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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列車奔馳在冬季大西北的荒涼高原,夕陽如血,大口大口吞吐着雲霧。

已是傍晚時分,大片烏雲攜裹着黃沙狂風,從遠處稀稀落落的沙棘叢壓過來。

列車很快到站,停穩後,車廂門依次一節一節打開,擁擠的火車上,有人甚至不願等待,迫不及待地窗戶洞裏跳下來。

彼時,喧鬧聲,哨聲,此起彼伏。

蘇玥拎着一只樸素的麻袋,艱難地在人群裏行走,像擠在沙丁魚罐頭裏,周圍壓抑的,惡心的氣味快要讓她的肺腔爆炸。

好不容易擠出火車站,來到站門口,新鮮的空氣讓蘇玥感動心酸地幾欲落下淚來。

三天的火車坐得她整個人暈暈乎乎的,如果有機會,她絕對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小心翼翼地把喬景明給自己的“特制美味幹糧”塞進棉襖裏,再按照牛真給的地址沿街詢問。

她這才知道,火車站距離蘇玉修所在的石溝村還有足足十公裏,她這樣的小胳膊小腿,還帶着一點行李,是不可能走到。

好在遇到幾個石溝村的“老鄉”,大家搭夥租了個牛車一塊兒回村。

一輛牛車坐九個人,比在火車上擠好不了多少,蘇玥抱膝縮在靠牛屁股的一側,感受着臀部下不斷傳來的颠簸,最後一根神經正強力緊繃着。

就這樣忍受了兩個小時後,牛車艱難地翻過一座小山包,終于到達了蘇玉修所在的勞改農場。

而越深入村內,她的心越沉到谷底。

這是一個荒涼的,黃沙滿地的山村,入眼所及,盡是枯黃的草,幾只蜥蜴在沙棘叢裏簌簌亂爬,腳下的黃土已然被牛車的車轱辘壓成了細細的沙。

雖說是個村,可卻不像南方那樣,有山有樹,還有小橋流水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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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什麽也沒有,只有荒涼。

蘇玥不敢相信父親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了将近一年。

這該是什麽樣的苦日子?

下了牛車後,蘇玥被眼前情形壓抑地走不動道。

随行的幾位叔伯嬸子見她漂漂亮亮的模樣,就知道她應該是從城裏來探望親戚的,只是當她說出農場的地址後,大家不約而同離她遠了些。

農場裏邊的,可都是被關起來改造的壞分子!

最後還是趕牛車的大爺好心給她指了路,說是一直沿着正道走,看見一座挂滿玉米棒子的土牆房,那裏就是農場入口了。

蘇玥感謝後忙不疊拖着行李趕路,一直走了二十分鐘,就在她以為這條路無窮無盡的時候,終于看見了那座挂滿玉米棒子的土牆房。

房子瞧着年歲已久,牆身遍布密密麻麻的裂痕,艱難地支撐着風沙雨雪。

邁着艱難的步伐,蘇玥進了這所謂的農場,門口有人守衛,是個健碩的壯漢,穿着随處可見的土布棉襖,見到蘇玥,威嚴的目光朝她投射而來。

“幹什麽的?”

蘇玥微微一笑,放低了姿态:“你好同志,我是來探親的,這是我的介紹信。”

男人一臉兇相,接過介紹信後又反複在蘇玥臉上打量,似乎在确認她是不是壞人,過了好幾分鐘,才轉身道:“跟我來。”

蘇玥連連道謝,跟着男人進了隔壁一土牆房,也就是剛才見到的,挂滿玉米棒子房子的堂屋。

在這裏,她見到了農場主,是個瘦小卻有着一雙精明眼的男人。

守衛員把蘇玥的介紹信遞給了他,随後便出了門,這裏便只剩她和農場主。

“蘇玥?”瘦個男人細長的眼滴溜溜地在蘇玥周身打着轉,看着她不知在想什麽,看樣子是在回憶,許久後才作恍然大悟狀:“哦……你是蘇玉修的女兒?”

蘇玥忙點頭:“是的,他是我父親。”

自1968年開始,這農場來來往往不少人,壞分子農場主可見多了,可蘇玉修這號人他對他記憶最為深刻。

無他,那男人皮相好,性格也跟他們這些粗老爺們不同,說話溫溫柔柔的,如沐春風,這樣的人在大西北,很難不讓人記住。

即使身處逆境,他身上那股子雲淡風輕的勁兒,讓人想不忽視都難。

所以在看見蘇玥介紹信上的名字時,農場主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那男人。

黃繼熊再次着眼打量蘇玥,好半晌,才眯眼笑了笑,道:“這裏可不是你這嬌嬌弱弱的女同志待的地方,打算啥時候走?”

蘇玥抿了抿幹澀的唇,自打火車駛入大西北,她的臉就幹燥地不行,面霜大坨大坨地往臉上堆,依舊無法抵抗這幹燥粗糙的空氣。

難受地抹了把臉上的沙霾,她回道:“叔,我待一兩天就走,主要是想看看我父親的情況,你也知道,他那樣的身份,我挺擔心他,畢竟這世上,我就剩這一個親人了。”

蘇玥一番話說得誠懇,黃繼熊想了想,最後倒也沒怎麽為難她,只眯眼叮囑一句:“小姑娘,最多兩天必須走人。來這種地方探親的,你是頭一個,所以,我不能留你太久。”

蘇玥連連點頭:“好的,我知道,我絕對不久留!”

要不是為了父親,她甚至想立馬轉頭走人,這荒涼的地方簡直不是人待的,就連末世廢墟的條件都比這好!

黃繼熊有事要辦,沒多留蘇玥,讓門口那個高個男人把她帶去找蘇玉修。

今兒個是大年初一,昨晚除夕夜蘇玥是在火車上度過的,所以春節期間,一路走來倒是見到不少人,大多數都結伴在自家院外閑聊唠嗑,這是一年裏最輕松熱鬧的時節。

但這裏條件比蘇玥想象中要差地多,雖然是在過年間,可瞧瞧周圍這些土着居民們身上的粗布麻衣,哪裏看得出半點過節的味道。

鹿城那邊的居民,過年過節好歹還要給孩子扯布做身新衣裳,割點肉吃。

這裏人沒那條件也舍不得,最多除夕夜多做兩樣菜,也就算過節了。

蘇玥嘆口氣,攏緊身上的黑色襖子,她慶幸自己沒穿得過于“花哨”,這身倒也算低調。

一路沿着蕭條的小道,穿過一座座土牆屋,甚至有窯洞,蘇玥好奇地打量四周,沒過多久,那帶路的男人在一座比別的土牆房還要破敗不少的房子外站住。

“就這裏,你爹這個點還在上工,等下工你就能見到他了。”

說完,男人不帶一絲一毫的留戀,轉身徑直原路返回,蘇玥甚至來不及多問什麽,這人就不見了。

蘇玥憋住一口氣,把行李拖進屋子,這才發現這土牆房不僅外頭瞧着破敗,裏頭更不用說了,簡陋地她差點哭出來。

除了一張炕,屋裏就只一張短了半截桌角,用磚頭墊腳的小方桌,矮矮的,才到蘇玥大腿肚。

床上也跟這屋子一樣“蕭條”,大約能睡六個人的程度,因為有六張被褥,都是薄薄的,好像一扯就能破的程度,棉花也沒塞多少,說禦寒那簡直胡扯。

盡管一路走來對大西北的環境有深刻的認識,但見到父親屋內如此惡劣的環境,蘇玥的眼眶竟又泛出了霧氣。

擡起沉重的雙腿,走進這一眼就望得到頭的屋子。

蘇玥把随身攜帶的行李翻了出來,沒裝幾樣東西,畢竟帶多了也怕給蘇玉修帶來麻煩。

可當她見識到大西北的真實情況後,還是不由自主地又從空間裏掏了些幹糧出來,沒放到外面,藏在了布袋裏,等蘇玉修回來再做處置。

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下工,蘇玥無聊地在屋裏等,外面風大,空氣又裹挾着沙塵,她不願意出去,便一直坐在屋裏。

等了不知幾個小時,這屋裏的角角落落都被她看了好幾遍,才聽得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蘇玥激動地上去開門,迎面而來的,是一個不認識的,面色蒼白,皮膚粗糙皲裂的男人。

不是父親,蘇玉修呢,她爸呢?

蘇玥沖男人笑了笑,側身跑出了屋,正好與扛着鋤頭往裏走的蘇玉修撞了個正着。

看着那一身泥濘,滿臉滄桑,比起半年前老了不止一星半點的父親,蘇玥的淚珠兒,大顆大顆往下落。

“爸……”

男人擡腳往前走的步伐倏地頓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顫抖落淚的女同志。

這是……

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自己的女兒,眼前的,不正是一出生就被自己放在心尖上寵愛的蘇玥嗎?

“玥玥?”

他的聲音被西北的風沙吹得皺巴巴,比黃土才要粗糙,但還是隐隐約約能與記憶裏那溫潤的人聲找到契合。

蘇玥飛快朝男人跑去,撲進他沾滿沙塵的懷抱。

分明自己在末世只是個沒有體驗過親情的孤兒,怎麽一見到蘇玉修,身體裏那股對親人的渴望,像沙塵暴一樣不受控制地噴薄而出。

原來,即使原主早已不在人世,殘留的情緒也時刻影響着自己。

但蘇玥心想,或許也不僅僅是原主的情緒,在見到蘇玉修的第一眼,她心中,是真實為這個男人感到心疼。

“爸……爸……”

蘇玥一聲又一聲呼喚着蘇玉修,而那男人,感受着懷裏熾熱的體溫,才意識到,一切都不是夢。

他的玥玥,時常只在夢裏出沒的女兒,真的來了大西北……

蘇玥初來大西北的第一個晚上,土牆房裏充斥着股股暖流。

當然這并不是所有人的溫馨時刻,這溫馨只屬于父女倆。

西北農場改造的壞分子們,無疑有着跟蘇玉修類似的身份背景,在來這裏之前,他們或許沒受過什麽苦,可人是一種很能被環境改變的生物。

比如現在,蘇玥見到父親的另外五個室友後,才發現除了蘇玉修,大家的精神面貌都無二差別。

他們沉默着,宛如一只只只會出氣的木頭樁子,身體和心靈的疲憊讓他們下工回來後,半句話都不願意多說,即使看見了蘇玥這個一看就是城裏人的女同志,也激不起半點興趣,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們早已被惡劣的環境折磨地麻木了,除了自己的事兒,旁的便無法分擔他們的注意力,那是極為內耗的情緒。

其實要不是今天蘇玥突然造訪,蘇玉修也是要像他們一樣,沉默地吃飯,然後躺床上休息。

別說什麽娛樂活動了,動動手指都嫌累。

他們的晚餐是自己做的,屋外有間臨時搭建的小廚房,想吃飯就自己做,各自做各自的,不混一起,他們只是單純地一起睡覺的“室友”,連朋友或許都稱不上。

所以這邊,蘇玥沒跟其他人有交流,只關注于自家老父親。

看他瘦了的樣子,疲憊的樣子,尤其是那雙粗糙的,像老樹皮一樣斑駁的手,不知蘊含了多少滄桑在其中。

蘇玉修尴尬地收回被蘇玥捧着的掌心,忽然起身到院外拿了只空水桶:“這裏風沙大,一路趕來身上該難受了吧?肚子餓了沒?爸去給你打水洗個臉洗個手,然後做飯吃。”

蘇玥不知道井離這裏多遠,以為就在附近,是以點點頭乖乖地坐在屋裏等待他挑水回來。

然而這一等就是将近半小時的時間,蘇玥看着蘇玉修的室友們在廚房裏忙活了半天,才等到挑着滿滿一桶水的蘇玉修姍姍來遲。

不用猜,她便知道了,井離這裏很遠,很遠……

大冬天的,挑了一桶水回來,蘇玉修已是累得滿頭大汗。

蘇玥心疼地掏出一條真絲手絹給他擦拭額上的汗珠,被他止住:“玥玥,別,這東西金貴,小心給你擦髒了。”

蘇玉修什麽時候這樣卑微過。

蘇玥蹭的紅了眼,心疼地望着他。

父親的相貌被改變了很多,變得粗糙了,老了,可唯獨那雙清澈的眸子,還能從中窺見往日的模樣。

“髒什麽髒,我爸是最幹淨的,我一點也不嫌棄你。”

蘇玥強勢地用真絲手絹把蘇玉修的臉給擦了個幹幹淨淨,擦完後手絹黢黑,但她不覺得怎麽樣,只覺得心酸,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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