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1)

天色微熹, 風卷殘雪從茫茫的院落吹入窗棂。

冷氣瘆人絲絲拂動簾帳。

沈瑤眼角抽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

模模糊糊的眼前仿佛有個身影,随着目光聚焦, 那道身影越發明晰。

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娘....”沈瑤下意識開了口, 嗓子因過久沒說話十分暗啞,

老太太聽得這聲娘,眼眶發酸,挪上了塌, 将她摟入懷裏,

“娘在呢。”

段氏過世令老太太唏噓不已,不論沈瑤與沈家關系如何,宗法禮規不可廢,沈瑤身為外嫁女, 即便沒有嚴格的守喪時期, 一年內不能食肉, 也不便同房。

何時能有身孕?

若這一年內,她再出點什麽事, 謝欽與沈瑤便要守喪三年,光想一想, 老太太頭都要炸了。

只是心中郁碎歸郁碎, 面上露出的更多是疼惜。

“今日陛下召欽兒入宮,他不放心,請我來陪陪你,你弟弟已從邊關趕回主持喪禮,你父親那邊, 欽兒也在陛下跟前說了話,只不在人前露面, 私下可守在你母親身旁。”

沈瑤靠在老太太懷裏,昏懵地看向窗外,天色已亮,明晃的雪光中有一絲綿長的晨曦,可見是放了晴。

她不知自己睡了幾日,腦裏一團漿糊,默了許久方淺淺應了一聲好。

片刻碧雲遞來一盞茶,沈瑤撐起身,這才感覺渾身跟被碾壓過時的,四肢酸疼,溫水下肚好受了些,朝老太太露出個勉強的笑臉,“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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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嬷嬷領着人進來伺候沈瑤梳洗,老太太挪去外間炕床上等着,過一會沈瑤穿着一件素色的緞面長襖出來,老太太見她脖頸堆着一圈白絨絨的衣領,暖着身子稍稍放了心。

婆媳二人一道用膳。

沈瑤用了幾口粥,吃得都是素食,待肚子一飽,人也精神了。

“寒冬冷日的,讓您大老遠跑來,是兒媳不是。”

老太太嗔了她一眼,“如今就剩咱們婆媳湊日子過,還分什麽彼此,你呀旁的別想,好好養身子,有什麽事別嘔在心裏,娘陪你說話。”

段氏一死,沈瑤嘔着的那口怨氣随之消散,心裏空空落落的,無悲無嗔,多麽難過不至于,就是渾身繃着的勁一下子沒了,她有些無所适從。

“您別擔心,我還好。”她又喝了幾口參湯。

老太太見她肯吃就放心了,只是目光不經意掠過她小腹,那一抹愁腸又被勾起,露出苦澀的笑。昨個兒她提起這樁事時,謝欽回應了她,道是夫妻兩個的清靜日子還沒過夠,不急着要孩子。

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她操心也是白搭。

手伸的太長,反而惹人嫌。

何況,沈瑤着實年紀還小。

老太太擡眸看向對面的女孩兒,十八歲的年紀,跟花朵兒似的,一張美目水靈靈的不谙世事,一旦當了娘,便不能像做姑娘時自在悠然,且讓他們過幾年舒坦日子。

這麽一想,心便放寬了。

依着大晉喪葬規矩,外嫁女在停靈第七日需回娘家哭孝。

這一日恰恰是元宵節,謝欽陪着沈瑤回了一趟沈府。

皇帝破格許沈府辦喪。

原先的華庭翠軒皆裝點了白帷,一眼望去,人人穿麻戴孝,滿目的白,靈堂正中跪着一人,腰身筆直,頗有幾分青松不折的氣質,當是段氏唯一的兒子沈展。

在禮官的引導下,所有外嫁女上靈堂哭孝,沈瑤恰恰跪到沈展身旁,姐弟兩相視一眼,數月不見,沈展鮮見成熟不少,原先那身細皮嫩肉沒了,面頰黑黢黢的,可見吃了不少苦。

沈瑤目光很快挪開,沒有說什麽。

沈展倒是打量她許久,輕輕喚了一聲四姐,沈瑤沒應他。

一日下來沈瑤沒怎麽搭話,到了傍晚沈府留飯,沈瑤沒吃與謝欽一道回府。

次日朝廷開印,謝欽忙得腳不沾地,沈瑤在家裏折紙鳶。

到了十八這一日,三司會審三皇子一黨黨羽,沈黎東穿着一身囚衣跪在堂中聽訓,他畢竟算不上三皇子一黨的中堅,不至于人頭落地,謝欽從中斡旋,給判了個渎職罷官。

原先的沈府不能住了。

朝廷給了沈家期限,大致等段氏葬禮一過便要阖家遷往鄉下。

侍衛給沈黎東釋枷鎖時,滿堂官員看着他目露惋惜,并非惋惜這個人,而是惋惜沈黎東有謝欽與沈瑤這樣的女兒女婿,原本不該落到這樣的境地。

果然,這世間萬事皆有因果報應。

望着沈黎東蹒跚落魄地從堂內走出,那高大的身影被日光澆下不由得一顫時,衆人不禁猜想,也不知他後不後悔十一年前将那個還不滿七歲的孩子扔去千裏迢迢之外的岳州。

既然孩子選擇了他們做父母,做父母的就不該辜負這份與生俱來的信任。

因着與沈黎東這層關系,謝欽避嫌并未參加會審,只是消息卻是一字不漏禀報給他。

沈黎東的出局也給謝欽在朝中博得了一些好名聲,人人道當朝首輔大公無私,剛正不阿,會審結束,謝欽陪着鄭閣老等人将折子送去了奉天殿,皇帝已是強弩之末,精神倦怠,聽了大概便吩咐太子處置,太子年幼,事情最後落到謝欽身上,謝欽站在太子身側,一字一句逐一解釋,教導他如何當政,謝欽身居高位,沒有半分倨傲,也不曾獨權專斷,朝野贊譽。

夜裏謝欽回到家裏,将消息告訴沈瑤,沈瑤道了一聲“辛苦你。”

謝欽以為她心裏難受,将她摟入懷裏,也不知是不是他摟得過緊,沈瑤募的咳了起來,一個不小心竟是将吃進去的晚膳都吐到了謝欽身上。

沈瑤捂着嘴尴尬地看着謝欽,雙目紅彤彤的愧疚道,“對不起。”然後為自己辯解了一聲,“你剛剛勒我太緊了。”

謝欽不可能怪她,連忙喚人進來收拾。

沈瑤近來心情算不上好,身子有個差池并不意外。

到了翌日清晨,謝欽上朝後,她又趴在塌前幹嘔了許久。

黎嬷嬷心裏微微有了些猜測,只是上回沈瑤亦是如此,因心情不好月事推遲,她不敢妄想,穩妥起見,還是問沈瑤要不要請個太醫來瞧瞧,擔心落空又不敢明說,沈瑤擺手,“等今日送葬過後再說,你放心,我沒事。”

今日段氏出殡,沈瑤穿素衣送葬,行到城門口,沈瑤忽然從人群中跌落在地,彼時謝欽只在葬禮上露了個臉便回了朝,并不在現場,沈瑤驟然暈倒,可吓壞了随行衆人。

沈展将段氏靈牌塞給堂兄沈孚,連忙抱着沈瑤送去不遠處避風的帳篷。

不一會平陵牽來馬車,衆人七手八腳将沈瑤擡上去,沈展當機立斷,

“快些送回謝府請太醫醫治。”

平陵親自架着馬車回府,喪葬隊伍繼續出城,沈家阖家即将離京,段氏的棺椁停在城外一間小廟,沈檸三姐妹不舍母親遠葬老家,跪在寺廟哭得撕心裂肺,在寺廟停了三日後,再由沈展親自扶靈柩回老家兖州安葬,此是後話。

再說回沈瑤這邊,馬車抵達沈府側門,老太太急得親自迎了出來,吩咐四個厲害的婆子将沈瑤用被褥裹着徑直送去了故吟堂。

早有太醫提前抵達謝府候着,人被安置在床榻,隔着圍帳,範老太醫枯瘦的手搭在沈瑤手腕把脈,老太太就坐在他對面,氣得滿眼抹淚,暗自責怪身旁的人沒伺候好,卻又擔心妨礙太醫把脈,愣是逼着自己沒吱個聲。

珠簾外,以黎嬷嬷為首跪了一地。

謝欽收到暗衛傳訊,丢下朝務立即趕了回來,官服未褪,風塵仆仆闖進了故吟堂,看着外頭跪了一屋子人,越發以為沈瑤出了事,憂心忡忡要進內室探望。

老太太擔心他一身寒氣沖撞沈瑤,狠狠睨了他一眼,制止了他。

謝欽只得駐足,目光移向老太醫。

老太醫端得是不動聲色,把了一會兒脈,扭過身子往外看了一眼,這一眼恰恰撞上謝欽幽沉的目光,老太醫稍稍颔首,示意他放心,又在人群中搜尋一番,問道,

“夫人月事多久沒來了?”

這話一出,有如石破天驚。

黎嬷嬷最先反應過來,慌忙道,“五日,有五日沒來了....”

老太太胸口悶着的那口氣,很快被小心翼翼的喜悅給取代,不可置信問老太醫,

“聽您這意思,是有了?”

範太醫畢竟“久經沙場”,很沉得住氣,笑着回,“恭喜老太君,恭喜謝首輔,孩子一月有餘了。”

老太太激動地笑出了淚。

“天可憐見,欽兒有後了,我即便這會兒去了,也對得住他父親。”

老太醫立即道,“這是大喜事,您可不要說這樣的話,您身子骨健朗,少說還得活個十年八年,再抱幾個孫。”

老太太心裏舒坦了,笑道,“是,我還得多活幾年,替這孩子看着後宅,好叫她好好将養身子。”她指了指沈瑤,随後又滿懷擔憂問,

“怎麽就暈倒了呢,胎像可穩?”

老太醫看了一眼床榻,淡聲道,“胎像還算穩,老朽再給夫人開些安胎藥,好好養着并無大礙。”

至于為什麽會暈倒老太醫沒說,總不能說一家人發現晚了沒照料好孕婦導致她出行昏厥?

老太太心裏有數,平日都是極為妥帖的人,這一回均馬前失蹄。

吩咐人進來伺候沈瑤,跟老太醫挪去外間喝茶,這時謝欽已換了家常服出來,與老太醫道了謝,急着進去探望沈瑤,卻被老太太叫住了,

“還不快給老太醫封個大紅包?你可是當爹的人。”

老太醫笑,連說不敢。

謝欽立即吩咐人去準備。

自個兒先進去看妻子。

老太醫開了方子也不多留,帶着小藥童離開了謝府。

老太太不放心沈瑤,又進了內室,沈瑤已經醒過來,正倚在塌旁喝參湯,謝欽坐在一旁替她掖背角,黎嬷嬷與杏兒鞍前馬後,倒是将碧雲擠去一旁。

見老太太進來,碧雲立即将圈椅端了過去,給老太太坐,老太太就坐在謝欽對面。

一屋子人都沒做聲,就看着沈瑤喝湯,沈瑤頗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一口飲盡,抹了抹唇角在床榻朝老太太施禮,

“叫母親擔心了。”

老太太看着瘦弱的她,長長嘆了一聲,目光掃至屋子裏數人,一個個都跪了下來。

“她娘家出事,心裏不舒坦,年紀輕不更事實屬尋常,可你們這麽多伺候的人是吃幹飯的嗎?”随後狠狠指了指黎嬷嬷,

“尤其是你,也是我身邊出去的老人,這回出這麽大岔子,若瑤兒和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你如何交待?”

黎嬷嬷也滿心後怕,跪在地上哽咽,

“都怪老奴服侍不周,昨夜夫人吐,老奴便有些猜想,只是上回鬧了烏龍,老奴不敢聲張...”

她話未說完,老太太冷笑,

“寧可錯千次,也不能誤一回,你呀,如今當差越發當回去了。”

黎嬷嬷回想老太太的性子,最是容不得旁人尋借口,立即歇了分辨的心思,

“是,您提點的是,着實是老奴罪過,少了警惕之心。”

沈瑤替她開脫道,

“母親,身邊人都以為我因沈家難以釋懷,月事推遲也不奇怪,畢竟上回也是這般,您就別怪嬷嬷了,說來說去是兒媳自個兒不謹慎。”

老太太卻舍不得怪她,見謝欽滿臉平靜,甚至有些神游,氣得狠狠猝了他一句,

“最要怪的人是你,你身為丈夫,怎麽能扔下妻子不管?”

老太太罵來罵去無非是在洩心中的後怕。

謝欽失笑,“是,頭一個要怪的是兒子,好了,您老罵也罵過了,也該露出了個笑臉,這畢竟是喜事。”

這話說到老太太心坎,她眉開眼笑道,“那你呢,你要當爹了,也該高興才是。”

謝欽也不知為何,心裏并無明顯波動,還是配合着老太太道,

“兒子自然是高興的。”

不一會,老太太帶着人出去了,親自查看故吟堂的布置,以防有什麽不妥之處,又将黎嬷嬷帶出去耳提面命,決意安排兩個婆子過來輔佐黎嬷嬷。

內室只留下謝欽與沈瑤。

夫妻倆對望片刻,沈瑤腼腆地抿着嘴,時不時還飛了幾個俏眼。

謝欽捏了捏她的手背,“很得意?”

沈瑤自然是得意的,捧着臉笑了一會兒,跟個孩子似的天真問謝欽,

“我真的懷上了?”

謝欽看着嬌氣的小姑娘,心緒難辨。

“瑤兒,你答應我,孩子重要,重要不過你自己,只有你好了,孩子才有娘照看,你明白嗎?”謝欽不希望沈瑤把心力都撲在孩子身上,他希望他的妻子能有自己的天地。

沈瑤只顧着樂,一頭栽在謝欽懷裏,

“那你好好照顧我,日日陪着我,不許離開我,天天給我做燈籠,夜裏給我當枕頭,可好?”

這是撒嬌耍賴。

熟悉的沈瑤又回來了。

謝欽感受到孩子的到來驅散了她心中的陰霾,看來,孩子來的很是時候。

老太太離開故吟堂時,特意将謝欽叫了出來。

烏金西垂,四下沉靜。

明淨的天光落在謝欽身上,映襯得那張冷白的臉格外清隽。

老太太看着樣樣出色的兒子,低聲吩咐,

“瑤兒有孕了,你萬不可莽撞碰她。”

謝欽:“......”

幹站了半晌,等來這麽一句話,謝欽臉色難看,“兒子又不是毛頭小子。”

老太太啞然失笑,忘了小兒子已是沉穩的當朝首輔。

大約是不想孩子經歷自己受過的苦,沈瑤對肚裏的孩子格外耐心,無論害喜多嚴重,她不曾埋怨半句,每個孩子在娘親肚裏時,對娘親有天然的依賴,這就能解釋,為什麽她恨段氏而不恨沈黎東,沈黎東于她而言,與陌生人沒兩樣。

但段氏不一樣,她每每做夢時,都覺得她娘親的嗓音格外柔軟,想必段氏懷她的時候以為是個男孩,對她也十分耐心吧。

範太醫出謝府大門,便将沈瑤懷孕的消息傳了出去,老人家這麽做是有緣故的。

段氏新喪,沈瑤的喜訊傳出越早越好,好叫衆人曉得這個孩子是在段氏死前懷上的。

朝野上下均給謝欽道喜。

他年近而立,實在算不得年輕,總算有了孩子,同僚由衷為他高興。

沈家于二月十五那一日,阖家離開京城遷往老家兖州。沈瑤沒有露面,只遣人給沈老太太送了拜別禮,沈家其他女兒聚在城門外又哭了幾場。

謝欽擔心沈瑤心情不好,早早回府陪她,

“太子着人給沈展送了一份賞賜。”

沈瑤訝異,“是什麽?”

“一柄鑲寶石的匕首。”

沈瑤愣了愣,“何意?莫非是激勵沈展習武?”

謝欽冷白的手指在桌案敲了敲,

“大約是這個意思,邊關的守将給我遞消息,說是沈展在邊關表現不錯,經驗不足卻有悟性,假以時日,是個好苗子。”

沈瑤默了默,“三年後再說吧。”

沈展要回兖州給段氏守喪三年。

沈瑤忽然想起一樁事,

“對了,他不是與江南總督府的二小姐定了親麽?沈家喪禮他們可來了?”她不識得江南總督府的人,喪禮上并未在意這茬。

謝欽露出冷笑,搖頭道,“沒有,當初也只是交換了信物,并未寫婚書,沈展離京時主動把信物退了回去,蔣家本該識得這份好,可惜他們避嫌得很,生怕惹事上身,連個悼唁的人都沒有。”

沈瑤面無表情,這都是段氏自作自受。

夫妻二人說了一會兒話,一同躺下來,沈瑤背對着謝欽,開始跟肚裏的孩兒說話。

謝欽側身看了一眼她平坦的小腹,有些啼笑皆非。

孩子還沒半個影呢,沈瑤便煞有介事當起了母親。

孩子沒讓謝欽失望,在那緊實的小腹內一日一日長大,等到胎動那一日,他覆手在薄薄的肚皮,被輕輕踢了那麽一腳,才真正有了初為人父的感覺。

随後當朝首輔開始正兒八經跟肚子裏的孩子對話。

只是他與沈瑤顯著不同,更多的是告訴孩子,

“你娘很辛苦,少鬧騰些,天黑之後便睡,明白嗎?”

這回換沈瑤哭笑不得,她将謝欽的手給拍開,

“你拘束肆肆作甚?”

自懷孕那一日起,沈瑤給孩子取名肆肆,将自己的乳名給了孩子,是希望孩子成為另外一個肆肆,一個與她不一樣的“肆肆”,謝欽很不滿。

在他看來,肆肆就是沈瑤,他很愛這個乳名,舍不得給旁人。

他把“肆肆”改為“偲偲”。

沈瑤拗不過他,最後答應下來。

随着肚子顯懷,下人開始準備孩子的衣物,碧雲一面繡虎頭鞋一面往她圓鼓鼓的肚皮瞥,

“姑娘,您說這肚裏懷的是少爺還是小姐?”

沈瑤側身歪在羅漢床上覆着隆起的小腹道,

“随意,只要是我的孩兒我都喜歡。”

她并沒有因自己經歷之故,矯枉過正,非要個女兒證明什麽,也不會受世俗觀念影響,期望這是個男孩。

任何對性別的期待,都是對肚子裏孩子的亵渎。

一日有一個嬷嬷多了一句嘴,“頭胎無論男女都好。”言下之意是若生了女兒再接着生,生了兒子就無壓力。

這話聽得沈瑤皺眉,她還未發作,倒是被恰好趕回來的謝欽給聽到,直接将人發賣出去。

這可是老太太的人,沈瑤擔心沒法交代,謝欽卻道,“就是做給母親看的。”

在孩子這事上,他不準許任何人給沈瑤施壓,包括老太太。

是年九月中旬,孩子在一片桂花飄香中呱呱墜地,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小偲偲面頰紅彤彤的,絨毛清晰可辯,眉目與謝欽如出一轍,沈瑤稀罕極了。

她剛生完孩子不敢用力,便示意謝欽抱,謝欽接過襁褓抱在懷裏,他身形過于挺拔,修長的手臂兜着一個小小的嬰兒,反差太大。小孩兒睜着黑啾啾的眼看了一眼親爹,大約覺得陌生很快閉上了眼。

謝欽抱着軟如無骨的女兒也生不出特殊的感覺來,畢竟這孩子折騰了沈瑤一日一夜,而且孩子不哭不鬧,乖巧地歪在襁褓裏睡,謝欽也沒法逗她,他在朝中呼風喚雨,在帶孩子這事上卻是插不上手。

沈瑤在鄉下長大,村裏哪家生了孩子,她都要帶着碧雲過去湊熱鬧,自小就抱過孩子,又有那麽多有經驗的嬷嬷在身邊,很快就上了手。

謝欽坐在一旁看着她忙前忙後,一會兒準備小衣,一會兒給小偲偲捏捏腿揉揉腹,他很是無語,這還是當初那個毅然決然買堕胎藥的沈瑤嗎?

“你歇一會兒成嗎?”

沈瑤帶偲偲不假于人手,怎麽勸都不聽。

沈瑤将孩子裹好後,側身躺下,将乳塞給孩子喂奶,背對着謝欽回道,

“我好着呢,若累了我會交給乳娘的。”

謝欽最受不了她親自喂養,挪到床榻沿坐着,

“肆肆,你聽話,喂養孩子傷神傷身,你把孩子交給乳娘。”

在他眼裏,沈瑤比任何人重要,包括女兒。

沈瑤側躺着,孩子一張嘴便含住她吸吮,她護着懷裏的孩兒,反駁道,

“鄉下哪個女人不是自己喂養孩子,也沒見她們身子不好?再說了,自個兒喂養,孩子跟娘親。”

謝欽勸不住她,繃着臉出了內室。

平日從不臉紅的夫妻竟是為了孩子嘔了幾回氣。

謝欽沒別的,他就是擔心沈瑤身子吃消不住,一面吩咐嬷嬷們用最好的食材給沈瑤補身子,一面又親自去太醫院尋範太醫,問起喂奶一事。

謝欽直言不諱告訴範太醫,沈瑤親自喂養。

範太醫愣了愣,此舉着實罕見,畢竟只有窮苦人家的女主人才親自喂養孩子。

範太醫常年輾轉後宮,對女人家的病倒是了如指掌,他想了想,委婉告訴謝欽,

“此舉固然有些耗氣血,不過益大于弊.....”然後他悄聲與謝欽解釋了一番。

謝欽聞言總算是釋然了,又尋範太醫讨了幾張補身子的藥方回了府。

沈瑤雖然給孩子喂養,夜裏卻将她交給乳娘帶睡,因着喂奶的緣故,沈瑤胸脯大脹,原先的衣裳都兜不住了,針線房重新給她做新衣裳,夜裏将孩子哄睡後,沈瑤回到內寝,謝欽已沐浴好坐在床上看折子,自沈瑤懷孕,謝欽盡量抽出時間來陪她,每日重要公務在朝廷辦,其餘不緊要的帶回家裏批閱。

他讓沈瑤睡裏側,沈瑤從他身上爬過去的時候,鼓囊囊的胸脯不經意地從他手臂蹭過,軟軟的讓人心悸。兩個人視線在半空相撞,沈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謝欽,謝欽面色不變挪開了眼,若無其事繼續看折子。

沈瑤有些不高興,躺下去後刻意挨着他,甚至聳了聳他的胳膊肘,謝欽被她弄得呼吸發沉,頭也不擡說道,

“時辰不早,快睡。”

沈瑤不肯,從後面摟住他,壞笑道,“謝大人,偲偲已兩個多月了。”

謝欽閉了閉眼,“太醫說最好等三個月後。”

沈瑤見他如老僧入定,癟癟嘴,轉身往被褥裏一鑽,不搭理他了。

她就要看謝欽忍到什麽時候。

這一年夏日,莊子上的油桃賣脫銷了,嫁接的果子得到市面上的認可,越來越多的商戶來莊子定果子,沈瑤生完偲偲兩個月後,去了一趟通州,又盤下幾個莊子,擴大種植。

後來,沈瑤又與那位藺大人合作,将嫁接之術著書,流傳于世,此是後話。

謝欽平日跟孩子不怎麽親近,倒不是不喜歡孩子,他實在對着軟糯的嬰兒無處着手,沈瑤不高興,去通州時,故意把孩子扔給謝欽。

謝欽只能接手。

沈瑤不在家,孩子不肯吃乳娘的奶,首輔每日揮斥方遒回來,便鑽去廚房給他女兒煮米湯水喝。随着孩子日漸長大,謝欽能跟她交流,察覺到她喜怒哀樂,便覺得有滋有味。

也不知是父女倆有緣,還是孩子破罐子破摔,謝欽弄什麽她就吃什麽,每每喂完,謝欽興致勃勃問她,

“偲偲,爹爹煮的米湯是不是比娘親的奶好吃?”

小偲偲翻了他一道白眼,不想理會他。

謝欽帶孩子越發得心應手,等到沈瑤從通州風塵仆仆趕回,就看到謝欽抱着偲偲仰躺在藤椅上,那謝欽雙手将偲偲撐在半空,吟詩給她聽,偲偲覺得有趣,咧開嘴嘿嘿地笑,藕節般的四肢在半空揮騰,可愛極了。

沈瑤半是欣慰,半是失落。

還以為她出一趟遠門,家裏雞飛狗跳,個個不能沒了她,結果丈夫與女兒相處極好。

沈瑤頗為不得勁。

從謝欽手裏将偲偲奪回來,躺去床上抱着偲偲喂奶。

畢竟是幾個月大的嬰兒,偲偲聞着熟悉的奶香,一頭栽在沈瑤懷裏狠狠地吸吮,沈瑤失落的心得到撫慰。

沈瑤并不慣着女兒,反而如同鄉下孩子們,該讓她爬便爬,該讓她滾就滾,仆從個個小心謹慎生怕摔着偲偲,沈瑤便親自教養,小偲偲長得結實又健康,五個月大時,翻身爬坐已十分利索,沈瑤發現了,偲偲模樣兒像謝欽,身板卻像她,她幼時也好動,生龍活虎的。

去年皇帝新喪,開春改元,稱延禧元年。

新春伊始,年輕的帝王大赦天下,特開恩科,謝欽一月有大半月沒能回府,總算熬到二月二十日科考結束,謝欽匆忙回了府,暖暖的燈芒下,沈瑤摟着五個月大的偲偲躺在長椅淺眠。

小孩兒雙頰紅潤如桃,圓嘟嘟一張小臉全部兜在沈瑤懷中,小嘴保持微張的模樣,像是要吮奶,黑長的睫毛跟扇子似的密集地鋪在眼下,謝欽看着跟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兒,感慨生命的奇妙。

偲偲身子沉,擔心壓到沈瑤,謝欽悄悄将她從沈瑤懷裏抱出來,遞給身後無聲伺候的乳娘。

沈瑤懷裏一空,睜開了眼,還未回過神,身子驀地騰空,人被謝欽給抱了起來。

“春頭上,別着了涼。”

謝欽将她抱去拔步床上,沈瑤迷茫地看着那張毫無瑕疵的俊臉,歲月格外眷顧他,他模樣一如初見沒怎麽變,甚至褪了幾分冷厲,面相更加俊逸,反而顯年輕。

沈瑤雙手勾住他脖子,挂在他身上不肯下來。

四目相對。

眼神拉絲。

沈瑤不自覺纏住他瘦勁的腰,“你怎麽回來這麽晚?”

謝欽這段時日不曾好好陪她,心裏愧疚,啞聲安撫,

“朝中諸事告一段落,接下來我早些回來,晚膳給你做幹鍋牛蛙吃,可好?”

沈瑤已許久不曾嘗到他的手藝,心裏怪想的,不過比起廚藝,她更饞他的身子。

腳後跟狠狠往他腰身一按,迫着他沉下來些,沈瑤仰着修長雪白的天鵝頸,喃喃問,

“謝欽,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從懷偲偲,夫婦二人不曾好好親熱過,中途謝欽想,也是沈瑤幫他。

謝欽擡手捏了捏她鼻頭,不滿道,“肆肆,是我不喜歡你,還是你不要我了?自從有了孩兒,你便忘了我,你扪心自問,這一年半,你給孩子做了那麽多衣裳,可給我做了一身?”

沈瑤額尖突突的跳,當真忘了這茬,不過她一向不服輸,

“這麽久沒碰我,你是不是養外室了?養了就明明白白告訴我,我也養一個。”

謝欽給氣笑,懸在她身上,拿鼻尖狠狠蹭了蹭她額心,“我沒有不想陪你,我只是在等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南洋使臣的琉璃盒。”

時隔太久沈瑤還沒反應過來玻璃盒是什麽,愣了半晌終于明白意思,旋即笑出來。

“你拿到手了?”

她明顯感覺到謝欽的銳意,沒有像往日那般克制。

謝欽颔首,“是,今日剛得手。”

沈瑤回想近日老太太明裏暗裏暗示她再生一個,直言不諱問,

“你真的要用?咱們生得是女兒,你不想再生一個嗎?”

謝欽聞言眉頭皺得死死的,“不生,是母親在你耳邊說了什麽?”

沈瑤沒有否認,“老人家自然想要一個兒子。”

自偲偲出生,老太太看得極重,不過老人家意思是,無論如何得要個兒子撐門楣。

沈瑤也不是不想生,只是暫時沒這個打算,偲偲還小,她不想分去孩子的寵愛,等偲偲大了,過兩年再說。

謝欽對孩子沒任何想法,健康平安省心就好。

“這樁事我來處理,你不用放在心上。”

随後又道,“咱們只要偲偲一個,不必再生了。”

沈瑤笑了笑,“現在說得好聽,可別回頭又後悔!”

謝欽只當沈瑤是對段氏與沈黎東心有餘悸,盤腿坐直身子,神色凝重望着她,

“沈瑤,你要信任我,遇見你之前,我壓根沒想過成婚,有了偲偲已是額外的驚喜,我沒想過旁的。”

“實話告訴你,我早已給偲偲尋好退路,我暗中置辦了幾分産業給她,她這輩子衣食無憂,無需看人臉色,她甚至可以不必嫁人,我并不在乎什麽傳宗接代,人死如燈滅,誰又管得了身後事,天下姓謝的還少嗎?何必用未知的不可控的枷鎖來束縛眼前,我什麽都不求,只求這輩子與你相守到老。”

沈瑤生孩子的苦難歷歷在目,謝欽不打算讓她承受第二次。

沈瑤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衷腸的話來,愣了好半晌,這大約是這輩子最動聽的告白,聽得她眼眶發熱。

驀地想起一事,沈瑤心神一動将他往外推,“你先去沐浴。”

謝欽摸不準沈瑤的心思,坐着沒動,

沈瑤笑,千嬌百媚地将他往外一推,“快去嘛,洗了回來我有話跟你說。”

謝欽便去了。

心裏擱着事,很快便洗完換了一件蒼青色的寬袍回了內室。

燈芒熄了大半,唯剩一盞玻璃燈擱在角落裏。

簾帳內朦胧昏暗,隐約看到一道纖細的身影在被褥裏拱來拱去。

将被褥一掀,露出一張活脫脫的俏臉,哪怕在這樣暗沉的光色裏,依然能瞥見那照影驚鴻似的明豔,

謝欽覆過去,“肆肆。”

沈瑤雙手撐在身後,白嫩的玉足從被褥另一端勾出來,抵住他即将壓下來的胸膛。

“謝大人,你的肆肆呢,在身上藏了一件寶貝,若是謝大人尋到便是你的。”

謝欽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身上只裹了一件薄薄的寝衣,不是滑嫩嫩的絲綢,而是一種又薄又貼的棉綢,玉足壓在膝蓋擡起半個,裙擺滑在腿根,露出若隐若現的輪廓。

夫妻二人已一年多不曾好好親近,這會兒如同幹柴烈火。

謝欽呼吸逼近,“怎麽找?還請夫人示下。”

沈瑤朝他呵氣,媚眼橫波,酥酥麻麻的悸動從眉梢裏,從齒縫裏鑽出來。

玉趾滑過他喉結來到下颌,将之往上擡了擡,“用這個?”

謝欽會意。

他俊臉如清風明月,衣袍獵獵,落拓不羁,彎月升上半空,月色從窗棂探入,照亮她熾豔的眉目,謝欽親到一處,身子猛地頓住,從她懷裏擡起眸,“這是什麽?”

沈瑤掩面偷偷從指縫裏睜開半只眼,羞答答道,“你自個兒瞧。”

謝欽便坐起身,将那物從口中取出,攤開一瞧,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是那封不知被遺忘多久的婚契,神色不由怔忡,謝欽不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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