裏緘默的周希雲,過後還是去追周慧文。

周希雲這時候需要冷靜,而不是安慰。

喬言平常沒心沒肺的,眼下卻懂該怎麽做。

有些事周希雲此時做不了,必須她出面幫忙——換成是她自己,她也會是希望周希雲先去勸住長輩。

周希雲側頭看了看,眼瞧着喬言出門的背影。

局面很亂,收不住。

喬言勸不動周慧文,追上去也無濟于事。

周慧文帶了司機過來的,車子就停在小區外邊,用不上喬言。

喬言機靈,執意要送。

周慧文還是拒絕了,迳直上車。沒心情搭理外人,可也沒甩臉子給她看。

眼看着事态比較嚴重,又摻和不進去,喬言無奈,待車子開遠了就悄悄打電話通知徐子卿,閃爍其詞地告訴徐女士事情大發了,天要塌了。

喬言沒敢講母女倆鬧掰的真實原因,含糊說是周希雲與周慧文吵了架,鬧得挺兇,叮囑徐子卿注意點,幫忙寬慰一下周慧文。

還是怕出岔子,擔心周慧文一個死心就想不開或怎樣。

這種情況也說不準,倒不是想太壞咒人,主要是周家老人很早以前就已經不在世,周希雲一直都是周慧文唯一的家人,而且周姨身邊也沒見得有哪個走得近的親戚……有些事不敢保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喬言心虛,不敢講太明白,又不敢瞞太緊。

總之略微提了提,說清楚周慧文走前是哪樣的狀态,不太好就是了。

徐子卿這會兒剛下班到家,正要進廚房忙活,準備晚點和姥姥一塊兒吃飯了都,接到電話便吓了一跳,反應比喬言還大。

“慧文走了?去哪兒了沒講?”

喬言說∶“我沒問,反正被司機接走了。”

“你這孩子……你咋不攔着啊,你放她走幹嘛呀你,真是……”徐子卿挺着急,直覺壞事了,“你周姨那脾氣你還不曉得,你們也是,氣她做什麽,一個個不省心。你就不知道多問問,希雲不懂事,你也不懂,一天到晚淨胡來!”

喬言不還嘴,被訓就聽着。

這回不比以往,程度不同。

徐子卿在電話那頭氣得要命,但知道再怎麽教訓也沒用,因而趕快用姥姥的手機致電周慧文,想試探一下,要把周慧文喊回大院。

再過不久就晚上了,還是怪教人憂心的。

電話打通了,但周慧文不接。

一次不行,第二次還是不行。—連幾次都接通不了,那邊沒動靜。

徐子卿窩着火氣,過一會兒幹脆挂斷喬言的來電,換自己的手機撥打周慧文的號碼。

喬言在這邊大氣不出,任親媽冷落也不在意,站路邊等結果。

—時半會兒肯定是沒結果的,什麽都等不到。周慧文還在氣頭上,不會理會這些。

但長輩就是長輩,徐子卿再怎麽也比女兒會來事點,懂得該如何處理這樣的儒局。徐女十用姥姥的手機和口吻發短信給周慧文,假意要請周慧文回去吃晚飯,說是家中炖了湯,問有空沒。

後續喬言就不知道了,徐子卿沒告知,她也沒臉細問。

在街邊幹站幾分鐘,喬言等到太陽掉進地平線下方沒影兒了才往回走,回小別墅裏。彼時周希雲已不在客廳,不知去了哪兒冷靜。

喬言知趣不煩人,進去就收拾收拾桌面與沙發,把茶水撿到廚房裏,盡量不找存在感。

其實喬言沒全部聽到周希雲與周姨的對話,大部分都不清楚,隔得遠只聽了個大概,也就最後勉強懂了幾句。

那個“他”,可想而知指的是哪位,問都不用問。除了周希雲親爸沒誰了,不會是別人。

周爸是周家不能提的那個,這些年向來如此,周希雲打小就沒講起過親爹是何人物,不要說記挂懷念了,在外邊連這位的稱呼都沒提及過一次,而周慧文亦從來不談及周爸,好似這人從未存在。

喬言幼時不當事那時傻不拉幾的,一度好奇周爸哪兒去了,差點就當面問周希雲,

好在那時被徐子卿訓斥了一番,讓不準亂講話,所以就沒再問過。

徐子卿了解一些細情,可不肯告知全部,只表示周爸不是好東西,是幹惡心事禍害周家的變态。姥姥也說周爸是壞種,壞到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所以他多年前的某天晚上遭了報應,大馬路上被車撞死了。

喬言小時候不懂,分辨不出長輩們話裏的真假,不知道周爸是不是真死了,更無從得知他幹了什麽,到現在都不清楚。

不管周爸的最終後果咋樣,他做的孽遺留至今,禍及到了周希雲。

喬言有心無力,有些事是不能感同身受的,雖同是離異家庭的子女,可她沒體會到那種的處境,不曉得該怎麽解決問題。

房子裏清淨,顯得空曠。

前幾日歡快愉悅的氣氛蕩然無存,大夏天裏頗有種冷清的感覺,再高的溫度也熱不起來了,拔涼拔涼的。

周希雲十幾分鐘後出現,從後花園進來。到外面平息了許久,狀态還算穩定。

喬言上前挨着,碰碰這人的胳膊。

周希雲柔柔說∶“我沒事。”

自覺不提那些,喬言沒事人一般,轉而問∶“晚上要不要再去商場逛一圈?”

周希雲說∶“改天吧。”

她不自在點頭,“也行,可以明後天再去。”

語罷,小指勾勾周希雲,有意無意安撫地刮兩下對方的手背。

周希雲不似往常那樣會回應,可也不躲開。

喬言順勢抓住周希雲的手,捏在掌心裏一再揉按,輕輕的,以做撫慰。

晚上注定難捱。

周希雲明面上不外露情緒,看似鎮定,好像沒有多大的難處,到點還進廚房燒水下面,給喬言弄吃的,可喬言明顯能感覺到這人的異樣。周希雲很多時候都心不在焉的,心不在這兒。

也正常,終究經歷了那麽大的事,哪可能不受影響。

喬言安安生生,将周希雲沒動過幾筷子的面條倒自己碗裏嗦掉,主動清理殘局,不聲不響搞定剩下的雜務。等夜深人靜了,她久久不睡,在黑暗中摸索三兩下便抱住周希雲,将其輕柔摟進懷中。

周希雲醒着,沒困意。

她拍周希雲的後肩,湊近親親這人的額頭,像小時候一樣耐心地抱住安撫。

“你有我呢,”喬言小聲說,用臉挨對方鬓發,“周希雲,我還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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