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時江蓠一路緊攥着那張白紙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內。

一名侍女上前來向他禀報:“家主, 興葉仙尊前來拜訪,已等候在大廳中。”

時江蓠點下頭:“好,我知道了, 你先退下吧。”

“是。”侍女應一聲,告退離開。

時江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等情緒整理得差不多後才走到會客廳去。

會客廳內,何興原本正在喝茶,見時江蓠進來, 放下茶杯起身:“時家主。”

在修仙界,只有修為與知名度合計前十的能排得上仙尊名號。

何興有興葉仙尊的名號,時江蓠也不好怠慢, 向他致歉:“抱歉, 我不知興葉仙尊前來,之前出去處理了些事情。”

何興噙着抹溫和淺笑:“無妨, 左右我來尋時家主也并無要事。”

說完, 他又露出些關心的神色:“不過我觀時家主神色似乎有些慌亂,可是遇到什麽棘手的事情了?”

時江籬目光閃躲:“沒、沒什麽事,大抵只是你的錯覺。”

“那時家主怎麽都不願意看着我呢?”何興嗓音中像是帶着些無奈的笑意, “不知有沒有人同時家主說過, 時家主真的很不擅長撒謊呢。”

時江籬抿了下唇,還是沒敢直視何興。

何興倒了杯茶水走到她面前, 将茶遞到時江籬面前:“倘若是有什麽煩心事,一人憋着總是容易出問題的, 時家主若信得過我, 可同我說說。

“這幾日受時家主照顧, 我受益許多, 我也希望我能幫上時家主的忙。”

他說得誠懇, 時江籬無意識擡眸,一下就對上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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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志性的栀子花面具遮蓋了何興大半面容,但依舊能看出,他面具下露出的那對眼睛極為漂亮。

與燕安淮的清澈如泉、君長清的冷淡似霜不同,何興的眼眸宛若一汪平靜而又不見到底的深潭。

淺淺的笑意蘊在這汪深潭表面,靜靜倒映出對面人的身影,就好似因其泛起了些漣漪,帶着別樣的魅惑,誘人逐漸沉淪。

時江籬恍惚小會兒,心防在無意識間漸漸瓦解。

她咬唇又猶豫了一下,總算接過何興手中的茶,鼓起勇氣說:“其實……是方才收到了一個傳音靈鶴,聽燕小公子那邊的意思,是有魔修抓走了小柔。”

“小柔?”何興微訝,“是時二叔家的那個小女孩麽?我記得我好像見過她幾次。”

時江籬點點頭:“對。那魔修還在傳音靈鶴上留下了一個圖騰,那個圖騰……”

說到這,她再一次咬唇,又過了片刻才艱難繼續:“那個圖騰代表着祁風鎮旁那個森林的禁地。”

何興微訝:“森林的禁地?”

時江籬點點頭,将茶杯放回到不遠處的桌子上,站在桌邊放輕聲音,繼續說:“那片禁地只有附近幾個鎮的第一世家知道,那一帶全都是能致命的瘴氣,所以被列為了禁地。

“當年就是妹妹被綁架到禁地,我的父親為了去救妹妹……攝入過多瘴氣,最終毒入心肺,七竅流血而亡。”

直到如今過去百年之久,時江籬都還記得當時的場景。

記得妹妹在禁地裏撕心裂肺的哭喊,直至最後漸漸在瘴氣中沒了氣息。

也記得父親昏倒在瘴氣中,最後又于病床上七竅流血至死。

在那之後不久,她的母親也抑郁身亡,主房一脈徹底只餘下她一人。

何興聽出她話裏的意思,問:“所以時家主是擔憂會重蹈當年的覆轍麽?”

時江籬點點頭,又攥了下手:“但是小柔她……”

回想起傳音靈鶴中時柔的哭聲,時江籬也總是忍不住聯想到當年她的妹妹,當年她沒能救下的妹妹。

偏偏是時柔……

時江籬一手撐在桌面上,指尖泛白。

何興嘆口氣,走到她身邊:“我理解時家主,這确實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但不管怎麽說,時家主的家主之位是當年先父囑托給時家主的,時家主肩負着這樣的重任,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卻仍被一群人虎視眈眈。

“倘若時家主出事,你的苦心經營也必然毀于這一旦,先父在天之靈或許也難以瞑目。”

何興柔聲安慰着時江籬,話裏話外都是勸說她放棄時柔,先保住自己的家主之位。

時江籬也産生了搖擺。

她能夠一步步走到今日,就是想着不能辜負她的父親,不能将時家的家業拱手讓給時二叔那樣的人。

這一路以來她經歷了許多,見到過肮髒不堪的交易,也做過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為了保住性命,守住家主之位舍棄一名不算太親的小孩的事情,她并不是做不出來,只是有點下不了這個決心。

何興又擡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小柔是個好孩子,我想她不會怪你的。”

何興給了時江籬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須臾,時江籬也總算決定下來:“你說得對。我已經為父親的遺願努力了百餘年的時間,我不能愧對我父親的在天之靈。”

見狀,何興又安撫了她幾句,讓她真正堅定下這個決定後,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開口:“我晚些時候還有一位朋友要見,就不打擾時家主了。”

時江籬點點頭:“今日也麻煩興葉仙尊了。”

何興擺擺手,禮節周全地告辭離開。

他走出會客廳,順手關上門,聽到院子外傳來燕安淮他們過來的動靜,輕輕勾了下唇。

片刻,他轉身,消失在院子內。

另一頭,疑心時江籬态度的燕安淮還是決定再來具體地詢問一遍。君長清、狐柒和賀婷也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與時柔的關系都還算不錯,聽到了時柔那樣可憐凄慘的求救,實在做不到置之不理。

燕安淮趕到時,時江籬也正好從會客廳中出來。

有了說服自己的理由,時江籬變得比方才鎮定許多:“燕小公子怎麽又過來了?”

燕安淮沒有和她打什麽太極:“江籬姐姐,你一定知道那個圖騰是什麽意思對不對?小柔她現在究竟在哪裏?”

“我不知道。”時江籬生硬地反駁了他的話,“我也很擔憂小柔的安危。但你們說的那勞什子魔修并未留下其餘訊息,你們問我也沒有用。”

說話的同時,時江籬還是下意識避開了燕安淮的視線。

燕安淮定定地看着她,神情格外認真:“那緣何江籬姐姐你不肯與我直視?又緣何在見到那個圖騰時你的表情那麽慌張?”

“江籬姐姐,你不擅長撒謊,我希望你不要試圖以這樣拙劣的掩飾來欺騙過我。”

燕安淮的語氣是少有的強硬,清朗的嗓音中還能聽出幾分虛弱的病氣,但在他同樣的病容中,一對黑眸明亮清澈,閃爍着截然不同的光亮。

那是一種極其幹淨、單純的光亮,灼得時江籬心口一陣刺痛。

但她還是堅定地轉身,下達逐客令:“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倘若你沒有別的事情了的話,請離開我的院子,我要回去休息了。”

旁側守衛院子的侍衛聞言,也自覺上前,對幾人做出“請”的動作。

“時江籬!——咳咳……”

眼看着時江籬就要離開,燕安淮氣急之下直接喊了她的全名,結果因為情緒波動太大,本就虛弱的身子又開始發出警戒。

君長清忙攙扶住他,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為他順氣。

同時,他擡眸冷冷地看向時江籬頓住的身影:“時家主,此事關乎一個無辜孩子的性命,倘若你不想摻和,也請你将圖騰交給我們,我們自己去找。”

時江籬站在原地,始終背對着他們,聲音冷淡:“時柔在一個兇險萬分之處,迄今為止沒有幾個人能從那裏活着走出來。

“而那個地方,若是我不去,你們誰也進不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打算為此去冒險,所以不可能告訴他們時柔的下落。

燕安淮已經勉強把氣順回來,質問她:“小柔才三歲,難道你就忍心看小柔獨自死在那樣一個地方嗎?!”

時江籬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後回答:“我是時家家主,我不可能拿我們整個時家的未來,去賭一個三歲小孩的性命。”

說完,她徹底不再停留,拂袖決然離開。

燕安淮站在原地看着她冷漠的背影,只覺得一盆冷水兜頭澆了他一身,手腳都在發冷。

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冷漠到這種程度。

明明在幻境外,在現實裏的時江籬師姐本性是那麽溫柔的一個人,為什麽在幻境裏卻成了這樣……

氣急攻心下,燕安淮只覺心髒一陣抽痛,一手痛苦地攥上胸前衣料。

“小淮!”君長清連忙将人環住,盡可能安撫,“你先別想太多,總會有辦法找到小柔的。”

被熟悉的冷香擁入懷中,燕安淮無意識攥住了君長清的衣料,但心口的刺痛沒有分毫緩解,甚至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君長清幹脆将人抱起,帶他回院子的同時,讓狐柒去聯絡慕子怡過來,賀婷則跟着一塊回去。

等回到院子裏時,燕安淮已經因為承受不住心口的疼痛短暫昏迷,唇色變得更加蒼白,眉間緊皺,覆上一層薄薄冷汗。

他本身就怕疼,又身體差,這次想必是真的被時江籬的态度傷到了。

君長清把人放回到床榻上,聽到消息匆匆忙忙禦劍過來的慕子怡也總算趕到。

在為燕安淮探查情況的過程中,狐柒也把今日發生的事情簡單同慕子怡說了一遍。

其實時江籬為了保住性命與家主之位,放棄時柔的選擇,他們這些活了幾百年的老狐貍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

但燕安淮不同,燕安淮的善惡觀還太過單純。

慕子怡很快就探查完燕安淮的情況,說:“情緒起伏太大,急火攻心,休息一段時間就好。”

圍在旁側的幾人總算放了點心。

慕子怡又問君長清:“那關于你們說的那個小孩的事情,你打算怎麽辦?要勸小淮放棄嗎?”

既然時江籬已經說了時柔所處之地的危險,以燕安淮的安危為第一位的君長清最有可能做的,還是勸他放棄。

而燕安淮本身也愛惜自己的性命,借此機會讓他感受到修仙界的殘酷,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但君長清卻沉默了片刻,搖頭:“不能勸。”

慕子怡:“嗯?”

君長清看向床榻上雙目緊閉的燕安淮,嗓音中帶了些艱澀:“小淮在還魂前就找到了自己的道,是……本善之道。”

在修仙界中,修煉的進程包含尋路與求道。

每一位修士都會在一開始找到自己的“路”——成為劍修、靈修、佛修、醫修甚至是魔修等等,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道”。

道分為魔道、仙道與無情道。無情道不管是魔修還是普通修士都有可能領悟,而魔道只有魔修能領悟,仙道則專屬于正常的人族修士。

仙道中的道有許多,但對修為最有益的,只有遵循性本善天道法則的至聖之道、至善之道與本善之道。

至聖之道是普渡衆生的聖人,至善之道是兼濟百姓的仁人,本善之道則是出自本心的善人。

千萬年間,尚未聽說過有頓悟前兩樣道心的人,頓悟本善之道的人也屈指可數。

而凡是步入了本善之道的,一旦是他們本心認定了要救的人,他們就絕對不能見死不救,也必須将人救下,否則就會導致道心不穩,影響後續修為,乃至性命。

可以說,這三樣道心對修為最有益,也最容易導致道心不穩。此前能以本善之道在史冊中留名的,都是極受尊崇的大善人。

慕子怡、狐柒和賀婷全都表示了震驚。

慕子怡更是忍不住問:“那為何之前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

君長清神色中帶上些苦澀:“小淮頓悟本善之道的那日,就是他決定要當卧底,挽救修仙界的那日。”

燕安淮第一個出自本心認定了一定要救的,就是整個修仙界的人們。

他成功救下人們,自己必然會喪命。但他若是沒能救下,也同樣會喪命。

在悟道的那日,他就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這是本善之道對他道心的考驗,是旁人不論如何都幹預不了的。君長清就是知道這件事,才始終沒有插手燕安淮的計劃。

只默默地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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