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傑瑞德弗雷斯傑醫生的咨詢室和等候室之間隔着一條近十米的走廊,咨詢結束後,他把克萊斯特留在咨詢室裏。艾德裏安在等候室裏翻着一本時裝雜志,見他出來,打了個招呼。
“怎麽樣?”
“你設計得不錯,”弗雷斯傑撣了撣領帶,“作為患者的監護人,我還是得把真實情況告訴你。克萊斯特先生是典型的邊緣型人格障礙,我接觸過這類患者,但沒有治愈他們的能力。”
“你之前的患者怎麽樣了?”
“我将他們轉診給別的醫生,收效甚微。說實話,行業內沒人能根治。值得高興的是,克萊斯特先生的情況算是相對良好的,他可以勝任工作。”
“我放心了,謝謝你,醫生。”
“你還不能放心,等一下帶克萊斯特先生去外科。”
“他怎麽了?”
“他說前幾天摔到了後腦,頭暈到現在。我檢查了脖子,不确定是什麽造成了頭暈,我想是腦震蕩或者頸椎退行性損傷。”
弗雷斯傑再次捕捉到了艾德裏安的表情:內疚、痛苦、還有抵消表情的肌肉運動。艾德裏安在隐藏情緒上做得很好,但對克萊斯特的問題還不能完全藏住。弗雷斯傑抖了抖食指。
“克萊斯特先生請求睡一會再走,我征求你的同意。”
“你認為怎麽樣?”
“取決于你,他想休息一會而已。”
“讓他起來吧,我想讓他早點得到外科診斷。”
接診之前,弗雷斯傑思考了很久。他從未接收過互為配偶或情人的患者,盡管離艾德裏安向他求診已經過去了很久。弗雷斯傑自己有過兩段功利的婚姻,任何一段都沒給他帶來好處。這是個改變的契機,但——不行就是不行,他不能擺脫自己的心結。
從醫院回來之後,克萊斯特的表現不那麽沮喪了。診斷顯示,他的垂體有些問題,腦震蕩也有幾天了。一個脫罪的理由。他向艾德裏安道歉,償還之前手術的賬單。挨揍讓他清醒了不少,占不到便宜是小事,技不如人讓他怕得要死。借着協議之機半真半假地占便宜的日子要到頭了。認慫、還錢,撇清關系,逃走,趁還沒丢了小命。
說到逃走,克萊斯特還有最後一個地方可去:他侄子侄女的寄養處,奧爾加女士在莫斯科的家。想到這個地方、他最後的避難所,他又興奮起來,暫時忘記了被損害的尊嚴和可笑的無能。他高興地從住處偷偷溜走,除了手機和電腦,什麽都沒帶,跑到一個小快餐店,在角落給奧爾加女士打了電話。
結果令他心寒:奧爾加已經再嫁,孩子們得到了妥善的照顧。她還讓克萊斯特別再寄錢來,她的丈夫伊凡能幹得很。
好吧,這世上再沒有誰需要他,甚至連他身後的幾個小錢都變成了無人問津的蛆蟲。舊的議題再次擺上桌面,克萊斯特展開衛星地圖,繼續尋找他的安息之處。承認自己是個脆弱而平庸的人并不像以前那麽困難了,承認也無所謂。他還有屬于自己的一點錢,這一點錢足夠支付去往任何地方的單程票,讓最後的日子過得舒服些。同時他給自己的財産代理人打了電話,讓對方把那筆燙手的遺産交出去。數額比較大,到賬會久一點。
艾德裏安倒不認為那次交手是□□的毆打,他理解了克萊斯特某些做派——槍不離身、遇事先跑——的原因。克萊斯特從事工作純為了錢,這脫離瘋狂的目的确實正常而令人欣慰。同時,出于這個目的,他選擇招搖撞騙、荒廢自己的武鬥技巧。考慮到他的位置,這個選擇相當愚蠢。表面上他是個有說服力的人事經理,一旦弱點和恐懼為人所知,那也就完了。艾德裏安不期待這種情況發生。他需要重新教授一些技巧,以避免他的小動物在毫無必要的時候見上帝去。
征得房主的同意之後,艾德裏安趁克萊斯特離家出走的周末叫來了裝修隊,整理地下室,裝上新的地板、照明燈和沙袋。
收拾地下室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不同型號的小型機床、磨具、三把浮灰的原型槍、一臺蘋果筆記本電腦、幾卷粗糙的圖紙和舊的槍械制造書籍。原型槍是結構精細的抓鈎槍,艾德裏安進行了試射,抓鈎穩固,能承擔兩個成年男子的重量——他帶了個工人做墊背;卸掉抓鈎後,鋼索可以打穿牆壁。有趣的愛好。
看到原型槍之後,艾德裏安改變了主意,将地下室分成兩部分,五分之三的面積作為訓練場,餘下面積作為克萊斯特的工房。草圖改好之後,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堆短信,提示他的數個賬戶上有大筆款項到賬。最近沒有什麽大生意,這多多少少讓他疑惑。他馬上派人查了來源,知道是誰幹的之後,他對着冷冰冰的數字笑了,實在是蠢得可愛。克萊斯特對死人的忠貞和原則為什麽到了頭?他能猜到一二。
克萊斯特最終選擇了一座叫勞芙(Lauf)的小城。勞芙位于紐倫堡東北方向,舊,小,偏僻,不起眼,在某些東方國家甚至還沒個譯名。這正符合他對某些不可言說之事的期待,渺小,荒蕪,不為所知。
艾德裏安打電話叫他的小動物回家,不出意外,遭到一頓臭罵,還被扣了電話。好吧,沒等他再打過去,正門發出門鎖開合的聲音,克萊斯特自己回來了——為了避免更可怕的懲罰。
“找我幹什麽?”
克萊斯特把電腦包往沙發上一扔,沒好氣地問。門沒關緊,留了條縫。
“我改建了地下室,去檢查你的東西,”艾德裏安走到克萊斯特身邊,關上門。
看到嶄新的工房之後,克萊斯特迷惑了。他核對了自己的物品,沒有遺失。
“都在,沒丢,”他謹慎地回答。
“你可以在這裏繼續你的發明,”艾德裏安拍拍他的肩膀,“看起來初具成果了。不過。”
他指了指訓練場地。
“你的格鬥技藝荒廢了,在伊拉克時不是這樣。我需要你恢複并學習新的技巧。”
“我沒時間,”克萊斯特冷冰冰地回答,“每天上班還不夠煩嗎?”
“你有權限為自己找個助理,招到人之後我讓法碧安娜把你的标準工時改成每天6小時。下班你就回來,訓練內容我已經設置好了,儀器會自動統計。”
“□□的……混賬,”克萊斯特翻了個白眼,“我不陪你玩,我的腦袋還暈着。”
“我沒說是現在開始,”艾德裏安摸了摸克萊斯特的腦袋,他很久沒再剃光了,上面長出了絨毛似的頭發,“你的恢複期是二十五天,前五天每天兩小時,第六天起每天三小時。二十五天之後我會教你CQC,時間不變。”
他看到一絲驚訝從克萊斯特眼中閃過。
“別鬧了,上校,”克萊斯特煩躁地偏開腦袋,“我回來不是為了這個,哦,錢你收到了吧?”
艾德裏安想起他幾天前接到的彙款消息。
“你說那六千三百萬?”
“我今年能動的就那麽多,別嫌少。我等你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
“你表哥留下的錢?”
“沒錯。”
“我打回去了,到賬需要幾天,”艾德裏安示意克萊斯特在工房的折疊床上坐下,“大概今天下午四點,你想到時再談,還是現在談。”
克萊斯特沒動彈看看挂鐘,現在已經是三點半,他去拿了筆記本電腦,打開自己的數個子賬戶。
“已經到了,”克萊斯特看着賬目,“你什麽意思?”
他轉過臉,看到艾德裏安沉悶、忍耐而又帶着些許憂傷的表情,他馬上想到了其他更可怕的可能性。那在邏輯上不通,克萊斯特否認之後又迷惑了。
“我想要你、你的愛,你不相信,”艾德裏安皺起眉頭,攤開雙手,“要你的錢顯得更容易被你接受。”
“你瘋了?”
“我愛你,”艾德裏安注視着克萊斯特。
“這事還能不能解決了?”
“我愛你,和錢沒關系,”艾德裏安抱起他的小動物,把他放到工房的桌子上,“錢是維系你我關系的一個方法。現在沒必要再用它了。你要的是暴力,那我就使用暴力。”
克萊斯特顫抖着後退,桌子并不寬,他馬上就貼到了牆上。
“我不期望你成什麽人:和我一樣的人,比我更甚的人。至少,你有意向的時候我為你提供這個可能性,也有助于讓我別忘記自己是什麽,”艾德裏安把克萊斯特拽進懷裏,強迫他注視着自己,“你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會給你一個,也會給你選擇的權利。做我的配偶,還是奴隸?”
克萊斯特沒有回答,他被吓得完全不能言語。除了後悔,他腦子裏沒有別的念頭,也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艾德裏安把他扛去浴室,換掉了兩人被他尿液浸濕的衣服。
“你這麽辦了?”弗雷斯傑微微一笑,“不錯,假以時日,你會收獲一個教養良好的奴隸。”
“別開玩笑,醫生,”艾德裏安平淡地說。
“不是玩笑,這件事也不是你的錯,”弗雷斯傑轉了轉手中的鋼筆,“适當施展掌控力有助于你們的關系,但要選對場合。不過我好奇的是——我可以問吧,上校?”
“說。”
“你的條件可以找到更為合适的配偶,”弗雷斯傑一彈食指,鋼筆旋轉着落進筆筒,“溫順、具有能力、為你的事業提供幫助、并和你進行思想、靈魂層次的溝通……你能找到這樣的配偶。”
“因為我不需要,”艾德裏安翹起腿,“醫生,你覺得你理解我多少?”
“這麽說,我完全不理解你,”弗雷斯傑搖搖頭,“我只能看到你的表象……和曾有的疾病。”
“我也是,”艾德裏安的目光在咨詢室裏掃過一圈,“我不渴求什麽理解,醫生。我已經有了可信任的人,不再需要通過犧牲私人空間換取更大的好處。”
“和你的奴隸一樣,你們倒是天生一對,”弗雷斯傑嘆了口氣。
“別抱怨,我需要建議。”
“老生常談,在性上善待你的……配偶,性是權力的延伸,但這個情況下我認為你需要把控制和性分開,讓克萊斯特先生離溫柔女性遠一點。”
“為什麽?”
“他可能未曾有過和異性的成功性經歷。”
“什麽?”艾德裏安迷惑了。
“他追逐你的方式和他的性別角色相矛盾,”弗雷斯傑眯起眼睛,“你提到過,克萊斯特先生曾迷戀他的表嫂并非禮了她,因此被父親趕出家門。”
“是有這麽回事。”
“在你們的關系中,他一直等你發號施令,”弗雷斯傑注視着艾德裏安。
“如果他對我有所迷戀,那他應當以侵略性的方式來表達。我考慮過這一點,所以我們關系的開始我放任他為所欲為。”
“但克萊斯特先生什麽都沒做。你說過,那位受害親屬是當地的高級警官。”
“和我具有相似的身份。”
“對他而言,你們都是具有親密關系和領袖氣質的對象。如果克萊斯特先生那麽做了,他也會對你做同樣的事情。想想,性對你們代表什麽,你還是個男的,上校。”
“但是他沒有。”
“那就對了,我傾向于相信克萊斯特先生根本沒對他表嫂做什麽,那時他才十五六歲,單個青少年犯罪者通常不會選擇警察作為犯罪目标,如果這麽做,他們會成群結隊。你們也沒獲得當事人的證詞。”
“我會核實。”
“可能性不高,但我還要提醒你,”弗雷斯傑看了看表,咨詢時間快到了,“叫他碰見一個合格的女主人,你就沒戲了。盡早讓他确立自我認知,受虐者一旦進入角色,就會千方百計為自己的遭遇找到理由。還有一點我個人的意見、偏見。征服一個人能讓你感受到權力,克萊斯特先生本人也能讓你感到信任和安慰,但我還是得說,別荒廢你的技藝,這世界需要施虐者更多。他媽的,我都說了什麽,真是犯罪。”
“我明白你的意思,醫生。通過那種特殊的技藝,我已經得到過足夠的好處。也該金盆洗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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