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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爸……”

一個顫抖的尾音搖曳在半空,說完淚珠就隐隐在眼尾泛濫。

蘇玉修看着女兒這樣,心裏頗不是滋味,忙安慰地轉移話題:“好了好了,我們玥玥多大個人了,可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哭鼻子了,你看你,臉上跟個小花貓似的,來洗把臉,等會兒吃飯了。”

“爸爸……”蘇玥擡起手背抹了把鼻子,“我帶了幹糧,我們今晚不做飯了吧。”

看看他那些室友的情況,蘇玥知道,蘇玉修現在一定是累極了的,她不願他再去廚房忙活,只想讓他好好坐上床休息。

“那怎麽行,幹糧你帶着回家路上吃。”說完想起什麽,他拿了水瓢舀起一勺水示意蘇玥洗手,邊問道:“什麽時候回去?”

“待不了多久,可能明後天就得走了。”

沒經過加熱過的井水冰涼透骨,剛觸及到她的手心,免不得一陣顫栗。

“早點走也好,這裏環境實在是差,別說你了,就是我也适應了好久。”蘇玥的手掌被冷水凍得通紅,蘇玉修心疼地嘆息一聲:“這裏就這條件,你忍着些。”

“嗯……”蘇玥吸了吸酸澀的鼻子:“沒事。”

語畢,蘇玉修多看了她一眼。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女兒是真的長大了,也懂事了,可蘇玉修多麽希望他的玥玥一輩子都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孩,在爸爸的羽翼下快快樂樂長大。

他在蘇玥看不見的地方抹了把眼角,向來風輕雲淡,甚至至親去世都沒掉過一滴淚的他,時隔半年再見到女兒,心緒百般交集。

“先在屋裏坐會兒,爸爸去弄晚飯。”

“爸。”蘇玥拉住蘇玉修的手臂,給他仔仔細細洗了把手,甚至手指甲裏的黑泥,也給他清洗地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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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我高興的,忘記洗手了。”蘇玉修笑着打趣一句,蘇玥的眼已經紅透了。

“爸,我難得來看你一趟,別去做飯了,這兩天你好好休息,我帶了不少糧食,夠吃。”

“別,那些東西你自己留着。”這年頭糧食多精貴呀,一路從鹿城到這裏,蘇玥不知吃了多少苦,他怎麽也不能要她的東西。

能多看她一眼,就心滿意足。

蘇玉修二話不說就進了廚房,蘇玥緊跟其後,見到一室的混亂,那堆積在牆角的粗糧麥糠和柴火,各種她從沒見過的野菜,還有爛了的番薯土豆,蔫嗒嗒的白菜梗……

她見不得這些,一看見,腦海裏就不受控制地幻想起蘇玉修在這裏遭受的罪。

蘇玉修習慣了艱苦日子,倒不覺得有什麽,樂呵呵地抄起一塊沾着泥土的番薯,輕輕地在表皮吹了口氣,最後扔進一旁渾濁的木桶裏清洗第一道。

洗着洗着,他突然覺得背上有道如火燒的視線。

扭頭便看見蘇玥目不轉盯注視着他手裏的番薯。

蘇玉修臉上一熱,額上浸出些許薄汗,難為情地說:“番薯放久了,爛了點皮,削削就能吃了,不過……”

他看了看女兒嬌弱的身材,嘆息道:“這個你是不能吃的,吃壞了肚子不好找醫生,你就吃你帶來的幹糧吧,不過爸爸最近自學了烤紅薯,等會兒挑塊好的給你嘗嘗。”

蘇玥慶幸廚房裏視線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她便能明目張膽地流眼淚。

等到眼淚蒸發幹淨後,蘇玥蹲下身,握住蘇玉修的手,不肯再讓他繼續。

“爸,我們一起吃幹糧,這兩天你好好休息,別做飯了。”

蘇玉修不肯,非不願意吃她帶來的東西,生怕多吃一口她就沒得吃。

可他固執,蘇玥也固執,最後父女兩個面面相觑,最後還是老父親選擇了退讓。

他從來都不會讓她失望的。

蘇玥歡喜地拉着蘇玉修進了屋,屋裏燒了炕,暖洋洋的,見到兩人進來,剛吃飽飯的室友們終于注意起了這個漂漂亮亮的女同志。

沒想到蘇玉修居然有個如此标志的女兒,倆人長得還挺像,至少氣質無比相似。

父女倆格外珍惜能見面的時光,一刻也等不及,兩個人依偎在床邊聊天,邊聊蘇玥邊從麻袋裏掏出在來之前就經過“包裝”的幹糧。

這一吃,就不得了了,不是室友的反應多麽不得了,而是蘇玉修的反應。

蘇家沒落之前,蘇玉修什麽好吃的沒品嘗過?

然而淪落到如今,一口尋常無比的面包竟讓他吃得淚水斑駁,捧着食物哭得像個孩子。

壓抑了許久的痛苦,如今在女兒一塊小小的面包中爆發,他抽噎着,泣不成聲。

換做誰看見這一幕,不論是否是他的家人,都會被他身上萦繞的悲傷氣息感染。

蘇玥這時卻沒哭,安靜地輕輕拍打蘇玉修的肩膀,兩人身份調轉,反而她像個大人一樣,安慰着可憐的“孩子”。

而他的室友們見到這一幕竟然奇異地沒什麽反應,大概是真的麻木了,也能理解蘇玉修激動到無法控制的情緒,大家都是淪落天涯人,誰也沒法笑話誰。

蘇玉修至少有個女兒惦記,跨越千山萬水來尋找他,倒是讓他們好一陣羨慕。

哭了一通之後,蘇玉修沉重的心情竟緩和不少。

哭完又覺得作為父親丢了些面子,可奇怪的是,看着女兒安慰又平靜的目光,他又不覺得難堪,只覺得溫暖和纾解。

緩和了許久後,蘇玥又跟他聊了很多事,聊了很久,聊他走之後她在鹿城的一些經歷。

當然,蘇玥報喜不報憂,穿越之前的事她美化後一筆帶過,着重講述穿越後發生的一系列故事,講得還挺精彩,空曠的屋子裏,沒人發出聲音,大家靜靜聆聽蘇玥講話,她的嗓音跟蘇玉修剛來時那樣溫潤,半點西北的粗糙都沒染上。

蘇玥對這裏的情況不太了解,所以沒把她在華僑商店上班的事說出來,畢竟身份敏感,怕被有心人聽見惹禍。

這些事她打算等沒人的時候再私底下告訴蘇玉修,所以聊了一通,大部分都是無關痛癢的“我過得好”。

“爸,我上個月給你寄的物資都收到沒?我聽牛真說你這裏可以收包裹。”

蘇玉修眼神閃爍,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

他胡亂點頭道:“收到了,東西很好,不過你現在一個人,日子也不好過,省點錢,自己好好過日子。”

蘇玥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父親的不對勁,遂按住他的手臂,擰眉問:“爸,你是不是沒收到呢?”

“收到了。”蘇玉修心虛地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那你說,我裏面都放了些什麽?”

蘇玉修當然說不出來,因為包裹被人扣下了。

想到父親在這裏會遭遇到的困境,蘇玥眼淚都快流幹了。

“東西呢,牛真說你可以收的,為什麽沒收到?”

“可能是郵遞員弄丢了,這裏交通不發達,很正常。”

“那我的信呢,我還給你寫了信啊,也沒收到?”前一陣子她還納悶呢,為什麽蘇玉修不給他回信,原來他可能壓根就沒收到過!

見蘇玥猜出了真相,蘇玉修也不再瞞她,卻也不肯說包裹去了哪裏。

“以後別給我寄東西了,你自己好好生活,爸爸在這裏也能有的念想。”

蘇玥就算猜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麽,無非是見他一壞分子,就算拿了他的東西也不敢吭聲造反,所以肆意妄為地欺負他。

“爸……你當我睜眼瞎嗎,這裏什麽苦日子我又不是看不見,我再苦能苦到哪裏?倒是你,自己都這樣了,還關心我……爸,您別這樣,您越這樣我覺心疼,怕是回去都放不下心……”

“玥玥,別亂想,回去後好好生活,爸爸怕是……”想到黑暗的未來,蘇玉修的眸光難得地夾雜了些悲痛的哀傷:“爸爸怕是要一輩子紮根在這片黃土地……爸爸怕是……”

“爸,您別這樣想,相信我。”蘇玥握住他的手,握得死緊,感受着手心粗糙如樹皮的觸感,她啞然道:“相信我,最多三年,我一定能讓您回家,一定。”

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後,壞分子們的高帽子陸陸續續會摘下來,在這之前,她會想方設法跟牛真,跟革委會,跟她所有能接觸到的領導們搞好關系,勢必要在最快的時間點,讓蘇玉修回家。

她知道接下來的歷史走向,所以很多計劃早已提前開始布局。

但她不能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一一詳細說給他聽,她只給他一個渺小的希望,但願父親能堅持住,撐到那年。

蘇玉修只覺得這是女兒安慰自己的話術,但笑不語,那眸子不含一丁點希望,但為了讓她安心,他聽話地點點頭,反握住她的手。

“好,聽你的,我女兒出息了,本事大了,能讓爸爸依靠了。”

女兒堅定的眼神如沙漠裏一汪清泉,暖意注入心尖緩緩流淌。

父女倆的心向來都是相通的。

不同的是,他現在已經學會低着頭生活,而女兒,偏要擡起頭來。

“爸……”蘇玥撲進他懷裏,兩個人說話聲音不大,斷斷續續的,室友們聽得不怎麽清楚,也沒仔細分辨蘇玥說了什麽,總之是些家常話,大家并不感興趣,只顧做自己的事。

“要是媽媽還在,今天我們一家三口就團圓了。”

撫摸着蘇玥圓潤的肩頭,蘇玉修望着窗外天際零零碎碎的星星,思緒飄向遠方。

“團圓了,你來就是團圓。能看見你過得那麽好,爸爸這輩子也就沒什麽遺憾了。”

……

晚上睡覺,大難題來了。

屋裏一水兒的糙老爺們,蘇玥這一嬌滴滴的黃花大閨女總不能跟他們擠一屋,床是大通鋪,壓根不隔開,再說就算隔開了,跟爸爸睡也不太好。

為難之下,蘇玉修帶着蘇玥去找了農場主。

農場主有五個兒女,三男兩女,要是能拜托他收留蘇玥跟倆閨女住幾個晚上,這無疑是最好選擇。

然而農場主只是看管他們的領頭人,并不是慈善機構的好心人,即使蘇玉修把姿态放到了最低,點頭哈腰,黃繼熊仍然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

蘇玉修來時差不多已經料到這個結局,但看着女兒無奈的表情,心狠狠一揪。

淪落到這樣的田地,他這個爸爸似乎再也不能為女兒做些事了,就連睡覺……也無法給她提供一個安全的場所。

蘇玥見狀心裏不好受,回去的路上忽然升起一個主意,便讓蘇玉修在原地等她,她想回農場主家再商量商量。

說罷也不給蘇玉修回複的機會,一溜煙便跑沒了影。

等她再次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時,滿臉歡喜的笑:“爸!農場主答應了,同意讓我留宿兩個晚上!”

激動的光從蘇玉修眼裏溢出,他不知道女兒使了什麽招,但估摸着農場主的性格,多半是用糧食或者錢財“賄賂”。

但……

想到什麽,他嘆口氣,終是沒開口,只叮囑一句財不外露,別表現地太闊綽。

蘇玥懂她爸的意思,她心裏有分寸,等會兒從空間裏掏把刀和電棒塞身上,倒也不怕什麽壞人。

再說了,要是她在黃家出了事,農場主可是要背責任的,所以這也是蘇玉修為什麽能放心讓女兒留宿黃家的原因之一。

……

農場主家在距離蘇玉修宿舍不到兩百米的地方,家裏條件比壞分子們的住處好不少。

然而農村總歸是農村,再好也不能比城裏好,更不可能跟鹿城那樣氣派的省城比。

是以當蘇玥縮着身體躺在黃家一米五還不到的小床上時,徹底失了眠。

聽着耳邊兩個小姑娘不斷傳入耳腔的鼾聲,她的思緒像靈魂一樣飄離肉身。

在見到了蘇玉修如今身處的環境後,她在思考,怎麽樣才能讓父親在農場裏過上能吃飽飯的日子呢?

他每天都要進行勞動力極強的工作,不說吃多好穿多好,唯一的硬性要求,“吃飽”總要做到的。

然而這個時代的特殊性蘇玥清楚地了解,不僅僅是蘇玉修,包括大部分土着居民,其實一年四季的日子并不比她父親好多少,所以單純的物資資助只能說遠水解不了近渴。

她需要做的,是想辦法通過特殊手段保障蘇玉修今後的日子,畢竟她不可能每年都來看他,坐火車累,麻煩人家開介紹信也不是那麽好開口的。

尤其是這樣遠的距離,能來上一次就已經是幸中之幸,加之路途颠簸,蘇玥還真不想再有第二次。

所以她必須盡快想到辦法,讓蘇玉修在大西北農場順利度過接下來的三年。

這一想,就徹底再睡不着,直到清晨四點時,她才被沉重的困意拖得眯上眼。

早上蘇玥從農場主家醒來時,家裏除了個最小的,不能幹活的女兒以外,其他人都下地勞作去了。

黃家人昨晚就拿到了蘇玥特意給的“借宿費”——一袋子玉米面,不是糙糧,是從鹿城買來的,比較細膩的玉米面,揉成面團不硌牙,算得上半個“細糧”吧。

正是她的這一袋子一斤的玉米面,早上黃家兩個閨女起床時也沒吵醒她,輕手輕腳下了床,讓她睡到了九點鐘才醒。

蘇玥只能在這裏待上兩天,所以沒耽擱時間,起床後也沒條件給她洗漱,只能漱了個口,躲在房間吃了兩袋面包這才準備起身出門找蘇玉修。

只是沒想到黃家小閨女不知什麽時候趴在了窗邊,那窗戶沒關嚴實,留出一條不明顯的縫隙,所以蘇玥吃面包的場景被她看了個一清二楚。

蘇玥沒多想,反正面包是從袋子裏掏出來,而不是憑空變出來的,倒也不怎麽心慌。

小孩子罷了,應該不懂什麽。

白天,蘇玉修要下地勞作,蘇玥作為“閑雜人等”只能趁他回家吃午飯跟他接觸,再然後就是下班後能見到他。

父女倆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蘇玉修回來後也不做飯了,邊跟女兒吃幹糧邊聊天,像是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聊完才肯罷休。

晚上要繼續回黃家睡覺,蘇玥去地很晚,大概十點鐘左右的樣子才到達黃家。

那時候他們已經休息了,只給蘇玥留了個門,畢竟今天又拿了人家一袋子玉米面,倒也不好責怪她。

躺下後,已經四天沒洗澡,又經過火車和黃沙摧殘的蘇玥,難受地睡不安穩。

半夜做噩夢迷迷糊糊醒來了一次,黃家小閨女的腿不知什麽時候搭上了她的小腹,正酣睡淋漓,嘴裏還打着呼。

蘇玥極為艱難地蠕動兩下身體,把自己往牆上更加緊實地貼了貼,才覺得沒那麽擠了。

剛想喘口氣繼續睡覺,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裏,除了視覺以外,她的聽覺嗅覺包括觸覺,都格外靈敏。

她聞到一股濃重的人體氣息,裹挾着粗粝的黃沙的汗味,一種難聞的,像是發了黴的味道。

有人進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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