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君長清耐心地抱着燕安淮, 一次次回應他,安撫他。

直至又過去良久,燕安淮才從原本的負面情緒中脫離出來, 漸漸平複。

君長清感受到懷裏的人一點點放松下來,溫聲問:“好點了嗎?”

燕安淮呼出口氣, 輕輕點頭:“嗯。”

但是應答完後他并沒有從君長清懷裏起來,拽着君長清衣角的手還收緊了些許,像是在眷戀着什麽。

君長清安靜地由着他抱, 擡手在他發梢處輕撫幾下。

似乎在那一夜的擁眠之後,他們之間豎起的淺淡生疏又徹底消散不見了。

燕安淮嗅着鼻尖熟悉的冷香,閉眼。

……

須臾, 他才終于真正從之前的情緒中安定下來, 稍稍直起身,輕聲說說:“現在沒事了, 謝謝師尊。”

他把聲音放得很輕, 加上身體的虛弱,聽起來軟綿綿的,惹人憐愛。

懷裏的溫度驟然離開, 君長清眸間還有些不舍, 但并未表現出太多,問:“方才是身體哪裏不舒服?需要我讓慕子怡來再幫你看看嗎?”

燕安淮搖了搖頭:“是我做了一個噩夢。”

一般能讓燕安淮有這般強烈反應的噩夢, 夢的內容一定隐含了什麽訊息。

君長清思索着,繼續問:“你還記得夢到了什麽嗎, 可願同我說說?”

燕安淮點頭回答:“記得。夢裏好像是築基期的我因為師尊閉關出門去游歷。”

聞言, 君長清指尖微動, 幾乎馬上就反應過來這不是夢, 是燕安淮還魂前的部分記憶。

他盡可能收斂住情緒波動, 安靜地等着燕安淮繼續往下說。

燕安淮陷在對夢境的回應當中,并沒有注意到君長清的情緒變化。

他将夢境裏救下魔修又殺死魔修,後續幾次遇到的背叛,以及那魔修最後說的話、這些話對他的折磨全都告訴了君長清。

君長清聽得更是心疼。

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夢,是燕安淮曾切切實實經歷過的痛苦,是在他閉關的那幾十年時間裏燕安淮曾獨自承受過的折磨。

燕安淮關注到君長清難過心疼的情緒,反而淺淺笑了一下:“不過幸好只是個夢,醒來師尊還在我身邊。”

“嗯。”君長清揉揉他的腦袋,這才把關注點重新放在燕安淮方才的描述中,“你說你的夢境裏遇到過一名魔修,你知曉那名魔修的名字嗎?”

燕安淮仔細地回想着,遺憾搖頭:“夢裏那個魔修有同我說過名字,我記不起來了。

那個魔修應該也挺厲害的,他修為應該是被廢得差不多了,想偷襲我時還能化成靈體。”

君長清記得魔修中确實有一些禁術是主動幻化成為靈體的模樣,這項禁術學習起來十分困難,對修為資質要求都極高。

能學會這項禁術,并且在兩百多年前隕落魔修不會太多。

見君長清陷入思索,燕安淮好奇問:“是這個夢境裏的魔修有什麽問題嗎?”

君長清回神,以盡可能不刺激到燕安淮記憶的方式回答:“這魔修對你說的話與何興相似,你也說過何興曾影響你的夢境。所以或許是何興對你殘餘的影響反應在了你夢境中,說不定能從中找到有關何興真實身份的蛛絲馬跡。”

燕安淮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補充道:“雖然我記不得那魔修的名字,不過依稀有個印象,他的名字應該是三個字的。”

君長清點頭:“好,我等會兒便找慕子怡和狐柒他們去說。”

“嗯。”燕安淮應一聲,從關于夢境的情緒中脫離出來之後,又關心起阮清的事情,“對了師尊,小清現在怎麽樣了?”

君長清回答:“他和你一樣因為發燒高熱陷入了昏迷,到今日你們昏迷了兩日,不清楚他醒來沒有。”

燕安淮眨一下眼:“這次才昏迷兩日麽?我還以為少說也要十幾日呢。”

君長清與慕子怡他們本來也做好了要等他好一陣時間的心理預期,說:“或許是受之前的魂明玉珠碎片影響,你身體內在狀态比以前要好許多,所以昏迷時間比以前要短許多。”

燕安淮不清楚具體情況,便認可了君長清的這個說法,原本想起身去阮序那邊看看阮清這時候的狀态。

但他沒來得及動作,門口就傳來一陣敲門聲,阮序抱着阮清走進來了。

阮序見到燕安淮醒着,還松了口氣:“小淮也醒了?那真是太好了。”

“阮序哥,小清。”燕安淮有些驚喜,“你們怎麽過來了?”

阮序無奈得笑笑:“小清醒了以後就鬧着要見你,我只好抱他過來看看你。”

阮清發燒未退,整個臉頰都紅通通的,眼底還泛着生理性的水霧,可愛又可憐。

見到了燕安淮之後,他就朝燕安淮的方向伸手要他抱。

燕安淮便抱着他一起在床上坐着,輕聲問:“小清現在感覺還好嗎?”

阮清埋進他的懷裏,輕輕點了下頭,但是沒有開口回應,性子似乎變得比之前又沉默了一些。

燕安淮有些心疼地輕撫幾下他的腦袋。

阮序看着他們兩個病患之間的溫馨互動,眼底浸出些淺笑:“我還要去找一趟阿游,就有勞小淮先陪着小清一陣了。”

說着他又轉向君長清:“也有勞君前輩幫忙看護着些了。”

君長清颔首:“無妨,你去忙便是。”

阮序作揖:“那我就先告辭了。”

燕安淮跟着應聲:“阮序哥再見。”

等阮序離開之後,燕安淮又陪着阮清在床上稍微聊了一下,沒多會兒阮清又打了個哈欠。

小孩生起病來本就更加容易沒精神,燕安淮問:“小清是不是困了?”

阮清點點頭,軟聲說:“和小淮哥哥、睡覺。”

燕安淮笑着揉揉他腦袋:“好,這次小淮哥哥陪小清一起睡。”

君長清思緒複雜地看了眼占據燕安淮懷裏與床榻邊位置的阮清,還是沒說什麽,只道:“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我會在旁邊守着你們的。”

燕安淮朝君長清彎眼笑笑:“好,辛苦師尊了。”

君長清拍一下他的腦袋,看着他們一大一小倆小孩縮進被窩裏抵額同眠。

待他們氣息都變得平穩後,君長清伸手,輕輕幫他們掖好了外翻的被角。

……

另一邊,與阮清一同睡着後的燕安淮再一次進入到一個夢境中。

只是這一次的夢境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入眼先是一片漆黑,沒過多久他的面前就出現一塊泛着柔和白光的木板,他的腳下也有一塊同樣的木板

是要走上去嗎?

燕安淮好奇,嘗試着踏上那塊木板,就見眼前又出現了一塊一模一樣的木板。

他大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順着木板不斷往前走,走過了一片漫長的漆黑,眼前又忽地出現了一扇門。

他将這扇門推開,一道同樣的柔和白光淺淺萦繞在他身側,在消散時他就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鳥語花香、水聲潺潺的地方。

這塊地方不大,但既有燦爛綻放的梅花,又有随風搖曳的柳枝,還有青翠欲滴的草坪、清澈叮咚的溪流泉水、翩翩飛舞的蝴蝶。

宛若桃源仙境一般,美好純粹。

燕安淮目露驚嘆,環顧一圈,發覺在梅花樹下有一名坐在秋千上的小孩,小孩的身邊站着燕安淮熟悉的那道模糊身影。

“你來了。”

那道身影笑着同他打招呼,秋千上的小孩聽到動靜,驚喜地回頭看向燕安淮。

“小淮哥哥!”

小孩跳下秋千,飛快地奔向燕安淮撲進他懷裏。

——這熟悉的面容與嗓音,可不正是阮清?

燕安淮還有些驚訝:“小清?你也在這裏嗎?”

回答他的,是仍站在秋千旁的那道身影:“這裏是你的深層夢境與他的夢境交錯之地。和你上一次與小柔道別的夢境是一樣的。”

與小柔道別的夢境一樣……?

燕安淮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聲音微顫:“所以小清也……?”

阮清抱着燕安淮的手稍稍收緊了些:“小清也是來找小淮哥哥道別的。”

“啊……”燕安淮露出難過的神情,一時都沒察覺到阮清恢複正常的語言能力,“原來小清也是魂明玉珠碎片的化身。”

阮清從燕安淮的懷裏起來,仰頭看着燕安淮,烏黑雙眸間幹淨純粹:“小清喜歡小淮哥哥,小淮哥哥不要難過。”

燕安淮聽着小孩奶聲奶氣的安慰,心底卻更是酸澀。

他蹲下身與阮清平視:“可是小清不見了的話,阮序哥哥也會難過的吧?”

阮清低垂眼睫,搖了搖頭:“小清不再存在,阮序哥哥會忘記小清,不會難過的。”

如果消失了……就會被遺忘嗎?

燕安淮明顯能聽出阮清嗓音裏的難過,又不知該說什麽。

若阮清變回魂明玉珠碎片,他必然會消失,可若他不變回魂明玉珠碎片,燕安淮這次出門的本質目的就作廢了。

他需要碎片,又不想阮清就這樣消失,就這樣被他最重要的人遺忘。

燕安淮低垂着腦袋,想找到一個兩全的辦法。

但終究沒有辦法。

他神情更加低落,又感覺自己的腦袋上多出一個軟乎乎的觸感。

他擡頭,便見阮清已經重新收好了難過的神情,朝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很可愛的笑容。

“遇到過小淮哥哥和阮序哥哥,小清已經很開心啦。小淮哥哥對小清好,需要小清,小清想要幫小淮哥哥。”

燕安淮第一次見到阮清露出笑容,即便心中不舍,還是應了下來:“那好吧,謝謝小清。”

阮清搖了搖頭,又說:“對了,小淮哥哥可以幫小清和阮序哥哥說一聲道別,和小清最喜歡阮序哥哥嗎?”

燕安淮點頭:“好,小淮哥哥一定幫小清傳達給阮序哥哥。”

阮清退開兩步:“那小清就先走了,小淮哥哥再見。”

“……”

燕安淮深吸一口氣,也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小清再見。”

阮清轉身,一步步走回梅花林間,最後回頭看了燕安淮一眼,又彎眼笑了一下,在一陣輕撫而過的清風中化作無數光點,與周圍的梅花徹底融為一體。

清風吹落花瓣,一瓣梅花悄然順着消散的光點落入燕安淮伸出的掌心之間。

就如同上一次與時柔告別時,那朵素白的、終究會散去的栀子花。

燕安淮低垂眼睫,輕輕将那瓣梅花收攏于掌心。

梅花林間的那道身影也走到他面前,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差不多也到時辰回去了,我們下次再見吧。”

燕安淮收好自己的情緒,輕輕點頭:“好,我們下次見。”

那道聲音笑了一下,同上次一樣逐漸消失,面前桃源般的小天地也随着那道身影一同化作虛幻。

燕安淮最後看了眼阮清離開的方向,将那瓣梅花緩緩捧着心口。

下一瞬,他從夢中蘇醒,身邊已經沒有了小孩的蹤跡,只餘下一塊萦繞着淺淡梅花香氣的玉質碎片,和一瓣落在碎片之上的梅花。

燕安淮怔怔地盯着碎片與梅花看了許久,才伸手,珍重地将梅花拿起來。

經此一別,大抵,又是再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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