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
十一掠過山林, 停在山匪的據點外圍。
這個山匪據點的防禦工事全部都是軍方形制,甚至還有觀察敵情的瞭望臺。旗幟和牆面并沒有特殊的身份标示,不過, 據點裏的人穿着有些獨特。
分開看的時候很尋常, 但是聚集在一起就能發現每個人身上都會帶一點紅, 紅色的袖口,紅色的領口, 或者紅色的衣緣。
“裴”字, 上非下衣,非字音同緋, 這衣物上的紅色完全可以指代“裴家軍”。
再加上之前那位先生佩戴的黑色吊牌, 十一不用試探就能确定這處就是裴家軍。
不過,十一不打算貿貿然拿出兵符, 出過田超的事情, 他對于消失十多年的裴家軍還有幾分不信任。年少時,爹教過他一套拳法, 一套槍法, 說是裴家先祖在戰場上琢磨出來的,既可以應敵也可以切磋, 要是這據點有爹的舊部, 一定能認出他的武功。
十一故意發出動靜,瞭望臺上的守衛立刻發出警示,據點中有人看到旗幟揮動,迅速有人提着紅纓槍跑出來。
十一靈活躲避, 再尋時機奪走了那人手裏的紅纓槍, 與後來的幾個士兵打在一起。他存着試探之心,沒有下重手, 只是像教導學徒的師傅一般交手指點。
這處的動靜很快引出了據點中的人,有人提着槍要上來幫忙,之前上山的那個中年男人阻止了他們,他不發話,其他人也不敢擅動。
十一還有心神關注那個中年男子,見試探有了效果,幾個動作快速結束了戰局,被打趴下的幾個人還有些意猶未盡。
十一看向中年男子,那個中年男人激動地迎了上來,“你會裴家槍法!你是不是就是沈璇沈大人所說的那個知情人!?”
十一轉了一個槍花,持槍而立,“我确實因沈璇大人來此,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中年男子聽他這麽說,更加激動了,嘴唇顫動、眼泛淚花,緊緊握着拳頭才沒有太過失态,“在下厲非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厲非讓看着眼前蒙面的年輕人,一時不确定該叫他小兄弟還是姑娘,最後還是用閣下來代替。
十一聽到厲非讓這個名字,微微有些失神。小時候爹教他拳法和槍法的時候會拿一本書讓他每日溫習和複習,那本書上就用筆畫着幾個小人,小人展示着裴家武術的一招一式。那本書就是厲非讓畫的。
爹說過,厲非讓是他的摯友和軍師,也是他拜把子的二弟,今後見到這位長輩,可以叫他一聲厲二叔。
十一看着面前兩鬓已經斑白的中年男子,他比想象中要蒼老些,十一誠懇道謝,“厲二叔,這些年辛苦你了。”
厲非讓有些怔愣,“你叫我厲二叔?!這、這,你是大帥的什麽人?”
十一拉下遮住臉的黑色面巾,等到他那張和裴敬義有着幾分相似的臉露出來,營中裴敬義的舊部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驚呼出聲:
“小姐!”
“公子!”
裴敬義在軍中的時候,就有面若好女的傳說,他是大齊出了名的美男子,十一繼承了他的美貌,又有清晏公主的美貌加持,此時一身黑衣,又束着高馬尾,一時雌雄難辨。
兩個性別相反的稱呼出現之後,衆人面面相觑,他們一致改了稱呼,齊聲喊道:“少主!”
舊部們眼看着就要沖上來圍住十一,有一個少年沖出來舉起一把大刀擋在衆人面前,目露懷疑地看着十一,“長得像可以僞裝,你要證明你的身份,必須把裴家兵符拿出來!”
厲非讓厲聲喝道:“厲盛,不得對少主無禮!”
叫做厲盛的少年沒有絲毫妥協,直接将大刀對準十一的方向,“不拿出裴家兵符也可以,你敢不敢和我打上一場?”
厲盛看到十一剛才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守衛打敗,心底就充滿了輕視,大言不慚地拔刀。
十一瞥了他一眼,腳下一動,一枚石子直接打在厲盛的手腕上,他哎喲一聲,大刀掉在了地上。
厲非讓贊嘆地看着十一,趕緊命人把自己的兒子拉下去,迎着十一往裏走。
長相确實可以僞裝,但是槍法和拳法根本僞裝不了。
裴敬義在世人眼中是大英雄,但是在他的舊部面前是一個有些懶散的武将,為了偷懶自己在裴家武功的基礎上改進,省了很多招式。他從小習武,基礎紮實,這番改進沒有什麽不可,但是裴家武功要是照着這個樣子傳下去,後代子孫要吃很多苦頭。厲非讓于是專門畫了一本武功冊子,把裴敬義删減的部分又加了回去,還加了一點自己想法在裏面。
眼前這位年輕人的招式裏,既有主帥的影子又有畫冊的影子,試問他不是裴家子嗣,誰還是呢?剛剛露了那一手,很有大帥的風範。
沒一會兒,屋子裏就進了當年追随裴敬義的幾個舊部,有一個舊部看着十一眼神不太信任,她取出頸間的黑色吊牌,要十一拿出裴家兵符驗證。其餘幾個舊部見狀,也摘下頸間的黑色吊牌。
十一沒有遲疑,拿出裴家兵符,衆人看到那雕刻了字和花紋的裴家兵符,表情都有些奇怪,有人忍不住嘀咕,主帥那怕麻煩的性子怎麽會在這牌子上雕這些東西。他們全部上前檢查了一遍,把吊牌準确地嵌進了機關裏,才确定這塊花裏胡哨的牌子确實是當年那塊光禿禿的裴家兵符。
厲非讓看着牌子上的“清晏”二字,一臉懷疑地問道:“少主,大帥是和清晏公主成親了?”
東齊攻入南儀的時候,他們這些人親眼看到清晏公主跳下城樓殉國而死,他們想不明白死去的人怎麽會和自家大帥在一起,還生下了一個少主?
十一收起手中兵符,隐去星辰閣折月閣主的另一重身份,用神秘門派指代,将一切娓娓道來。
·
付姝婉和十一分開之後并沒有直接入城,而是叫出暗衛一和她在附近的村莊走了走。
看過《農事要典·西衍篇》,付姝婉大概知道這片區域應該在立冬的時候播種冬小麥,等待冬季休眠,來年春夏之際收獲。但是從田間小路走過,就發現有一部分地是閑置的,其他地方勞作的農民面容愁苦。
暗衛一去打聽情況。
原來這些農民租了員外的地在種,但是這租子年年增高,眼看着明年就要交到六成以上,他們正在愁來年的口糧和生活。
付姝婉聽完沒有說話,只是和暗衛一回了附近的城鎮。很巧,這個城鎮就是前世圈地案的火引子。
前世的圈地案發酵到後期,利益巨大,到最後連左右相都牽扯進去,為了社稷安穩,大齊皇帝敲打了左右相,雙方都丢出棄子,等沈璇解決了圈地案後續,那些田地都回到了農民手中,但是因為這些利益交換死去的無辜百姓卻回不來了。
圈地已經開始,但是前世處理這件事情的沈璇卻被調任到了安康城。說起來,這種情況還是付姝婉造成的,她不能置之不顧。
付姝婉和暗衛一去了最近的城鎮,她在等十一的消息,裴家軍在這裏呆的時間比她久,知道的消息一定也比她多,她需要綜合所有條件做出最佳選擇。
就是不知道,十一在山匪窩裏怎麽樣了。
希望一切順利。
·
三天後,十一領着厲非讓來見付姝婉,為彼此引薦。
厲非讓看到付姝婉,第一時間就鞠躬為九年前在京郊的那次突襲致歉。
厲非讓目光悲痛,補充了一些舊年往事的細節。
裴主帥的死訊傳來之時,裴家軍的幾位重要人物都不相信,加上裴家兵符消失,他們認定鎮東軍營裏出了叛徒,第一時間鎖定的對象就是一路升職的田超,但是田超身邊防衛重重,他們一直找不到機會,只好在暗中尋找和等待。
九年前,田超突然離開尚京城秘密前往安康城,能讓田超千裏迢迢離開的,只有裴家兵符。裴家軍的人得到消息立刻跟了去,但是他們去得太晚了,只看到被火燒盡的廢墟。
田超是東齊太子的爪牙,付姝婉又是東齊太子的女兒,他們便猜測着付姝婉和田超是一夥,一路潛伏想要讨回兵符,但是護送付姝婉的那隊江湖人馬過于厲害,他們在京郊才找到下手的機會。
付姝婉受傷昏迷之後,他們快速在馬車裏尋找線索,卻一丁點都沒有找到相關,只好無功而返。
幾年後沈璇上任,春游之時撞破他們身份,沈璇敬佩裴主帥的為人,她的父親曾受過裴主帥的恩惠,于是她主動幫他們辦理了新的戶籍和身份。藏在山中的兵,一部分讀書考科舉入朝為官,一部分習武在山中積蓄力量,一部分留在當地耕種做生意秘密潛伏。
厲非讓說了幾個名字,在前世這些人當中确實有幾個身在高位。
付姝婉聽得心中啧啧稱奇,沈璇和這群裴家軍的人真是大膽,竟然還敢考科舉,而且還真的入朝為官了。
厲非讓抖出來這麽多消息,付姝婉也不能辜負他,她說起圈地案,還交付了
《農事要典》的抄本。
付姝婉:“我與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都有幾分私交,若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提。”
厲非讓從十一那裏知道長悅公主的大仁大善,如今拿到《農事要典》更加感動,但是聽她提起與兩位重要官員的私交,忍不住往深裏想。
長悅公主是大齊王朝的嫡長公主,如今東宮之位空懸,她是不是也想争一争?所以才會如此交好裴家軍?
厲非讓怨恨大齊皇帝,但是他受忠君愛國的思想束縛,只做得到帶領裴家軍消失,卻做不到帶領裴家軍造反。
付姝婉流有大齊皇室的血脈,是如今的嫡長公主,奉她為新主并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更何況,付姝婉對少主有救命大恩,她的師父還救過大帥和大帥夫人。
厲非讓只是猶豫片刻,就做下投誠決定,順便提了自己的需求和安排。
此處圈地案的幾位員外都與左相的門生有些關系,等到圈地案再發酵一些時日,他們可以煽動當地百姓休種,再派人扮作難民去尚京城找右相秘密狀告左相,等左右相争鬥之時,他們渾水摸魚将更多的裴家軍聚集起來。最好的方法就是裴家軍目前聚集的幾個區域,都是他們的人做官員。等到圈地案結束,只要有戶籍就能分到田地,他們可以借此機會屯兵屯田。
裴家軍當年選擇藏在這片區域,就是因為此處在西衍故國腹地,比起南境州的富庶、北境州的戰亂,不上不下,不窮不富,沒有什麽存在感。圈地大案過後,誰會想到這裏能滋生出更可怕的力量呢?
付姝婉颔首,贊同了他的安排,許諾會在時機成熟時将那些人的官職安排好,這是她對裴家軍的誠意,也是對裴家軍的考驗。
付姝婉給自己十年的時間積蓄力量,對抗大齊皇帝,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一切慢慢發酵。
付姝婉只有一個要求,“盡量減少無辜百姓的傷亡。”
厲非讓拱手行禮,“自當如此。”
接下來的時間,十一沒有跟在付姝婉的身邊,而是和厲非讓一起開始籌謀未來。
付姝婉在城中等了十天,鄭骁衛的隊伍終于抵達這個城鎮,在城中修整的時候,付姝婉和暗衛六換回身份,回到大隊伍之中。
付姝婉也沒有心思多在路上停留,和鄭骁衛商議之後,一行人加快腳程。不知不覺就到了臘月底,可是距離尚京城還有一段距離。
付姝婉叫來鄭骁衛,“再過半月就是新年了,我們最好在附近的城池停留幾日,等到春節過去再啓程。”
鄭骁衛高興應下,詢問道:“殿下大善!只是,離我們最近的有兩座城池,不知殿下屬意何處?”
付姝婉:“是哪兩座城池?”
鄭骁衛說了兩個城池的名字,付姝婉想起那座城池裏的一個熟人。
這人原本是她的心腹,但是被家中弟弟拖累,在情義兩難的時候選擇了家人,付姝婉因此不慎遇險,十一為了救她,傷到了嗓子,曾經清冽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付姝婉對此一直耿耿于懷,重來一世,她不想再結交這個人了。
付姝婉:“我們去鹿禾城吧,我聽說城裏的烤鹿肉和鹿肉火鍋都很出名。”
鄭骁衛有些意外她的選擇,鹿禾城更小一些,沒有另一個城池繁華,但是殿下已經做出選擇,他也不好違逆。
鄭骁衛和付姝婉商議完,走了幾步,就被殿下身邊随侍的飲梅姑娘叫住。
扮作飲梅的暗衛四遞給鄭骁衛一張百兩銀票,“鄭骁衛,我家殿下說了,這一次休整,無需留人在城外紮營,所有人都要在城中居住過年。煩請你拿這筆錢在城中租幾處宅院,供大家落腳安置。”
鄭骁衛震驚,這種事情怎麽好讓公主殿下出錢,他趕緊拒絕,暗衛四不給他機會,把銀票塞到他手裏就重新上了馬車。
鄭骁衛看着長悅公主的車架,心中好感大生。龍武軍是皇宮禁軍,和幾位宮中的皇子皇女都有接觸,沒有誰像長悅公主這般體恤手下。
他從前不理解,為何殿下從鎮南軍營出來的時候,有那麽多有志之士前去投奔,現在才深刻意識到這位公主殿下的寬厚和慷慨。
三百多人的隊伍在五日後抵達鹿禾城,城中知府提前收到消息,早早等待城門外。
很巧,這知府是裴家軍中的人,他早已得知裴家軍投誠的事情,對待付姝婉這個新主公充滿恭敬,沒有一絲懈怠,訂了城中最出名的鹿肉火鍋店為公主殿下接風洗塵。
看着晚膳上桌,她就忍不住想,十一有沒有按時吃晚膳?吃的是什麽,難道又是烤兔子?
等夾起鹿肉入口,她又想,味道确實鮮美,但是十一親手烹制的話一定更加美味。
付姝婉和十一分開已經很長時間,因為過于思念,有點茶飯不思,就是美味的鹿肉宴在前,也沒有吃下多少。
接風宴結束,付姝婉婉拒知府,帶着暗衛四回府。走着走着,暗衛四盯上了路邊的一只烤鹿,挪不動腳。
付姝婉笑了笑,“把鹿買下,趁着熱乎和其他姐妹一起去享用吧。鹿禾城很安全,我一個人也不會遇到危險。”
暗衛四見付姝婉說得篤定,饞蟲上來就領了命,掏出銀子朝烤鹿攤跑去。
付姝婉心中嘆息,沒在此處停留,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她經過一處街巷,看到一枝紅梅長出牆角,在寒風吹拂下,點點紅色花瓣輕揚。
十一,現在在哪裏呢?此處的梅花開了,她所在的地方有沒有梅花盛開呢?
付姝婉忍不住伸出手去接紅色的梅花花瓣,随着花瓣一起落下的,還有飄落的細雪。她仰起頭,看到白色的雪花紛紛而下。
這一剎那,仿佛時光倒回,她回到了前世,站在紛紛揚揚的梨花冬雪裏等待十一的赴約。
自從安康城的亭中賞雪過後,他們就沒再一起煮酒觀雪了。
付姝婉看着掌心落下的雪,數不盡的思念紛擾而至。
十一所在的那個地方,有沒有和這裏一樣下起了雪?如果下雪了,是不是可以說一句“千裏共白雪”?
“下雪了……十一,你在哪裏呢?”
天空落下的雪越來越多,從鹽粒大小一點點積攢到花瓣模樣。
付姝婉的眉間睫羽都落了白雪,她閉上眼睛,耳邊聽到了放輕的腳步聲,她立刻睜眼,頭頂出現了一把梨花紙傘,擋住了下落的冰雪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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