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陳年老醋

傅豈思在玉京落網, 宅邸被抄,家小一應锒铛入獄,等待審查。

鏡明院督查辦案,搜集過往與傅豈思在京中有過交集的檔案, 包括他受何人引薦, 背後與誰有過往來, 事無巨細地拟呈一道折子,先往太極殿送了一份, 下面拟向刑部送一份。

最後由聖人一錘定音,傅豈思勾連紅衣教, 乃是昔年紅衣教的四大護法之一。不論其他人怎麽想, 賀蘭桀心中卻是失望至極,當年在東宮,他對傅豈思極為賞識, 念他入朝為官日淺,力排衆議為他鋪路,讓他頂了戶部侍郎的職位。

識人不清, 有此一劫,也是該當。

賀蘭桀身體尚沒有完全複原, 只能暫時在太極殿安養,走出殿門都是困難,為了更方便照顧他,崔莺眠直接在太極殿打地鋪了, 反正也沒人說甚麽。她只需要一天十二個時辰看着這個人, 風聲鶴唳地管着他的起居, 一有不妙的跡象就及時反映, 連他咳嗽那麽一兩聲, 她都覺得猶如雷鳴。

怕她太過于小題大做,賀蘭桀幹脆不咳了,再癢也忍着。但崔莺眠反倒粗心得意地認為他這是完全好了,賀蘭桀只好啞巴吃悶虧,一路暗忍。

坐的時間長了,崔莺眠給他将筆一抽,直白地命令道:“去睡覺。”

賀蘭桀無奈地看着她。

崔莺眠叉腰道:“我有個事要問你。”

“你說。”

崔莺眠想了想,道:“紅衣教不是有四個護法麽?傅豈思算是一個,還有三個,找到了沒有?要是不找到,豈不任由他們逍遙法外。”

“快了。”賀蘭桀只給出這麽一個回答。

“嗯?”

賀蘭桀道:“你已經見過了三個了。”

“啊?哪三個,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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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桀颔首,“玉京賣酒的細娘,戶部的侍郎,還有一個,暫時押在內庭,你的舊……熟人。”

只需要輕輕的一點撥,崔莺眠醍醐灌頂,“你是說——蕭子初?”

“對。”

賀蘭桀的肯定弄得崔莺眠頭暈乎乎的,她開始回憶,舊君山蕭子初落網的時候死咬嘴巴不說話,究竟為何狼子野心恩将仇報,要策反他的父親,現在有了答案。

而這個答案,不需要去印證,只要套用現實的線索,一切便豁然開朗。

“你跟我說說這紅衣教的來歷,他們為什麽要刺殺,搗亂大晔?”

天下太平,百姓安定而富足,不是人人都向往的麽?怎會有人兢兢業業地不讓大家過好日子呢?非得時局動蕩,臣民不安,他們才覺得欣慰?

賀蘭桀看了眼她手中攥着的自己的禦筆,想要拿回來,但崔莺眠機靈早有防備,沒等他有所動作,她就仿佛将他看穿了,将手快速背後,不給他一點機會。

賀蘭桀:“……”

但他還是同她說了起來,關于紅衣教與朝廷的一點淵源恩怨。

“六朝以來,社稷動蕩,山河破碎,太極殿裏的皇帝曾經一日換三個姓,賀氏先祖,有對梁武帝的從龍之功,後來梁武、惠襄二帝雖為明君,可惜為防邊患乃至窮兵黩武,享國日淺,賀氏崛起亂局,收天下入囊中,殺叛逆,誅餘孽,登臨九重,重新一統。”

這是賀家功績,一直以來,賀家在這受盡梁朝恩惠在最後擁兵反梁這點上都受人诟病,但賀蘭桀說得絲毫都不臉紅,崔莺眠聽得也很是認真。

“但天下平定以後,六朝餘孽一直心有不服,多番攪局刺王殺駕,本來也只是烏合之衆一盤散沙,掀不起大浪,但過了幾十年,突然有一個人站出來,将這些人擰在了一起,建立了一個共同的教派,便是今日所見的紅衣教。他們以‘紅衣天神’這個假神明為幌子,實則謀的是為六朝複國瓜分大晔的妄舉。”

崔莺眠輕輕點頭:“我懂了,六朝舊部當中看來也是卧虎藏龍。”不顧身旁男人已經漸漸變得難看的臉色,她又道:“像傅豈思這樣的英俊翹楚,也心甘情願為紅衣教賣命。”

話音剛落,賀蘭桀伸手将她的胳膊輕輕一拽,崔莺眠猝不及防,整個人跌進他懷中,坐在他腿上,掙紮兩下,怕傷了他,崔莺眠将柳眉輕皺,放棄了繼續反抗。賀蘭桀凝視着她,也不說話,就那麽靜靜地看着,帶着一種“你知道我為什麽生氣”的架勢。

崔莺眠先是沒反應過來,覺得這個男人莫名其妙,等咂摸出味道來,才開始感慨這個男人肚量究竟有多麽小,簡直就芝麻綠豆大!

她驚奇地道:“賀蘭桀,就那麽點事,你記到現在,我不就是多看了他一眼麽?”

賀蘭桀搖頭:“不止。”

崔莺眠好氣又好笑:“真的沒有。”

她伸臂摟住他的後頸,将身靠過去,臉頰貼在他的右臉上,微微蹭了幾下,誘哄似的,拍拍他的左臉解釋:“我爹以前就是戶部侍郎,所以,想看看他走了以後,後來的人怎麽樣罷了,當時覺得挺新鮮的,看過了就沒有了,真的。”

賀蘭桀一點不滿意:“眠眠,你說我俊,還是他俊。”

崔莺眠噗嗤,忍俊不禁,看是看着男人越來越難看的認真面龐,她忍不住想哄哄他:“你俊,聖人在我心底永遠是最風度翩翩的男子。”

“……”聽着真的很沒有誠意。

“父皇!娘親!”

正當夫妻蜜裏調油,你來我往地親熱之際,從殿外響起了初月童稚清亮的呼喚。

崔莺眠一個激靈,唰地從賀蘭桀的腿上站起來,扭頭一看,只見女兒已經跑到了近前,伸手就要抱抱,崔莺眠彎腰将她抱起來,放到父皇的書案上,初月坐得乖乖巧巧穩穩當當。

賀蘭桀喚她:“初月。”

初月笑呵呵的:“娘親說你醒了,父皇,你睡了好多天了,大懶蟲!”

賀蘭桀很是慚愧,不敢在女兒面前辯解一句:“對,是有點……懶。”

崔莺眠看着這父女倆,驀地心中一動,“賀蘭桀。”

“嗯?”

賀蘭桀望向她。

澄明的眼波宛若秋水,盈盈生粲。崔莺眠低頭握住他的手,溫聲道:“初月是我們的女兒。她是。”

賀蘭桀點頭:“我知道。”

崔莺眠一愣,“誰跟你說了?”

賀蘭桀臉色略不自然,崔莺眠不依不饒起來,非要擰他的臉,問出個所以然來不可,“你說!你說!”

他這才咳了一聲,眼神瞟向別處,“眠眠,昏迷的那幾天,也不是完全沒有知覺的,你說話我能聽到。”

其實不管是不是,初月都會是他的明珠。

崔莺眠薄怒未消,臉頰又添新暈。

他知道?

她在他的病床前可說了太多的話,全是仗着他昏迷無覺才敢吐露的真情實感,他居然全聽見了?

“娘親的臉蛋好紅!”

初月适時地拆她老娘的臺,賀蘭桀怔忡回頭,正對上她又氣又怒,宛如榴花怒放的胭脂色臉蛋,回想那幾日,她在他身旁,握他的手,對他哭泣、自責,賀蘭桀比她更揪心,其實暗中盼着南宮炳識點趣,不要用後來的假死手段了,但那老東西迂腐又愚忠,還不知他假死時她是怎樣傷心,可惜那時他是真的沒知覺也聽不到了。

思及此事,是他對不住她,害她擔心了。

賀蘭桀起身,将崔莺眠腰肢一攬,低頭親吻她的額頭,安撫起她的不安和難過。崔莺眠被他一握,身子就軟得像是一汪春水,嘤咛一哼,接着,嘴唇便又被他吻住。

初月用一雙肉肉的小手将臉頰蓋住,不敢看,卻偷偷撥開指縫,悄悄地看。

結果被親爹抓個正着,一只魔爪從頭頂罩下來,将她的腦袋瓜往後擰,初月的臉就轉到了右邊。

爹爹娘親真奇怪,親親不叫我,還不讓我看。

哼。

大概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初月也有人親的!

初月大膽地沿着書案滑了下去,一溜煙逃出太極殿。

“小公主往哪裏去?”

李全搖着拂塵,人逢喜事精神爽,笑眯眯地問。

“找鳳清!”

小公主兔子似的飛走了,人影子也抓不着,幾個伺候的宮人連忙追上去。

……

休養了半個月,賀蘭桀身體才見幾分好轉,漸漸能有所行動。

太後就近在太極殿後的依蘭軒設家宴,準備了一點佳肴小菜,邀他們一敘。

“這遺诏,是不必傳了,你們倆努力一些,早些有了皇嗣,哀家什麽都不必操心了!”太後自飲自酌,眼中濛濛起了醉意,說話也沒了一些顧忌,“王襄的太妃,依哀家看給她褫奪為妙,東宮有皇後,西宮不需要太妃。”

賀蘭桀眼眸微亮:“母後的意思是——”

太後的鳳首杖戳他大腿,斥道:“立後的事,也不知抓緊一點兒,名分要早些定下,莫委屈了莺眠。”

原來是要商議立後的事,太後拐彎抹角說了一通,崔莺眠臉色不自然起來。

賀蘭桀點頭,道:“母後心中怎麽想?”

太後思忖道:“明懿皇後已經停靈數年,這名號只怕再用,諸多不便,依哀家心意,莫不如讓她繼續用崔莳之名。聖人想想,以為如何?倘若覺得尚可,便就這麽定了。”

賀蘭桀卻搖頭,“不可。”

這回是崔莺眠疑惑:“為什麽?”

在她而言,只要姓氏不變,一個名字而已,倒沒太需要計較。确實,衆所周知崔莺眠已經是個“死人”,現在要“詐屍”,後續會有許多麻煩。

賀蘭桀悠悠道:“朕答應過眠眠,這一生,只有她一個皇後。如果用崔莳的名,她便是繼後。無論是名義還是實際,朕都要對她履諾。”

崔莺眠訝異:“你什麽時候答應過?”

賀蘭桀一本正經地回答:“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在心裏許的。”

“……”

崔莺眠臉頰沁出紅暈,赧然別過視線。

第一次見面他居然就想這麽多?有句話太後說得一點都不錯,賀蘭桀确實是有點……死腦筋。

當事人太後笑得一臉和氣,拂了拂手,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要是還能說服大家,哀家也不管了,元後還是繼後,你自己操心去吧!”

賀蘭桀颔首:“是。金冊鳳印——”

太後笑容一頓,看了眼故意停在此處等她的賀蘭桀,恍然,點頭道:“行啊,哀家回頭就讓人将鳳印和金冊都還給你的皇後就是了,哀家就巴望着早點享受含饴弄孫之樂,找初月去了!”

什麽垂簾聽政,什麽臨朝稱制,比起現在的天倫之樂,都是虛的,人老不堪,何必費那神!

太後是真不願再留下去欣賞他們倆膩歪,終究自己這輩子大好的青春年華早都過了,她沒享受到過那種情有獨鐘生死不渝的快樂,能看到兒子如此快活,她也應該感到滿足了。

走下依蘭軒玉階,驀然心似有所動,太後擡起眸看向那碧瓦藍天之間的悠哉浮雲,日複一日皆如此——斯人已去了。

作者有話說:

太後是個一生要強的女人,為了地位放棄了心愛的人,對先帝沒有一點感情,為了爬到最高的地方,幹的事并不光彩。真要發散來,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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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醋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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