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燕安淮再度陷入昏迷當中, 迷迷糊糊間只感覺自己漸漸被抽離出此前的刺骨極寒,被一陣柔和的溫暖輕輕包裹。
他緩緩睜開眼,只見自己不知何時被置身于一處春暖花開之地。
他意識到這裏應當又是昏迷後的夢境, 起身向四周張望。
比起外邊的冰天雪地,夢境裏完全就是鳥語花香的暖春, 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小樹叢。
燕安淮試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只見面前的景象随着他落下的腳步,驟然變得虛幻缥缈, 在柔和中化作一片泡沫虛影。
清淺漣漪自他落腳之處悄然蕩漾,一圈一圈朝四周蔓延,逐漸擴散為一個新的場景。
燕安淮立于原處, 靜靜地看着周圍幻境的變化。
郁郁蔥蔥的小樹叢被青翠高大的樹林所替代, 不遠處又隐約傳來一個清脆稚嫩的童音,歡快地哼着歌謠。
旋律很熟悉, 但燕安淮一時記不起是何時聽到過這樣的歌。
他又一次嘗試着往前走, 在腳步落下時場景沒有變化,他這才放心地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
燕安淮走過幾棵老樹,沒多會兒就見到了在樹林中迎面走來的小孩。
小孩衣衫褴褛, 臉上髒兮兮一片, 渾身上下狼狽不堪,與這春意盎然的美景格格不入。
但在小孩的面容中, 沒有衣不蔽體的窘迫,沒有無家可歸的怨怼, 只有小孩子獨有的清澈稚嫩與天真爛漫。
小孩迎面走向了燕安淮, 但似乎看不到他, 自顧自地繼續往前。
燕安淮也猜到自己與小孩不是一個世界的, 安靜站在一旁看着小孩。
小孩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肚子忽然“咕咕”叫喚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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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了揉肚子,朝四周張望着,很快就找到了一處有野果的地方。
在這人跡罕至的樹林當中,一名看起來才三歲的小孩想要生存下來,也只能依靠野果一類了。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運氣那麽好,看到觸手可及的野果。
小孩看着高處的野果,嘗試幾次後還是揉着肚子放棄了。
他繼續往前走,嘴上依舊輕聲唱着童謠,仿佛在與這樹林間的鳥兒們遙相應和。
倘若不是小孩太過髒兮兮燕安淮或許還會以為他就是屬于這裏的小生靈。
幹淨純粹,始終保持着美好的情緒。
燕安淮心疼着小孩的遭遇,但又無可奈何。
他觸碰不到小孩,更觸碰不到周圍的物件,只能看着小孩在樹林間穿行。
他不清楚為何會進入到這樣的夢境當中,也不清楚這小孩到底是誰,只是莫名得覺得他要跟上去。
燕安淮遵循着心底的直覺,繼續跟在小孩的身後,看着小孩好不容易找到了幾顆位置比較低的野果,咬了一口後整張臉一下便皺在了一起。
看得出來一定很酸,但小孩還是抱着野果坐在樹幹下,小口小口地吃着,沒多會兒就将數量不多的野果都吃完了。
小孩似乎沒吃飽 ,揉揉肚子又往四周看一眼,但沒有再找到其他的野果,只好在樹底下坐着休息了一會兒,起身繼續漫無目的地走。
走着走着又累了,就随意找了棵樹再一次坐下來休息,撿起手邊一根掉落的樹枝,在地上百無聊賴地畫畫。
燕安淮坐到了小孩的身邊,看着小孩在地上畫出白雲、草地、小屋子和三個小人。
都是些寥寥數筆的簡筆畫,但簡單的畫面中又透露出稚嫩的溫情。
燕安淮推測這應當是小孩以前幸福美滿的家庭,只是後來發生了些意外,便只餘下了小孩一人。
他看着小孩一邊哼歌一邊畫畫,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些熟悉的畫面。
這片樹林……似乎就是他年幼時流浪過的那片樹林。
他依稀記得年幼時他們家住得很偏遠,在一個幾乎是一種與世隔絕狀态下的小村落裏,這片樹林就是在他們村落後邊的、可以通往外界的樹林。
燕安淮尚未來得及細想小孩的身份,這鮮有人煙的森林中忽然出現了一名男子的身影。
男子身着一襲幹淨整潔的白衣,似乎是在悠悠閑閑地散步,在這爛漫的春日之景中顯得格外仙氣飄飄。
燕安淮看不清男子的面容,無法辨認這名男子又是誰。
原本在地上塗塗畫畫的小孩也見到了迎面走來的男子,盯着男子看了一會兒,眼底帶上些驚嘆。
小孩坐的位置有些偏,男子似乎沒有注意到這裏還有名三歲的小孩,徑直要路過時,小孩忽然興奮開口:“哥哥、眼睛、漂亮!”
小孩軟糯的嗓音一下便吸引到了男子的注意力,男子頓住腳步,扭頭看向了坐在地上的小孩,似是與小孩對上了視線。
小孩是個不怕生的,彎起眼朝男子露出了一個很燦爛可愛的笑容。
明明渾身上下狼狽不堪,卻依然保有一份純粹的樂觀。
男子在原地又站了小會兒,才走到小孩面前問:“你是與爹娘走散了麽?”
小孩搖了搖頭,用樹枝指着自己在地上的畫。
男子在他面前蹲下,只見畫上是簡單的三個火柴人、一個小屋子和屋子上一些似乎是“火”的簡筆圖案。
小孩用樹枝點着畫裏兩個比較大的和一個稍微小些的火柴人,奶裏奶氣地解釋:“爹爹、娘親和小淮。爹爹、娘親、喜歡,小淮、喜歡,娘親、爹爹喜歡,小淮、喜歡,小淮、爹爹和娘親喜歡。”
許是年紀尚小,小孩的語言組織能力還比較混亂,颠三倒四地說了一通廢話,那名男子卻依舊只是安靜耐心地聽着。
小孩又将樹枝移到屋子上,繼續說:“房子、有火、燒掉了。”
說話的同時,小孩把屋子和兩個大的火柴人一并圈了起來。
男子看懂了小孩的意思,問:“你爹娘也在大火裏喪生了麽?”
小孩聽不太懂男子文绉绉的表達,只繼續說:“爹爹、娘親死掉了,小淮、找哥哥姐姐,哥哥姐姐、不喜歡小淮,小淮、跑出來啦!”
他清脆地解釋完了自己的經歷,大致來講就是父母在火災中喪生,鄰居們不喜歡他,他就自己跑出來了。
男子也不知想到了什麽,沉默了小會兒才開口問:“那你不怨……不讨厭那些哥哥姐姐們嗎?”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小孩的理解能力與大人不同,男子這次終于換了簡單易懂的說法。
小孩搖了搖頭,依舊笑得燦爛:“哥哥姐姐、不是小淮爹爹娘親、不照顧小淮。”
男子或許是對上了小孩眼底單純的笑意,又怔愣須臾,斟酌着問:“那你可……那你願意跟我走嗎?以後我來照顧你。”
小孩歪了下腦袋,彎眼笑得很甜:“好呀!哥哥漂亮,喜歡哥哥!”
他沒有産生任何的懷疑與猶豫,脆生生地答應了下來。
男子朝他伸出手,想将他拉起來。
小孩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不過看到自己髒兮兮的模樣時又收了回來:“小淮髒髒、不拉手手。”
他言語中沒有任何自卑,似乎只是單純地在陳述一個事實,之後便自己爬起來拍拍衣服,大有一副會自己跟在男子身邊的乖巧懂事架勢。
許是憐惜小孩的遭遇與乖巧,男子動作生澀地揉了下小孩的腦袋,說:“沒關系的,小淮不髒。我們要去的地方比較遠,我抱你吧。”
聞言,小孩沒有拒絕,主動朝男子張開了雙臂。
男子直接将小孩抱起,動作看起來很生疏,但也盡量地保證着不會讓小孩難受。
小孩乖乖趴在男子的肩頭,面上的笑意又多了幾分踏實與安心。
他不知道男子是誰,也不知道将要去往何處,面臨怎樣的生活,他只知道他很喜歡眼前的這名男子。
喜歡他溫柔耐心的傾聽,喜歡他身上清淺的香味,也喜歡他幹淨溫暖的懷抱。
燕安淮目送着小孩與男子離開,恍惚間仿佛也記起了年幼與師尊初見時的場景,和師尊那個溫暖的懷抱。
……師尊?
燕安淮因為自己腦海中冒出來的記憶怔了一下。
不對,他幼時遇見的人明明是夫子才對。
可是為何他記憶裏出現的面容卻是師尊……
燕安淮只覺得腦袋突突地疼了一下,又有什麽東西似乎在抽離。
他想抓住那轉瞬即逝的東西,但越是拼命頭就越疼,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他的識海內混沌翻攪,莫名的不安感不斷湧進身體裏。
他到底遺忘了什麽?
周圍春暖花開的場景驟然間破裂,化作無數碎片消散在一片栀子花海當中。
在栀子花海的盡頭,還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時柔與他告別的那個夢境當中的那名男子。
男子遙遙地看着燕安淮,擡手間,一朵栀子花順着清風飄到燕安淮面前,随之而來的,還有男子溫柔的嗓音。
“想不起來的事情就莫要再去硬尋了,待到時機成熟,失去的一切總會慢慢回到你的腦海當中。”
燕安淮怔怔地伸手,接住了那朵飄游過來的、輕巧的栀子花。
是和上一次的夢境一模一樣的栀子花。
他看着手中的栀子花,猛地一下擡頭,詢問:“你是誰?為何總要給我栀子花?”
男子似乎笑了一下,輕聲說:“我們還會再見的,或許下一次,我們能有機會一起聊一聊。
“現在,又到了你該回去的時間了。回去找那些等着你、關心你的人吧。”
男子的話逐漸變得虛幻空靈,再次同上回那般,化作星星點點與這夢境一同消散。
燕安淮沒有像上次那般被安撫下來,那陣不安感始終萦繞在他心底。
他上前一步想挽留住那道身影,然而腳步剛剛落下,他就驟然跌入了一片虛無的黑暗。
燕安淮睜開了眼,周圍的暖意頃刻間被冬日的寒冷所取代,仿佛一下就把他拉回到昏迷前那刺骨的冰天雪地當中。
但此時的燕安淮卻顧不得氣溫的變化。
他反複眨了幾次眼,卻發現不論睜開多少次,他的眼前都只有一片漆黑。
他什麽都看不見。
……是還在夢裏嗎?
燕安淮掙紮着嘗試起身,但渾身酸軟,一不小心直接從床上滾落。
“咚!”
“嘶……”
在一聲巨大的聲響後,他不知撞到了什麽地方,額頭傳來些痛楚,無意間松開了手心始終握着的栀子花。
他不知為何心下又是一陣慌亂,連忙伸手想去抓栀子花,卻只捉到了一片空落落的冷意。
栀子花不見了,他的眼睛似乎也看不見了。
燕安淮跌坐在地上,環境的陰冷滲入骨隙,他卻不知他該如何是好。
而恰在這時,不遠處似乎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是一個“吱呀”的開門響聲。
冷冽寒風自屋外灌入,燕安淮下意識縮了一下,整個人都顯得格外茫然無助。
來人很快就把房門關上,快步走到燕安淮的面前,裹着從風雪中歸來的冷意,輕輕地将燕安淮抱住。
“對不起,我又來晚了。”
嗅着鼻尖濕冷氣息中的熟悉冷香,聽到那個一如既往帶着淺淡溫柔的嗓音,燕安淮初醒時迷茫幾乎是瞬間便一掃而空。
“師尊……”他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擡手環住君長清的脖頸,埋進他始終幹淨溫暖的懷抱裏,表露出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
君長清一手撫上他的後腦,輕聲應答:“我在。”
在無盡的漆黑當中,燕安淮就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找到了真真切切在他身邊的溫暖與安心。
不再是方才那樣空蕩的冷。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永遠沉淪在這樣踏實的安心感裏。
不用再去承受不知何時才能走到盡頭的孤寂的道路,就這樣安安心心地待在師尊身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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