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他骨頭硬,那就別靠着晉……

晉國公府。

兩頂轎子拐進長安巷, 停在了大門外的臺階下,一直走在前面的小厮示意轎夫們稍等片刻,只身走上前, 與門房說了幾句話才折身回來。

虞卿聽到轎夫輕叩門板,心下了然,掀起轎簾時又給自己做了心裏建設。

不論待會兒發生什麽,都不必放在心上。

“虞姑娘請。”

“有勞。”

鑽出轎子, 虞卿擡頭時見蘇有辭大步朝自己走來, 原本的不安忐忑瞬間削去不少。

蘇有辭絲毫不在意旁人打量的眼神, 自顧自牽起虞卿的手往裏走, “他們說什麽, 你只管聽, 但不用放在心上, 畢竟我也時常左耳進右耳出。”

“公子又拿我尋開心, 但公子放心, 我不會輕易放棄的。”

蘇有辭被關在祠堂裏的那陣子,虞卿對元安郡主說過的話,現在還作數, 至于——

嘉禾郡主的問題,她的确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等真到了那一日再說。

兩人并肩往府裏走, 府上家仆瞧見蘇有辭這般放肆早已習慣,只是未曾想到, 傳遍府裏的那位素未蒙面的姑娘也是個胡鬧的,竟然就這般任由人牽着進來。

父母之命大于天,兩人尚未定親,又非夫妻, 這般拉扯着,實屬驚人。

蘇有辭不甚在意,領着虞卿大步雅園走去。

雅園是國公府尋常時候設家宴的地方,比起會客的前廳,小一些卻更自在,旁邊臨着一座亭子與花園,別有一番景致。

一路上不少人都向虞卿投去好奇的眼神,不禁訝然于她的打扮,幾乎是素面朝天,卻生得白淨妍麗,挽了發髻作婦人打扮。

走過幾道長廊,拐進花園的石徑,園中桂花盈滿清香,還未走近,已經能聞到濃韻的香味。

“二公子,虞姑娘。”

侯在一旁的女使見兩人來,立即福身施禮,擡手替兩人引路,“公爺與郡主已經入座,吩咐我在此等候。”

“大哥和大嫂呢?”

“大公子與少夫人應是在附近賞景,說是陪着娴姐兒摘花玩。”

蘇有辭點了下頭,安撫似的握了握虞卿的手,便看向她,“娴姐兒是我侄女,不足五歲,正是鬧騰的時候。”

虞卿聽着蘇有辭的解釋,看了眼前面帶路的女使,低聲問:“出門着急,忘記給她準備禮物,待會兒若是——”

“往後你若想給她一些小玩意,我替你給了便是,你不用操心。”蘇有辭搖搖頭,“今日這家宴你還看不出來,是場鴻門宴。”

聞言虞卿失笑,不免對蘇有辭的任性有些無奈。

哪有人把自家的家宴形容成鴻門宴的?再不滿他們二人如今的關系,晉國公府倒也做不出光明正大把人接進府後又滅口的事。

但蘇有辭的擔心不假,好端端的中秋家宴,讓她前來,目的是什麽?

她不似林原想的那麽單純,認為這是在給她臺階下或者事情出現了轉機。

人貴有自知之明,虞卿并不認為自己能夠光憑着那天的幾句話就收服了元安郡主的心。

跟着女使來到雅園內的雅廳,女使微微福身退下,蘇有辭便拉着她往裏走。

“你還知道回家?”

虞卿心裏七上八下,被蘇有辭握着的手裏起了一層薄汗,聽到晉國公這句話,心不受控地顫了下,下意識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哪知身邊蘇有辭漫不經心開口,一邊拉着她要坐下一邊說話:“不是你讓我回來的?既然不是的話,我這就走?”

虞卿掐了一下蘇有辭的手心,“……”

分明不讨厭這個家,卻因為解不開的結,變成這副模樣,真是……

心裏正七上八下時,虞卿瞥見元安郡主朝自己和蘇有辭看來,瞬間挺直了背。

“難得佳節,你們父子還要黑着臉坐在一桌用飯?那飯還用不用?”

“你就慣着他。”

“他也是你的兒子,難道還要記恨在心?”

元安郡主看着晉國公,見他不說話後,轉而看向蘇有辭和虞卿,神情溫和、儀容大方。

“既是家宴,便不必多禮,坐着說話。”

蘇有辭坐下後,總算松了手,旁邊小厮上來添茶時,想起前幾日聽蘇煥之說元安郡主身體不适,不由道:“母親的風寒可好了?”

“已經大好了,不打緊。”

元安郡主說完這話後,看向虞卿,“聽人說,你前陣子去了藥鋪?是身子不适嗎?”

去了藥鋪的事元安郡主是如何得知的?

聽到這句話,虞卿的心一下提起來,連開口回答都變得小心,“入秋後天氣轉涼,咳嗽了兩日才去藥鋪。”

“那便好。”

元安郡主的這句話,令虞卿心裏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

她與蘇有辭相處已有小一年的時間,不管旁人眼裏如何,她的确和蘇有辭不清白。

元安郡主擔心的,怕是另一件事。

果不其然,虞卿看向晉國公時,他臉上原本繃緊的神色,在聽到自己的回答後,立即出現了松動。

心裏漫開無奈,她再如何,也不會做出奉子成婚的事。

“你病了?怎麽不告訴我?我再忙也不至于連這幾句話都沒時間聽。”

蘇有辭轉過頭看虞卿,“你又瞞着我。”

虞卿終于知道什麽叫坐立難安了,比上回單獨見元安郡主還不自在,現在已經是如坐針氈。

頂着元安郡主和晉國公的眼神,虞卿輕動嘴唇極力壓着聲音道:“別鬧。”

“下回不許瞞着我。”蘇有辭忍住想要掐她臉欺負的念頭,只是語氣不善的提醒了一句。

虞卿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然後點頭答應下來。

她有點想走了,這趟是真不該來,還未說上幾句話,她已是能想象接下來的局面。

“二叔!”

廳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透着稚嫩,一聽便是個小丫頭,語氣聽着怕是玩得高興了。

“娴姐兒,你慢點。”

“父親母親,二叔回來了!”

比椅子高不了多少的娴姐兒從外面跑進來,幾乎是撞進了蘇有辭懷裏,兩只手扒着他膝蓋,仰着臉望他。

“二叔,你上回答應我的東西呢?”

虞卿看着臉像團子似的娴姐兒,盡管圓潤卻是粉玉雕出來好模樣,眼角眉梢是與孫婉有幾分肖似。

想着,虞卿起身朝蘇煥之與孫婉福身道禮,等二人進來坐下後,才跟着坐下。

“我可沒答應要給你帶東西,你又耍賴了。”

“二叔騙人,你說了要給我買糖人的,還是特別大的那種,比你的手還大。”

糖人?

蘇有辭瞟了眼虞卿,他沒給娴姐兒買,倒是給虞卿買了糖畫,是條金魚,回到家裏後,由于天熱,沒多會就要化,兩人索性掰成一塊一塊獻給了五髒廟。

“今日賣糖人的沒開門。”

“……好吧,那下次一定。”

蘇有辭雙手把她抱起來,蹙着眉逗她玩,“沉了不少,別到時候跟雪球一樣。”

娴姐兒一聽,朝蘇有辭噘嘴,握着拳頭錘了一下他胳膊。

“讨厭,不理你了。”

掙紮着從蘇有辭雙手桎梏逃開,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往孫婉那邊走去時,發現了虞卿。

歪着腦袋看了眼虞卿,見虞卿神情冷然,不免有些怯意,跑回到孫婉懷裏才巴巴開口。

“這位姨姨是誰?是二叔家的二嬸嗎?”

“娴姐兒,不許胡鬧。”

孫婉臉色微變,連忙說了一句,“她是……”

蘇煥之坐在晉國公旁邊,已經能感覺到自家父親身上的不悅正越來越強,無奈朝孫婉看去。

今日這家宴,蘇有辭和虞卿來了,那就是躲不過去的,好在都是自家人,有什麽話,也不會傳到別人耳朵裏去。

更別說,蘇有辭還不是個省心的人,指不定待會兒桌子掀了都有可能。

虞卿聞言,心裏已有不好的預感,看向身邊蘇有辭,還來不及理清楚思緒,蘇有辭就開口了。

“娴姐兒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聰明?你那糖人我再給你加一個,明日就給你買來。”

蘇有辭坐在椅子上,腰背直挺,神态卻放肆得很,“買個和你頭一樣大的。”

完了。

虞卿聽完蘇有辭的話,心裏只有這一個念頭,所有的準備和說辭變成虛影,派不上用場。

熱菜上桌、佳釀溫着,旁邊伺候的女使小厮都被揮退,入座的人卻沒誰動了筷子。

沉悶、壓抑,彌漫在雅廳裏的空氣仿佛随時會崩碎。

晉國公拿起筷子時,看向虞卿,“餘姑娘身世凄楚,因奸人陷害流落在外,如今餘家罪人已伏法,重獲清白,不知往後有什麽打算?”

虞卿擡眼,有些意外這話是從晉國公嘴裏說出來的,她以為會是元安郡主或者是孫婉,而且不是在飯桌上,而是賞月時。

往後的打算?

說實話,虞卿未曾想過,也是她這一陣子常常迷惘發呆的源頭。

父母之仇已報,餘家不複存在,她也得了清白,雖人言可畏,但再過些日子,也不會有人再記得這些,只偶爾提起來也只剩下模糊印象。

“有勞國公爺記挂,民女還未想得如此長遠,只是打算遷走父母靈位後,往母親娘家送去一封信,也好讓他們知曉變故。”

其實虞卿與外祖父一家并不熟悉,母親嫁過來後,未曾再回去過,只有舅舅來探望過一次。

十幾年來,她對外祖父一家的印象幾乎沒有,但如今變故,波及到母親靈位與安息之地遷徙的事,按禮數是要告知他們。

“餘家舊宅已被朝廷查封,所有財物盡歸公家所有,你孤身一人又無去處,我與郡主擅自替你置辦了一座宅院,就在東街尾臨河的一條巷子裏,你要——”

蘇有辭放下筷子,出聲打斷晉國公的話,“你想做什麽?”

筷子在桌上發出一聲響動,碰到瓷碗的聲音異常明顯,“當着我的面把人趕走?你是不是忘了,阿卿和這府裏沒半點關系,是去是留,與你何幹?”

“這就是你和父親說話的态度?”

晉國公面露不悅,斥道:“你眼裏還有父母兄長與倫理綱常嗎?”

蘇有辭揚眉,全然不見處理公務或者私下裏的游刃有餘,變得任性妄為、一身戾氣。

“從前無人教我這些,今日倒是要我自學成才?”

“你這逆子!”晉國公拍桌震怒,顯然氣急,“年幼你入宮做太子伴讀,常年不在家中,陛下、娘娘與太子殿下、太傅,哪個曾虧待你半分?你非但不學好,還養出這任性妄為的性子!”

蘇煥之見勢不好,連忙出言相勸,“父親,二弟的脾氣全在一張嘴上,他這陣子不是卻別的地方,也未做什麽事,日日在樞密院與刑部來回跑,好幾日都未合眼休息,昨日審到醜時過了才離開。”

這些話蘇煥之不是第一次給晉國公說,相反,他不說晉國公也不可能不知道。

盡管晉國公無要職在身,但功勳了得,門生、門客不少,朝廷裏又德高望重,豈能不知曉這些事?

蘇有辭抿緊了嘴,盯着晉國公看了會兒,攥緊了手,過了半晌突然起身,拉着虞卿一塊起身。

“是你們要我們回來,現在回來過,飯也算吃了,這就——”

“你今日要踏出這府門一步,就再也別回來,你以為你濫用職權的事無人知曉嗎?便是為人申冤,那你也是徇了私情,朝廷為官,應鐵面無私,你——”

“你要上奏就上奏,要彈劾就彈劾,這功名是我自己考下來,任職是朝廷發下的公文——”蘇有辭拉着虞卿往外走,停下來回身看着同樣站着的晉國公,“我就是想,又攔得了你?”

元安郡主嘆了聲,看着窩在孫婉懷裏的娴姐兒,拉了一下身邊晉國公的衣擺。

“你何必這樣激怒他?你不是答應我,至少聽聽那姑娘的态度,人還未說幾句,你們父子倒是先吵起來了。”

“他骨頭硬,那就別靠着晉國公府的名聲在外放肆。”

晉國公府正在氣頭上,望着元安郡主,“夫人,他是讓我們給寵壞了,哪裏有半點像話的樣子?”

元安郡主望着蘇有辭和虞卿離開的背影,瞥見了虞卿不慎落在桌上的東西,好像是枚平安符。

見其餘人未留意到,便示意身邊顧嬷嬷去收起來。

秋夜的風已經有些涼意,好在今日月圓中秋,天氣不錯,到了夜裏也不算太涼。

虞卿任由蘇有辭大步拉着自己離開國公府,偏過頭看他,見他下颌繃緊,顯然還在動怒,不由握緊了他的手,柔聲道:

“公子,沒事的。”

“阿卿。”

“什麽?”

“……沒事的,有我在。”

虞卿微怔,随後展顏一笑,幾乎是小跑着跟上蘇有辭越來越快的步子,跑出了晉國公府外的巷子。

靜谧的巷子外豁然明亮,闌珊燈火映照得街頭如同白晝,人聲鼎沸,處處都是三五成群的百姓。

虞卿拉着蘇有辭的手站在人群中,忽然指着望月閣的方向,回頭看着蘇有辭。

“公子,我們去拜月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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