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克萊斯特從昏迷中醒來。眩暈減輕了不少,暫時也不想嘔吐。他蠕動幾下,試圖爬起來,發現全身都被固定住了。不用想都知道這是落到了誰的手裏。
他勉強轉了轉腦袋,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單人病房裏。旁邊有發出輕微聲響的儀器,呼叫器就塞在他的左手裏。病房的窗簾是拉上的,有微弱的燈光,他判斷不出現在是黃昏還是早晨,對面的牆上是個米黃色的挂表。
克萊斯特試着解開手铐,沒成功,于是他閉上眼睛,感受着鞣皮拘束具怪異的舒适,捆綁似乎讓他感到愉悅和享受,他注視着淺色的牆壁和天花板,慢慢陷入睡眠之中。
下午四點,克萊斯特被梅申卡叫醒,他還沉浸在拘束具帶來的安全感之中,完全不想起來。
“戴維斯上校過一會就來。你幹了什麽,自殘?”梅申卡問。
“娜塔莎,快給我把這東西解開,”克萊斯特一聽,馬上吓了個激靈。
梅申卡搖搖頭。
“他要是弄死我,你也沒好果子吃。”
梅申卡剛要說些什麽,她的無線電響了。
“請講……是,小野狼在這裏。”
她轉向克萊斯特,說:“上校來了。”
克萊斯特閉上眼睛。聽着交錯的腳步聲交替,感到一陣無力。
“CT結果過一會就出來,”艾德裏安解開克萊斯特左手的手铐,為他按摩血液流通不暢的手臂,“預估狀态良好,今晚就可以和我回去了。”
“你說得對,我不可能會是個正常的士兵,”克萊斯特抽回左手。
“我沒這麽說,你分清楚自己的幻想和現實。”
“我清楚得很。放開我,我馬上就走。”
“走?去哪?你的人生要如何安排?”
“我沒有什麽計劃……”
“你有計劃而不自知。”
“我有什麽計劃?”
“家庭。”
“家庭?我早就說過,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才離開家庭。我不會再投入到另一個家庭之中。”
“別忘了,你也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才接受我,”艾德裏安打開右側的手铐。
“談不上接受不接受,我不想欠你。”
“你什麽都不欠我,你救過我,我也救過你,我們早就扯平了。”
“扯平了還铐着我幹什麽?還和我說你的前任……”
“那是人生的一部分,很自然。你的呢?說說你的前任。”
“我沒有。”
“怎麽會,”艾德裏安保持着耐心,“你體貼又可愛。”
“不信算了,”克萊斯特扯着自己胸前的拘束帶。
“去年我追查你的下落,”艾德裏安換了話題,用力握住克萊斯特的雙手,把他的反抗壓在最小的限度,“你在瑞士有個戶頭,每月對俄羅斯支付定額款項。既然我能查到,個別有心人想查也不難。出于安全考慮,我讓你的同事告知你這件事。”
克萊斯特記得,被提醒後他換了個賬戶繼續彙款。
“幹什麽,”他幹癟地問。
“那筆錢什麽用途?”
“我侄子侄女的生活費,”克萊斯特警惕地揀選着措辭,“表哥本可以自己辦這件事,把錢直接給奧爾加也好,自己設個戶頭定期彙款也好……或許想留點零花錢給我吧。卡琳是個機靈聰明的小姑娘,希爾佩特就……不太健康。孩子們比我更需要錢。”
“我看克勞斯是想讓你代替他。”
“你猜得對,”克萊斯特放松了手臂上的力道,“表哥說過,如果我無處可去,還有個殘破的家庭等我填滿。也許我能做個普通的家長……
“他信任你,”艾德裏安說。
“哈哈……希望奧爾加和孩子們過得好,可他們不需要我。”
“我需要你。”
“你也不需要我。我的職位任何人都能取代,你也有過更合适的伴侶。或許之前我确實幫過你,但現在不行了。我們不是一路人。”
見克萊斯特的的思路逐漸恢複清楚,艾德裏安抱起他的小動物,撫摸他的背脊,克萊斯特慢慢安靜下來。
“讓我們想想,什麽人會來設計這件事?”
“不是這件事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不能忍受過去,一點都不能。這遲早會惹麻煩。”
“你還什麽都沒做。”
“別胡說,不然我在這裏幹什麽?”
“聽我的。我回來了,你也沒事,這就不是麻煩。離開我會讓你覺得體面些,但你不是個适合流亡的人,”艾德裏安重申他的觀點,“去哪都是一樣,你所能做的事情也沒有區別。在我身邊還能輕松些。”
“沒得商量,我已經決定了。你還有什麽要辦的,在我走之前說吧。”
“你要做什麽?”
“建立我自己的事業……大概吧。”
“我從離開美國陸軍到成為地區主管,總共用了不到兩年時間。建立一支可以襲擊銀行的隊伍,你需要多久?”
“我沒試過,不知道,”克萊斯特回答。
“我給你一年時間,兩千五百萬瑞士法郎,伯爾尼任意一家銀行,癱瘓全部系統,使用炸藥,所有成員不被抓到。能不能?”
談何容易,克萊斯特搖搖頭。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就是逃跑瘾又犯了。建築事業需要計劃和努力,如果你想,我會盡量給予你應有的幫助。反之,你好好休息,想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麽。顯而易見,家庭和穩定的感情才是你的歸宿,”艾德裏安仔細觀察着克萊斯特的反應,下了結論,“我才是你的事業。”
“放你的屁,”克萊斯特低聲否定。
“胡鬧什麽?怕我離開你,所以先跑?”
捆綁、壓迫和坦白讓克萊斯特的□□擡頭,他摩挲着被單,想掩蓋豎起的尾巴。
“我要尿尿,先放開我。”
“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當然不是。”
“是為什麽?”
“好吧,是這樣,行了吧?別像個保姆一樣問來問去!”
“你怕失去我,為什麽拒絕?!” 艾德裏安為克萊斯特打開腳踝上的鐐铐,把他從床上抱起來。
“少來,”克萊斯特嘲諷地晃晃手指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麽被調職的。據說你在迪拜把整個部門的男男女女都睡了,以西格爾為首的中層大發雷霆,差點讓你淨身出戶,所以你們互相讨厭。”
“動動腦子,要是我把他們都睡了,還有命陪你?那可是迪拜。我是為了開拓市場才回美國,”艾德裏安不是頭次聽見這則謠言,其實它或多或少令他驕傲,“我不是你爸那樣到處亂來的蠢貨,能讓我放心的人和能讓你放心的一樣少。”
克萊斯特被放在衛生間門口,穩穩地踩在拖鞋上。艾德裏安移開視線,側身扶住伴侶的肩膀,等馬桶和洗手臺的水聲消失,又把他抱回床上。
“我不想和任何人發展親密關系,我不能接受自己,”克萊斯特猶豫着望向窗外,遠處的交通幹道上堵着一條長龍,“也不是足夠好的人,考慮不到你的感受。”
“如果‘讨厭自己’是你的全部問題,我們開誠布公地說,”艾德裏安握住伴侶的手,“你是個優秀的士兵,否則我不會付你薪水,這個機構的建立也不會如此順利。你可以盡情否認自己,但不會否認我的眼光。沒必要成為‘什麽人’才能考慮我的感受,不過你要是想,我會幫你。”
“你說得對,我在你這裏控制不住自己,” 克萊斯特躺倒在床,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除了離開,沒有別的方法了。”
“你每逃跑一次,相同的情景就會再發生一次,直到你知道該怎麽享受親密關系。”
艾德裏安抱緊克萊斯特,安撫他緊張的身體。他的舉動不像伴侶,更像某個被摧毀的形象。聯想到此,克萊斯特的尾巴漲得更厲害了,他乖乖地縮在對方懷裏,不再說話。
腫瘤檢查結果可喜,沒有特別的異常。不難推測,克萊斯特僅僅是不安引發的失常。像所有失蹤後被找到的動物一樣,他老實了不少。作為賠禮,克萊斯特為艾德裏安買了十八個顏色的百利金墨水和2004至2005年全年的萬智牌補充包,堆滿了書房的桌子。
墨水是艾德裏安諸多剛性需求之一,維持他顏面的小小工具。至于萬智牌,艾德裏安畢業之後就和它道了別,他以前用過的舊牌放在波士頓老家,在整潔的護套裏、無人知曉的儲物盒裏長眠。到紐約之後艾德裏安幹脆放棄了這項活動,沒有時間,懶得尋找牌友。但現在,他有了新的收藏。
艾德裏安的手氣很好,拆包時拆出了高于平均數量的閃金和秘稀卡牌。收拾卡包之後,艾德裏安理出兩套适宜入門的卡組,準備教克萊斯特這項娛樂。小動物一聽規則就拒絕了,他可不願意做放盤和抄起手柄之外的預備活動,十多張地牌,一窩窩的标記物,放過他吧。不光萬智牌,任何消耗太高規則學習成本的娛樂他都拒絕了。直到八年後的《爐石傳說》,他們才得以一起游玩TCG卡牌,值得一提的是,兩人都不是暴雪的簇擁。
艾德裏安偶爾在他們的住處招待學校時的朋友,漫長的聚會中他和客人一起玩牌。一局通常持續一個小時左右。卡牌為他提供了懷念過去的機會,盡管只是一個側面。
七月初,艾德裏安規劃給克萊斯特的體能訓練結束了,他信守諾言,把克萊斯特帶到地下室的訓練場地。
“上校,我不想把我們的時間浪費在這上面,”克萊斯特見他要來真的,又擺出了典型的防禦姿态。
“為什麽?”艾德裏安脫去外衣,換上貼身的背心。
“我的精力也到頭了,再搞這些毫無意義。”
“我曾用了兩個月時間,将一個從未持過槍的35歲女性訓練成一名合格的士兵。”
“啊,她适合做這行當,”克萊斯特倚着工房的門沒動彈。
“一旦潛能被激發,任何人具備正常素質的人都可能,”艾德裏安取出另一件背心扔向克萊斯特,“我看你的J□□A、VBA和SQL數據庫耍得很漂亮。”
“不,那不是相同的東西。”
“我們在談論從零到一、從無到有接受一件事的可能性,你有這個可能性,換衣服,”艾德裏安嚴厲地命令道。
克萊斯特只好照做。
“徒手擊倒一個比你更為高大、強壯的人,你會怎麽做?”艾德裏安問。
“我從未有過這種對敵經驗,”克萊斯特坦然回答,“我的策略是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所以你選擇挨揍?”
克萊斯特把雙手抄進褲兜,他知道艾德裏安指的是什麽事。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麽做?”艾德裏安注視着他的小動物。
“大概是,”克萊斯特說這話的時候謹慎地後退了半步,“不先出手,看看你的套路。”
“來,我們重新定位當時的位置,”艾德裏安招手示意克萊斯特到他身邊,“別擔心,我們放慢動作,我要告訴你合适的策略,而不是傷害你。”
克萊斯特站到艾德裏安對面。艾德裏安用最慢的速度揮出右拳,拳頭停在對方下巴左側。
“你要怎麽辦?”
克萊斯特側過臉,向前一步,雙臂分別從艾德裏安的左肩和右腋下穿過,扣住他的身體,右腿勾住艾德裏安的左腿。
“下潛抱摔是合适的策略,”艾德裏安表示同意,“試試你是否摔得動。”
他感到克萊斯特施加來的沖擊,那不足以撼動他。
“有什麽好主意?”克萊斯特松開手。
“把重心放得更低。”
可能是因為聽進了艾德裏安的話,也可能只是累了,要休息一陣再繼續他的折騰,克萊斯特表現得很配合。
沒等他們之間再發生什麽要緊事,夏天到了,整個機構忙得不可開交。艾德裏安騰不出時間,便把克萊斯特送到本地的一位老友羅德斯圖爾特——可真是老友啊——那裏進行訓練,讓娜塔莉亞梅申卡代理他的全部工作。克萊斯特不由猜想,艾德裏安并沒有明着對梅申卡進行調查。或許他的位置一開始就不重要。想到這些,沮喪又充滿了他的腦袋。
艾德裏安不在乎克萊斯特怎麽想的,他和克萊斯特都能提供對方想要的東西,保持穩定的關系并不是什麽難事,但他要更為密切的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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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