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她狠狠刺傷了賀蘭桀

“娘, 你怎麽會在這山中?父親呢?還有阿軒,奶奶……”

崔莺眠太過于詫異,以至于還沒進門,先問了一連串的話。

秦霜華将崔莺眠帶入茅屋, 崔莺眠四下打量着, 這裏除了母親在居住并沒見到其他人, 看賀蘭桀直奔而來的模樣可知他一早就知道,甚至也來過。屋中一切從簡, 除了生活所必需,其餘的都不見有, 只是母親多年來撚針穿線的習慣還沒有改, 竹簟底下,壓着一團團五顏六色的絲線。秦霜華道她快坐,便倒茶給她, 還十分不解:“怎的這麽大早你們就來了?聖人也走了,不進來喝一杯茶?”

崔莺眠接在手裏,既不解, 又莫名有點心虛難言。

見狀,秦霜華了解了幾分:“我懂了, 你們是吵架了?”

也不算是……吵架。

就是分開了,徹底地分開了。

崔莺眠垂落眼眸。

其實她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期盼了這一天很久了,久到這一天到來的時候, 卻沒有預料之中的輕松和高興。

這明明, 是她長久以來期盼能夠獲得的自由, 她現在得到了, 應該感到重獲新生才是。

秦霜華知她心下苦惱, 或許只是還沒找到下去的臺階,暫略不提,問:“莺眠,你可知,我們是如何回到中原的麽?”

崔莺眠不知道,她連母親怎樣活下來的都不知道。看母親這樣子,她好像知道一些自己和賀蘭桀間發生的事,難道都是賀蘭桀告訴她的?

那麽,這件事,也是因為賀蘭桀嗎?

她的呼吸驟停,胸壁內的心跳動得猶如鼙鼓聲震:“‘我們’?娘,你說的,可是我還有其他的家人?”

秦霜華神色有些落寞,但落寞之中亦有慶幸:“是的,除了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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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莺眠面色稍僵,此刻的她固然有希望重又破滅的難過,但相比之前所遭受的,此刻得知母親,或許還有其他親人仍在世上,已經是一種意外之喜。她的臉上籠罩着一層憂愁和希冀,道:“爹……是怎麽……”

秦霜華握住崔莺眠的手,道:“聖人沒有對你說嗎?那好吧,這件事我從頭說來,一五一十都告訴你。”

原來當年流放途中,那突然出現的沙匪并非意外。

而是賀蘭桀早有安排,令人假扮。

沙匪揚言要驿丞出面,驿丞膽小怕事必不敢去,只好讓有為官之威懾的崔橫嶺李代桃僵,奉糧入寨。

那匪寨早已被賀蘭桀收繳一空,只守株待兔,等崔橫嶺一旦入寨中,便先将他控住,令他在寨中等候,随後,又再派人假扮沙匪入驿站,一頓搶掠,将崔氏之人,連同押解他們的差役全部擄走,差役拿了錢被放還,崔氏之人全部搶下後,放火燒寨,營造了他們與沙匪同歸于盡的假象。這幾年來,也沒人追究崔氏滿門去向,在多數人眼裏他們已經死在了流放途中。

崔莺眠大是驚奇:“真的嗎?娘,當時我不知道……我,聽到你們被歹人害死的消息,天都要塌了……”

她只知道崔家的人在路上遇到匪徒劫道,殺光了崔家滿門。

“那賀蘭桀為什麽要單獨先救走爹爹,是不是,有什麽事……”

“你料的不錯。”秦霜華點頭,“你爹是因為科舉舞弊受賄案被抓,當時證據确鑿,種種跡象都表明,你爹就是這麽一個貪腐的大奸大惡的人,太子既不了解你爹,更加不會輕易将背負罪名的他放走。太子尚在京中,傳話的便是一個心腹,他們具體談了什麽我們也不得而知,但當我們也被太子的人救走以後,你爹突然興奮地告訴我們,太子找到了一點證據,一番對談之後,也相信了他,會替我們翻案。”

崔莺眠錯愕:“是什麽證據?”

秦霜華道:“當年在科場,伺候你爹的一個侍童,曾經出入你爹的廂房。那侍童你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他原本不是你爹身旁伺候筆墨的,而是——”

頓了一下,其實時至如今,她也不敢相信。

“蕭子初。這是你爹親口告訴我的,科考前的兩個月,你爹突然換了侍童,因為原來的童子不幸溺水,蕭子初便将自己身邊的一個得心應手的童子給了你爹。太子抓到了那個人,那侍童什麽也透露,仍在審訊中。”

這裏邊怎會有蕭子初的事?

他能有何目的?

倘若是因愛生恨,那畢竟發生在科考前的兩個月啊,那時,他們不正應該柔情蜜意地在一塊兒相處麽,她根本還沒有見過賀蘭桀!

第一次,她萌生了知人知面難知心的恐懼之感,嗓音發抖:“所以,所以後來問出來了麽?”

秦霜華詫異:“莺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爹的案子早就已經翻過來了,涉案的童子和那個誣陷你爹的舉子都已經供認不諱。聖人繼位以後處理的第一個案子就是你爹的,你爹是清白的,正因如此,當年你以崔莺眠之名,才得以入主椒房為後啊。”

崔莺眠腦中一道白光劈過,一時混亂如麻。怎麽回事,她确實是不知。但此刻仔細想來,當年她受困東海國,海昏侯的目的既然是要讓她行刺賀蘭桀,那這種事他必會瞞着不讓她知道。再後來,她記憶錯亂,迷迷糊糊變成了崔莳,自然更加不會去探究一個無關的崔橫嶺的舊事。玉京皇宮中記憶複蘇,她所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帶着初月逃離,所以也沒有……

是啊,倘若她還背負着一個罪臣之女的名號,賀蘭桀要如何堵住那悠悠之口,封她為後?

“娘。”

崔莺眠揉着額頭,神色痛苦。

“所以是我錯怪他了。”

她還在為這件事耿耿于懷,也沒有弄明真相。

“那後來,爹又是怎麽……”

秦霜華見崔莺眠臉色不對,讓她要不先躺一會休息片刻,想是連夜趕來,身體畢竟疲累,但崔莺眠堅持不肯,一定要盤根問底,秦霜華素知她脾性,便不再勸,來到她的身後,輕輕為她揉起眼窩緩解疲勞,又說了下去。

“太子認為你爹極有可能無罪,便令我們暗中歸京,先安頓下來,做好與人證對簿公堂的準備。但你爹倔牛脾氣執意不肯,說自己仍舊是罪臣之身,罪未洗脫,不可潛逃,否則有負朝廷深恩。莺眠你是知道你爹那個人的,我勸說他不過,只好陪他留了下來,你祖母還有叔伯侄兒,他們後來也沒回玉京,聽說是回到了江南那座老宅,我不知道,也沒去江南老家找過,只偶爾書信往來。你爹,都說過剛易折,在他身上是真真印證了十全十,我們這種打江南來的人,習慣玉京的水土都用了好幾年,那西北的風沙更加扛不住,你爹沒在那裏待多久,就染上了病。起初只是咳得厲害,後來連續地開始發熱,身上到處紅疹,找了幾個大夫,說是水土不服,可是都治不好。”

秦霜華暗暗地抹了一把眼,這是她心中之痛,難以回首的往事。

早已決定不再對任何人說起,但現在,在她身旁依偎着自己的女兒,她才有這個重拾舊憶的勇氣。

“太子曾經告訴我們,你身在東宮,說我們一家還可以團聚,我與你爹聽了不知有多歡喜。可是轉眼……”

她的聲音夾雜了哽咽。

“你爹離開了我,你又……焚于東宮,莺眠,娘哪有心思與你們伯父伯母他們下江南,我一個人來到了這舊君山的靜玄觀裏,做了外門的俗家冠子。”

直到前不久,從宮中傳來崔莺眠的消息。

崔莺眠擡起頭,“娘,你是什麽知道,我還活着的?”

秦霜華眼眶艱澀,柔聲道:“一早就知道了,去年,年節之前,聖人就給了我消息。我聽到消息,起初是不信,就想着立刻去見你,可是聖人卻在來信中說,你意識受損,誰也不記得,或許不能經受刺激,我貿然出現或許不是好事。莺眠,你現如今可都好了?”

崔莺眠滿懷苦澀,點頭:“好了,娘不用為我擔心。”

秦霜華撫摸她的發,拿掉一粒碎塵:“我看你一路而來,衣裳頭發上都是煙灰,先去梳洗一番,好好地睡一覺,娘還有太多話要問你,你這幾年在東海國,定是沒少受委屈。”

“我……”

委屈沒有,作為不知情的崔莳,她活得一直都很有目标,就是刺殺狗昏君替父報仇。

直到今日,她才得知自己根本就是一場笑話,一場鬧劇。

賀蘭桀明明知道一切,卻從沒辯解過一句,任由她鬧,任由她幾次三番地欲置他于死地。

崔莺眠心緒不寧地在原地坐着,秦霜華去放水,茅屋膈應不佳,水聲如山泉出澗清晰可聞,她坐在桌邊,叉着手,将頭埋進掌心深處,閉眼,突然滿腦子都是賀蘭桀吐血的畫面。

那畫面趕都趕不走。

胸口實在隐隐作痛,不知怎麽排解。

她強行告訴自己,或許是因為初月還在宮裏,或許是她還在牽挂初月。

可是她沒法自欺欺人了,她再也騙自己不下去。

崔莺眠矛盾地來到竹屋之外,這是,天色已完全大亮,從山道的白霧之中隐隐走來一黑衣男子高挑瘦颀的身影,是賀蘭桀?他又回來了?崔莺眠拎起裙擺跑下去,迎上那道身影。

但,從那片牛乳般潔白的水霧中走出來的,卻并不是他。

崔莺眠難以說服自己沒有一點失望,她停了下來,聲音發啞地喚道:“沈将軍。”

沈辭意外崔美人适才朝自己奔過來那勁兒,好像有千言萬語說,這會兒卻停住了,除了這客套的“沈将軍”一句話也沒有。

但他立刻想起自己此行前來的目的:“崔美人,陛下有幾句話,讓末将轉告于你。”

聽到是賀蘭桀有話令他帶來,崔莺眠打起了精神,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眼眸明亮了幾分,聲音催促:“什麽話?”

沈辭道:“陛下說,關于初月小公主的事,崔美人可以有兩個選擇,他會完全聽從于你的決定。”

崔莺眠眼底宛如燭火的光芒,驀地潑了一層水,黯淡寂滅下去,她頹喪地側過身,轉過了視線:“是嗎,他說,什麽選擇。”

沈辭道:“小公主很得陛下喜愛,陛下自然是想将她留在身邊,倘若如此,将來初月便會是大晔的嫡長公主,不論其他。當然,崔美人也可以選擇帶走她,崔美人做好決定之後,告知臣一聲,臣便回宮複命。”

“不論其他……”

連是不是他的女兒,他也不在乎了嗎?

崔莺眠喃喃咀嚼着這幾個字,可越嚼越是苦澀。

她狠狠地刺傷了賀蘭桀,遠不止選秀那夜承清宮的那一刀。

但太多事,她都是被蒙在鼓裏的那一個。為什麽要瞞着她?母親尚在人世,為什麽不讓她知道。

“崔美人?”沈辭見她神情恍惚,便試探地喚道。

崔莺眠如夢蘇醒,看向沈辭,道:“沈将軍,能不能容我想想?”

他沒有立刻要回初月小公主,沈辭反倒松一口氣,道:“崔美人,這樣,兩日之後,末将再來舊君山,盼你早日答複,末将也可早些複命。”

拖延得一日是一日,崔莺眠的心全都亂了,她需要一些時間來讓自己考慮清楚,做出最正确的決定。

“……好。初月身子弱,麻煩沈将軍多留心,有情況即時告知。”

“自然。”

沈辭離開以後,崔莺眠低着頭往回走。

她沒有辦法忽略掉此刻心中那種強烈的不安,或許早在一開始,她內心之中真正放不下的就是賀蘭桀!

崔莺眠突然轉身,追着沈辭的身影而回,放聲喊他:“沈将軍且慢!”

因為奔得太急,她一跤摔在了山坡下,可人卻沒追到,沈辭已經遠遠下後山而去,崔莺眠趴在泥裏,忍着那股陌生的劇痛,腦中天人交戰,她還沒問!

賀蘭桀是不是受了傷了!

好端端地怎會嘔血!是不是被她氣出來的?可是她有那麽厲害嗎?

他沒事麽?

追不上了,沈辭已經消失在霧色裏,早已聽不見一點她的聲音,更加不會回頭。

秦霜華追了出來,見她動也不動一下地趴在地上,急急從身後托住她的兩臂,将她從地面攙扶起,皺着眉頭道:“莺眠?你這孩子,想什麽這麽出神,身上全髒了!快來,跟我去沐浴。”

崔莺眠神色茫然地被秦霜華抓着,跟在身後走了幾步,突然再也忍不住:“娘。”

秦霜華一怔,回過身來,女兒上前緊緊摟住了自己,淚如泉湧。

從沒有一刻,讓她如此時這般清醒而深刻地意識到,賀蘭桀有多麽愛她。

而這麽愛她的一個人,卻終于,無力地放開了她,選擇離開了……

“莺眠。”

秦霜華心疼地撫着她亂糟糟的長發,想要安慰,不知如何說起,任由女兒将身上的髒污蹭到她胸口。

“你爹剛離開我時,我覺得天都塌陷了,天意不遂人願,那一晚我求遍諸天神佛,卻沒有一人肯發發慈悲将他還給我,莺眠,倘若是真的愛一個人,是要會珍惜的。”

當時只道是尋常,把一切當作理所當然。

直到終于失去,再想要去珍惜,卻永遠也沒有了機會。

崔莺眠覺得自己大概是沒機會了。

她哭得很是傷懷,眼淚止也止不住,不出片刻,秦霜華便感到肩膀一片濡濕。

秦霜華愛憐道:“莺眠,你同我說說,這幾年你都經歷了什麽,娘好幫你,沒什麽過不去的。”

過不去了。

崔莺眠難堪地想,倘若有一個人這樣欺騙自己,她是絕不會原諒那人的。賀蘭桀是聖人,他所遭受的屈辱和不堪,何止百倍于她。

雖然不願承認,但她心裏清楚。

對賀蘭桀,恨有之,愛亦有之。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連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她便為他動了心。

也許以前只是苦苦壓抑,在賀蘭桀和自由之間,她理智地,用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果決選擇了後者。因為對他的喜歡,只有區區一點,能夠克制得住,那不會影響她的規劃。

可究竟是哪裏不對,僅僅只是心頭的一根線,被抽走了,而她卻全面崩潰。

崔莺眠終于不得不相信,也許不止是一點的喜歡,也許,是很多很多,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娘……過不去了。”

秦霜華原本撫着她的長發寬慰她,這時,手也生生停在了半空之中。

“莺眠,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秦霜華将崔莺眠急切松開,去看女兒臉色。

崔莺眠淚流滿面,哭到不能自已,秦霜華倒不是要逼她回去,只是看女兒哭成這樣,心裏也難受,想到自己也失去了深愛的丈夫,再不忍女兒也重蹈覆轍:“莫哭。”

秦霜華自己眼中也是淚光閃動,卻用力握緊了崔莺眠的手,“過幾日娘在玉京有個清談會,我們一起回去,我去找聖人要個說法,看他究竟為何對我女兒不管不問,是不是始亂終棄。我們崔家的女兒,身份雖算不得尊貴,卻是有骨氣的,縱然是天家聖人,也不可随意欺辱!”

她義憤填膺,要為女兒撐腰做主。

可拽着崔莺眠往回走,崔莺眠卻拽不動,秦霜華不明就裏,“莺眠?”

“他、他沒始亂終棄……”

崔莺眠聲音弱弱的。

也不知道自己母親是從哪看出來的,或許母親以為的是,賀蘭桀将她帶來便又立刻離開,是将她打包全退回來了?

崔莺眠淚眼婆娑,趁秦霜華沒反應過來,道了一句教她五雷轟頂的話:“是我,抛棄了他。”

“……”

秦霜華還道可能只是小夫妻拌嘴吵架,各打五十大板就算,沒想到居然如此嚴重。

作者有話說:

賀狗:老婆還是愛我的老婆,我還沒有輸,mua一個~

最新評論:

【狗子只是一只給點陽光就燦爛的狗子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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