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燕安淮緩了小會兒才從床上坐起來。

君長清注意到他的動靜, 發現阮清不見了,困惑:“那小孩呢?”

燕安淮将那塊玉質碎片拿起來,輕聲說:“小清……是這個幻境裏的魂明玉珠碎片化身, 他方才與小柔一樣在夢境裏同我道別,然後就離開了。”

君長清聽出他話語裏隐含的難過, 坐到他身邊,輕輕撫了幾下他的發梢。

燕安淮順勢往君長清的懷裏靠了一下,聲音依舊很輕:“小清失蹤之前, 我還與子怡姐姐開玩笑似的說,說不定這個幻境裏的魂明玉珠碎片就是小清。但我沒想到真的會是。”

他心緒依舊很複雜。

或是上個幻境裏,時柔的處境太過凄苦, 她的離開于她自己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但在這個幻境裏, 阮清還有一直以來照顧他陪伴他的阮序,他依賴喜愛着阮序, 阮序也曾想過阮清未來長大的模樣, 這個時候他卻發現,原來阮清注定是沒有未來的。

燕安淮閉眼,腦海中又浮現出阮清離開時淺淡腼腆的笑容。

……也罷。

他嘆了口氣, 坐直:“小清走得那麽坦然, 也是希望我不要那麽傷心,我總不能辜負了小清的一番好意才是。”

見他重新打起精神, 君長清又揉一下他的腦袋,算作安撫。

燕安淮又道:“我還要幫小清給阮序哥傳話, 想等會去院子裏等阮序哥。”

君長清點頭:“好。正好我也去找慕子怡他們說一下魔修和碎片的事情。”

燕安淮點點頭, 起身穿好衣裳收拾齊整, 才揣上小手爐出門, 正正好撞見了回來的阮序。

他喊一聲:“阮序哥。”

阮序也注意到他, 莞爾:“是小淮呀。身體好些了嗎?”

燕安淮點點頭:“嗯,感覺好多了。”

阮序:“那就好。你身體差,還是要記得多注意身體,好好休息。”

燕安淮乖巧回應:“我會的。多謝阮序哥關心。”

說完,他又道:“對了阮序哥,小清讓我……”

燕安淮剛開個頭,又忽然想起阮序這時應當已經不記得阮清的事情,忽地止住了話頭。

阮序果然表示疑惑:“小清?是你的哪位朋友麽?”

他看着燕安淮,眼底只有純粹的困惑,顯然是真的把“阮清”徹徹底底地遺忘了。

燕安淮心底又是一陣酸澀。

明明不久前阮序還溫和地抱着阮清來找他,不久前還為了阮清的安危而擔憂,不久前還無微不至地照顧、陪伴着阮清。

他輕吸一口氣,壓住了自己的情緒,笑得清淺:“嗯,是一位我很喜歡的小朋友,也是阮序哥曾救助過的小孩。

“只是他今日已經離開了,來不及再與阮序哥見一面,臨走前讓我替他向阮序哥道別,轉告一聲他最喜歡的人就是阮序哥了。”

阮序平日救治過的小孩不少,對燕安淮的話沒産生太多困惑,笑道:“看來是一位很可愛的小孩呢。也謝謝小淮的傳達。”

燕安淮搖頭:“沒關系。”

他沒有繼續停留于這個話題當中,又問:“阮序哥方才是去找阮家主了嗎?”

阮序點頭:“嗯,不過阿游狀态看起來不太好,聊了幾句就出門去了。”

說到這,阮序頭疼地嘆口氣:“我印象中的阿游一直是個勤奮上進的好孩子,哪想到他竟會為了家主之位害你……小淮若是怨他,也不必太過顧及我,到底也是阿游有錯在先。”

說話間,阮序滿是愧疚與歉意。

燕安淮頓一下,大抵明白是阮清的徹底離開,讓阮序将阮清被綁架的記憶替換成了他被陷害。

他沒有評價什麽,說:“阮序哥說阮家主的狀态不好,那阮序哥知道他出門去哪裏了嗎?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能與阮家主再心平氣和地聊一聊。”

阮序想了下,說:“大抵回去郊區樹林前邊的那塊空地吧。以往每次阿游心情不好或是什麽的時候,都會到那邊去走走。”

燕安淮:“好,那我去找他聊聊。”

正好這時簡澄抱着狐柒從屋子裏出來,燕安淮便喊上他們:“狐柒,小師哥,我想出門去找阮家主,你們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狐柒對此當然沒有,直接蹿到了燕安淮懷裏去。

簡澄也點點頭:“當然可以。”

找到陪他一起出門的人,燕安淮又同阮序道了聲別,出門去樹林那邊找阮游。

所幸阮游今日穿的是一件素黑衣裳,他們禦劍過去沒多會兒,就看到了坐在雪地裏的阮游。

阮游正抱着膝蓋靠着一棵枯木,頭也埋在了自己的雙膝中,不知是陷入了什麽樣的思緒。

燕安淮與簡澄在他面前落下,清脆的“咔嚓”踩雪聲在寂靜雪地中格外顯眼。

阮游聽到動靜,擡頭看了他們一眼。

“……你們是為了阮清的事情來找我嗎?”

他的聲音有些悶,聽起來似乎情緒很低沉。

燕安淮先是詫異:“阮家主還記得小清?”

阮游:“……?”

他露出困惑,對他的驚訝表示了不解。

“沒什麽。”燕安淮含糊過去,先把狐柒放到了地上。

狐柒對雪還算喜愛,在潔白素淨的雪裏打了個滾,跑到另一邊去玩,不打擾他們聊天。

燕安淮也拉着簡澄,到阮游身邊不遠處一起坐下。

之後他才回答了阮游最開始的問題:“差不多也算是為了小清而來的。只不過在此之前,我能問問關于阮家主病逝的那位母親的事情嗎?”

母親的是一直是阮游心底的一根刺,聽到燕安淮的話時,阮游抿了下唇。

燕安淮又道:“我記得阮家主說,你是為了完成母親的遺願,才那麽執着地想要成為家主。所以我想了解一下阮家主與母親之間的事情。”

“……”

阮游又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我娘是父親的一名側室,據我娘說,起初她在府中的地位與我嫡母,也就是兄長的娘親是差不多的。直到嫡母生下了嫡長子阮序,雖然自幼體弱多病,但聰慧伶俐,很得父親的喜愛。

“我娘生了我,還在生我時落下了病根,常年需要用藥,但因為我的資質平平,在府中從來就沒有存在感。漸漸地,父親似乎也忘了我娘的存在,總是只關注着嫡母與兄長。

“我娘一直希望我能争氣一點,有出息一點,這樣父親就能重新注意到我們。我也一直很努力地去修煉,很努力地想幫父親做些事情,但永遠抵不過什麽都不做,只是因為天資好一些、是嫡子就什麽都不用做的兄長。”

“……後來,父親成為了家主,搬家的那日正好娘親病重不能奔波,但父親還是不管不問,我只好獨自留下來照顧娘親,但最終娘親還是病逝離開了。娘親在臨終前,還盼望着我能夠成為阮家家主

“只是在回去找阮家的路上,我迷失了方向,身上盤纏也全都沒有了,又冷又餓倒在了雪地中,是被折回來找我的兄長救回來的。”

燕安淮聽着阮游的描述,還沒開口,旁側的簡澄先說:“所以這一直以來都是你母親強加給你的願望嗎?”

“不……”阮游本能地想反駁,但似乎又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語來,只道,“或許一開始确實是我娘親的要求,但如今我也挺想真的成為一名合格的家主。”

簡澄定定地看着阮游:“那阮家主認為,靠犧牲無辜的人來獲取的家主之位,真的能成為合格的假正經嗎?”

阮游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麽話來。

簡澄繼續說:“曾經我也同阮家主一般陷入過修煉的牛角尖,差點誤入歪門邪道。

“後來是我的師尊及時發現,跟我說修煉最重要的不是那個結果,而是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踏踏實實地去做,有沒有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方向。”

燕安淮對簡澄的說法表認同:“嗯,很多時候方向或許比努力要重要許多。阮家主你雖然天資不行,但你的面相本身是友善親切的。成為家主不一定要修為多麽多麽高,重要的是讓別人能夠真正感受到你的誠意。

“為什麽長老們一直不信任你?因為從始至終所有與長老們的交流都是阮序哥去做的,你只埋頭處理事務,卻忘了成為家,首先要讓家裏的人們過得好,這樣才能成為第一世家,才要開始擔當整個城鎮的生活問題。”

阮游聽着他們的話,最終還是再次低下頭:“……對不起。”

燕安淮回答:“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們的地方,你真正對不起的是阮家人,是阮序哥和小清。你會糾結就說明你本心還是想向善的,但我們沒有代替他們原諒你的權利,假若你真的認識到你自己的錯誤,你就該用自己的行動去向他們表示,自己去争取他們的原諒,忽視彌補曾經的過。”

“……雖然小清已經等不到了,但至少,不讓再讓阮序哥傷心了。”

最後的前半句話燕安淮說得很輕,轉瞬間便落入白雪中,漸漸消融。

阮游沉默許久,之後終于想通了什麽似的起身:“那我就先回去找兄長了。”

燕安淮與簡澄也一道站起身。

燕安淮向他颔首致意:“好,阮家主再見。”

“再見。”

阮游向他們拱手作揖,總算轉身,往茫茫白雪中的另一端走去。

而随着他的離開,周圍一切也逐漸變得虛幻朦胧。

簡澄目睹着眼前場景的變化時還有些詫異,警惕地往四周看。

燕安淮卻好似早已預料到了什麽,看着阮游逐漸消失在缥缈白光中的背影,輕輕閉了下眼。

再見。

……

……

片刻後,白光徹底消散,他們眼前的場景一下便變回了百泉宗內傳送陣所在的位置。

簡澄看着場景的變幻,似乎還很茫然:“我們這是……出來了?”

慕子怡也是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咦,這就又出來?姐姐我還沒玩夠呢。”

狐柒輕哼一聲:“那你自己再回去一趟我們也不攔你。”

“哎呀,姐姐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啦。”

“……”

耳邊很快便充斥起了狐柒與慕子怡的吵鬧聲。

燕安淮輕輕垂下眼睫,情緒還沒能從幻境中走出來。

而在這時,他又感覺到指尖被微涼溫度輕輕握住,擡頭便撞上了君長清在星月鏡遮掩下,只倒映出他一人身影的黑眸。

“你掌門師兄與他兄長感情挺好的,你若有興致,等會兒回房間了可以找你掌門師兄說說。他那般疼愛你,想必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燕安淮與君長清對視了一會兒,忽地釋然,稍稍回握住君長清的指尖,展顏一笑:“那我們趕緊回去吧,再晚些只怕掌門師兄又要忙起宗門事務了。”

君長清感知到他指尖的回應,也大大方方牽起了他的手心:“好,那我們一起回去。”

回到房間,也回到真正屬于他們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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